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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九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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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亲口下的密令不可懈怠。正好这些天,封平侯夫人身体不很爽利,紫梅便以探望为由亲自造访了侯府。
虽然她名义上是个宫女,但虞国早已废除奴籍制度,除了忠心称职一条,与其他领俸禄办差事的大小官僚一样是自由身。她以自己的而不是皇上的名义到侯府来,不容易引起怀疑。紫梅和夫人随便聊了一会儿,得知这几天侯爷往往不在家中,也不知去向的消息后,便告辞了。
她走得巧,没碰上刚好从天牢绕远路,凌晨时分才敢往家走,现在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小侯爷。
颜宁料想韦一那个情况,不太可能说出这破事是他干的,就算说了小沅也未必会信。然而自己终究还是惹祸了。他心虚之下不肯从前门回家,之后从后边的花园里翻墙进去,还没落地,便听到“啊”的一声娇呼。
“少爷!您......”
颜宁本来心里惶恐,冷不丁被人喊了一句,汗毛都快竖起来了,当下就想破口大骂,幸而抬头看了一眼,及时地住了嘴。原是他那个死鬼爹也在这后花园里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方才发声的便是他爹那唯一的一个妾室,此刻白皙的脸儿满脸红晕,低着头,只顾绞着手中的帕子。然而她头上那对时不时一抖的狐狸耳朵还是暴露出她的惊慌来。
这狐狸精都入了府十年了,她命数长,容貌没怎么变,父亲倒的的确确显出老态了。就这样的两个人,还学别人后花园幽会。颜宁在地上站住了,冷眼看了看他姨娘,又看了看他老子,一句话也没说,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走了。没走多久,却又隐隐地听到背后隐隐约约几声娇媚低吟,像几根刺扎到他背上。父亲还真是老当益壮了,他冷哼了一声,故意加快了脚步。府里做活的家仆都猫着头,谁也不敢惹他。
那妖妾是有名字的,父亲亲自取的,叫莺儿。颜宁对莺儿的怨怼,是剪不断,理还乱,有时候层次分明有时候又缠绕不清,他自己也糊涂。但总归是极厌恶那人。
《妖谱》批注里道,狐妖的耳朵寻常是不给人看的,就为了那一句“让我摸摸你的耳朵”韦一可以一拳挥过来,可莺儿为了父亲高兴,整日里支楞着狐尾狐耳,父亲每日里总要对她“上下其手”,如爱怜一只猫儿那样。颜宁心想,若不是父亲便是她自己不知耻。
可是除了这一点之外,莺娘也没有太多失礼之处,在府中向来低调。他想寻她不是又捏不着把柄。莺儿又是真的美。想必她的修为是比韦一要高的,所以她幻化的容貌每过一段时间再看总有点不一样,身姿也是一天更比一天的曼妙婀娜,是越来越可着人心长了,是凡人难以企及的妩媚姿容。颜宁也曾去看过那些寄身风月场的狐妖,可还是他爹的家养狐狸最漂亮。他也曾想过,以后他成了亲,是不是也可以养这么美的狐狸......?
可是那样,他就和那看似不近人情,实则无耻好色的爹爹,不就是一类人了么?他每每这样想,便加倍地痛恨莺儿为何生得那样美。
其实不过是恨自己罢了。
长长的门廊,有风吹来,挂在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不一会就飘来了清冷的雨丝。颜宁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被裹挟着到他脸上的凉意,让他稍稍冷静了一点。没过多久,天空便灰暗下来,雨下得大了。也不知道那两人是不是还在后花园里搞些什么。
这样天气还是早些回房间去,以免着凉——
路过听雨阁的时候,他让人给叫住了。
“颜宁,方才宫里的紫梅姑姑来府里。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颜宁顿时脑子泛疼。隔着雨帘、轩窗和窗边的盆栽绿萝,他娘那张素净的面容,正一脸淡定地看着他,手上还卷着被仔细翻阅过许久的老旧卷本。外人管娘叫夫人,府里头却不这么叫,而是唤她尚未出嫁之时的名字,青萝,叫着仿佛把人喊小了二十岁。
青萝名字念起来很轻,说话的声音也很轻,但是每次听到她的质问,颜宁膝盖都感觉发酸,要站不住。恐怕是晓得她对外人和管教儿子之中态度区别的缘故。
“......没,什么都没发生。”
“过来,陪娘坐一会儿。”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娘最喜读书,自从父亲分房以后就另辟了一个书房当做是她的卧房。她又尤喜雨天挑灯翻阅旧卷,所以这书房得了个听雨阁的称号。老娘都发话了,颜宁也没脾气,只好乖乖地同往窗前一坐。从娘的窗口看去,天地之间烟雨蒙蒙,一片雾色,远处的山峦隐在雨幕之后,有种说不出的静默苍凉。
“......娘。”
“嗯?”
