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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坞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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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复又如此,马怠人疲,直到入夜,晓星初上,大地一片青紫,远处传来亮光,行进一看,却是一座半旧的坞堡,白旗黄字,大大一个赵。
两个守门人提着长/枪站在堡塔上高喝:“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在下斐令,豫州谯郡人,家里卖豆腐的。这位是我表哥,这位是我家仆。在此迷了路,烦请通禀你家主人一声,看能否行个方便,暂住一晚。”
一胖一廋现身塔楼,廋的说没地住宿,胖的说很是欢迎,好好的两人吵了起来。
温琏仰着头道:“这种形制的建造是北地特有的吗?”
我道:“这种建筑名叫坞堡,自打东汉末年就有了。张角起义时,为了躲避灾祸,各地富族们便建造了此类堡垒。这个赵家堡还不算很大,最大的堡垒,几乎可顶半个城池,不仅可以收纳流民,还能自造军械,镇压一方。”
斐韶道:“他小时候常说这叫无包子。”
他说的小时候是我刚到斐府两年,没爹没娘,哭着喊着要回家。重新开口,咬字不真,把坞堡子喊成无包子,惹出了一串笑话。
我老脸一红:“陈年旧事,何苦提它。”
温琏讶然:“你们……从小就认识?”
斐韶比我入温府早半年,是正经升官进去的。我不一样,是我义父走的后门。斐韶给温大将军当差,我给温琏做事,后来升了参军,这才成了他爹的属下。
我和斐韶的关系,本是私事,温琏不问,我也不多嘴说。
温小将军在人事问题上历来死板,我就想知道他能多死板,不想板了三年还再板,始终以为我和斐韶只有同僚之情。
斐韶笑道:“温小将军不知道的事有很多。”
温琏不语,门开了。
我告诫温琏,不论询问什么,他都不许多嘴,让我和斐韶来答。
一胖一廋迎了出来,是两个年近六旬的老者。彼此见了礼,引我们入堡,堡里灯火处处,年轻人身着甲胄,在城楼巡视。妇女围在灯火旁,织布缝衣。幼齿孩童手执木剑,在空地上比划。
彼此相安,秩序井然。
胖公叫人端上酒食来,彼此屋里坐下相谈。
胖公很是热情说:“我叫赵业,这位是我大哥赵景。”视线挪到温琏身上,拍拍肚皮,“两位郎君的家仆年纪轻轻却佩剑在身,莫非身怀武艺?”
我道:“外出游历,学得几招几势,带在身边充充场面罢了。”
赵景狐疑道:“梁州最近不大安稳,两位去何处做买卖,怎会跑到这断狐岭?”
我道:“国运再乱,人也得过日子。魏兴刺史许护最近驻扎南秦州,阁下也知道秦州荒僻,什么蔬食也无,军队那么多张口,等着吃饭。我家豆腐味道一般,但幸剩一间大作坊,每日产量极高,苦于无人采买,这才和表哥拼了风险往南秦州一去,办成了这笔生意,路上逗留几日,不想困在这荒郊野岭。得遇赵家二公,心下感激,无以为报。”
赵景黑眉一蹙:“许护是个小人,郎君和他做生意,小心丢了命也不知。”
赵业忙替大哥圆场面,笑的像个弥勒佛:“我大哥没什么坏意思。人嘛,先得活着才能想别的。管他许护还是陈护,人不能和钱过不去。”
我道:“阁下这话在理。”
斐韶接口道:“方才您说此地名叫断狐岭,有何意思在里面?”
赵景喝了杯酒,视线压来:“我们本是京都洛阳人。当年随军过江,却被追兵截断,只好带领宗族返回此地,建造坞堡,昼夜盼望军队反北,击退敌兵。当日尹深源北伐,我们也曾极力相助,最终功败垂成。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这处地势极佳,良田处处,原名绿田原。自从得知尹深源已死,复国无望,便改名叫做断狐岭了。”
温琏突然道:“没了尹深源,还有他人。这断狐之名不改也罢,北地是要收复,就在当下,诸位不必失望。”
我就知道他不可能这么听话,幸好赵景正沉浸在愤郁之中,不曾引起注意。赵业又是个乐呵呵,谁说什么都不怀疑。
放眼望去坞堡占地三四亩,人数将近百人,规模还不是很大。赵业给我们安排了一件空房,三张小床。再三谢过,准备休息。赵景答应借宿一晚,同时放下话,清明便走,片刻不要久待。
温琏道:“做为一家之主,此人未免有些小气。”
我道:“不是小气,是谨慎。明日快些赶路,两天就能到南秦州,送完信去魏兴,从洛阳返回荆州。”
窗子轻响,四五个小童趴在窗子上偷看我们,见被发现,连忙笑着跑开了,留下三块糖果在窗台上。
我在床上躺着,不知过了多久,肩膀被人一推,睁眼一看,温琏神色很是兴奋,斐韶也醒了。
“外面有动静。”
话音刚落,窗外瞬时火光映天。
温琏是兴奋了,我却兴奋不起来。
窗外火光滔天,呼和声不断,温琏急着出去,被斐韶拦住。我小心推开窗户,只见走廊上人影绰绰,脚步匆忙。
温琏剑已出鞘:“到底发生何事?”