“刚才在后花园看到爹和莺娘又搂到一起。”
“你到底是犯事了,竟然从后花园进门。”
“娘,我真的没有......”颜宁看他娘把书卷的紧紧的,已经变成了一个极好的人造棒槌,顿时头皮阵阵发麻,一边摆手一边连忙嚷道:
“您就不能关心一下爹么?他现在越老越不像话了,在后花园里诶!万一传出去可怎么办?”
“你不去外面说,怎么会有人知道?”
“您怎么一点都不生气呢?”雨声太大,颜宁忍不住大声说道,“十年了,爹爹每次一回家,就一门心思扑在那狐狸精身上。从那狐狸精进了我们府里开始,您就毫不阻拦,后来他也不来看您,您也不去看他,每次老爹来考我背书,您就到园子里放风去了......您哪有一点在乎爹,爹又有哪一点在乎您呢!他玩他的您玩您的,我生下来到底是谁家的儿子!”他说道怒处,一时拍桌而起,竟居高临下看着他娘。青萝被他镇住了,竟一时愣住,末了,却把那卷好的书摊开,幽幽叹息一声:
“你又懂什么?”
“我什么也不懂,”颜宁眼角眉梢快绷到鬓角去,“我只晓得父亲对我毫不在意,母亲每次叫起我名,是连名带姓,还没有外人喊得亲切。父亲和狐狸精倒更像是一对夫妻。这家眼看着也不是个家了,撑到现在却是何苦!”
“颜宁。”
母亲缓缓地站起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随后踮起脚,抚平了他的眉头。
“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过来,我们和寻常人家是不同的了,许多事情做不得自己的主......”
她语气平淡,但从她眸中,颜宁却还是捕捉到了一丝痛楚。她在惋惜什么?她的十几年的岁月,还是她也曾经对封平侯有过一点年少时的情愫?
颜宁不知。
“其实,莺儿虽然入府晚,反倒比我更早认识你父亲,而且他们从一开始便相爱了。”
小侯爷是第一次听母亲说起这件事,然而他还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他怎的不让那狐狸精当正妻呢?”
青萝似乎觉得好笑,微微挑了挑眉毛:
“雨水进脑袋了?不会自己想一想?”
——她是大家闺秀,通常不会用此等粗鄙之语,除非忍不住。
......当然是因为,纳狐狸精回家只是好色,娶狐狸精回家则令人耻笑了。而且他父亲是太上皇钦定的封侯,这等品味也是让皇上面子挂不住......而且也需要一个有身份的夫人来稳固自己的位置......这里面的逻辑太容易理解了,太简单了,简单到令人想冷笑几声:
“懦夫!”
颜宁恶狠狠地骂道,把青萝吓了一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两个字眼便如两端灌满了墨汁的砚台砸在地上,黑融入黑,是颜宁最厌恶的不爽利的样子。
青萝或许还想说点什么,但到底没说得出口。现在是不打紧的,时间是很多的......还有的是时间,由得颜宁在侯门深海里沉浮。他会明白的。
等到他长到他父母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明白,年轻的时候心里涌起的一点激动和可燃烧的热情,是不算什么的。没有得到自己真心所爱的人,甚至感情的人照样得活,而且活到那地步方才知道所谓感情的轻薄......
又或者是对于某些人来说,感情注定轻薄。毕竟......也不是没有爱过。只是爱过而没有得到罢了。
......
懦夫,懦夫,懦夫。
颜宁往床上一躺,睡也还没睡着,但是梦魇缠身。他自己亲口说出的话,越品却越惊心。他说的到底是谁?是他爹,还是......他自己呢。凭什么他对自己爹娘有意见,却偏偏要说莺娘,还有......
他不愿往下想去。再往下想毫无乐趣——搞得好像是他的错一样!
只是不知道韦一被他强喂了那么些药,现在又怎样了......他忽然有点想见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说不清,脑子里也乏。
还没到掌灯时候,他已经睡熟了,许多年轻的质问在凉薄的空气里漂浮着。紫梅撑起伞,沿着喧嚣的街道,小心地绕过水洼。她后来又走访了几个地方,问了几个人,大致确定了颜宁出走的路线,现在可以回宫交差了。
只是不知是何缘故,现在陛下还在寝宫中,不来见她,也不让任何宫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