我和斐韶对视一眼,斐韶也拔出剑来,我道:“尚不知情。”不过看此场面,该是有人来袭。
温琏一把搡开斐韶,夺门而出:“藏着躲着不是好汉。”
出门问发生何事,身穿甲胄的年轻人笑笑,说不过是小贼骚扰,过会便没事了,叫我们安心休息。
情况不明,如何安睡。
赵景正在角楼指挥,我走过去问道:“何人来扰?”
赵景的神情很是凝重,一抬手指,叫我自己看。坞堡楼高,加上夜深,看不清人,只见广阔平原之上,火把熊熊,渐渐逼近,将坞堡四面围住。
这攻堡和攻城一样,强攻不如智取。但赵家堡无论是规模各方面,都并未无坚不摧。底下人这么多,抵挡一时可行,若强用火攻围城,自保都难。
赵景吩咐众人按部就班,吩咐完方才对我们道:“不愿接纳你们,就是怕连累你们。这几日断狐岭来了一群恶贼,到处烧杀抢掠,不想这么快就到了我赵家坞。趁着贼众未到,堡里……”
一柄长箭破空而来,直朝赵景门面,眼前寒光一闪,温琏抽剑一劈,箭矢应声落地,碎成两段。
温琏收起剑,安然立于我后,众人递来惊叹的目光。
火把透红,映着赵景眸色一闪:“如今没了退路,连累你们待在堡内,但还请三位安心,等到攻退贼敌,我亲自送阁下离开。”
我道:“无妨。既来之,则安之。”
赵景把身边的小女童,推到我腿边道:“这是赵某的孙女。等会攻城无暇,还请郎君代为看顾,可否?”
赵景身边守卫不少,明着是看上温琏的身手。我很乖觉的把女孩交到温琏手里道:“听到赵公的话没有,这孩子你可一定要照顾好。”
女童嘴里含着糖,眨巴眼睛,瞅瞅我,再瞅瞅温琏,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温小将军地动山摇晃荡三下,艰难伸出手,似要推开女童,最终却轻碰了碰她的脑袋。不曾看出他还挺有孩子缘。
斐韶道:“赵公如何确定就是这伙贼人?”
赵景道:“你看最前面那人,长刀上系着蓝带子,自称西凉蓝巾军,之前围攻蔡家堡的就是这伙人。”
我疑道:“西凉人怎会跑到中原来作乱?”
赵景道:“时令入秋,农田无人耕种,年年荒芜。每到十月末,都会有西凉南境的蛮子来中原大肆扫荡,搜寻粮食。”
堡内有四座粮仓,每个粮仓前都有人把守,这些粮食想来都是供堡里的人过冬使用,看着虽多,平均分下去,说没也就没了。
赵业衣衫不整,从吊桥那头跑来,惊慌道:“大哥,出什么事了?我的亲娘,怎么这么多人。快快快,把我的盾牌拿来。”
赵景怒喝:“要什么盾牌,难不成他会冲你射箭不成。大敌当前,穿好你的衣服,做好你该做的事。去塔下守门!”
赵业慌不迭道:“是,大哥。”
我对斐韶低语:“一时半会是出不去了。等会攻城,你千万看好温琏。坞堡东侧马厩里,一定有暗道。如果情况紧急,什么都别管,立刻跑路。”
斐韶一边点头,一边向我靠近,火光照耀他眉目,秋风夜凉,平静如水。
赵景不想放我们走,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看上了温琏的武功。虽说温琏只有一人,不可能分身乏术,但在危急关头,却可保人一命。
赵景孙女打头给我们送糖果,大人虽有心计,可孩童单纯。
其实这场守城攻城之战,本可避免。蓝巾军明着想要粮食,只要打开大门,将粮仓中的粮食拱手奉上,堡中百姓自可保全。
当日伐蜀之战,都安一役,也是如此。一把火就能了事的问题,只为给车寅加罪,这才导致四千兵马攻城,全军殆尽。
只要火攻,败臣必降。
今日这场面却有些不同,因为蓝巾军为粮食而来,绝不敢用火攻,只得强取。但还是我方才说的,强取虽难,终会成功。
赵景表面上不愿屈服,实则突添牺牲罢了。
这是赵家坞,我毕竟是个外人,没资格替他们做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像温小将军的常说的,不打便认输,世间无此道理。
我看见温小将军目光灼灼,俯视楼下,只待一战的模样,心里有些寥落,想我和他终究不是一路人。
一个不管失败与否,只求一战,无愧无心,一个千算万算,想的却是怎么赢。
亮光划破夜空,却是一道箭矢,稳稳射入内墙,直中粮仓。下一刻,数不尽的火矢从天而降,顿时一片火海。
这些人……不是来枪粮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