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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速之客 ...

  •   二十平的办公室,因为面前三位格格不入的男人而略显拥挤。

      黑西装,白衬衣,一尘不染的皮鞋。如若不是敞开的领口下露出了张牙舞爪的刺青,谁都会以为几位是上门推销保险产品的。

      这座临海的南方城市,一入夏,便有着特有的、令人喘不过气的闷热。整个办公室只有一扇吊顶电风扇运作,窗户大开着,即便如此,宋瑾瑜仍觉得热,更何况面前西装革履的几位。

      一左一右的两位,无论从相貌年龄看,显而是小弟角色,如两座门神杵着一言不发。至于中间的那位,自进门后便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专注地摁着手机按键,从头至尾没抬过头。

      宋瑾瑜从干涸的喉咙中生硬地溢了一句,“几位怎么称呼?”

      小弟嗤道:“没见过世面?叫天哥。”

      真想当下翻个白眼,每日朝九晚五也罢,今天偏偏撞大霉运,临收工还要招待凶神与恶煞,这种“世面”,不想见也得见。顺带一提,欢迎来到大街上混混多过普通市民的安城。

      闷热的空间里传出“嘚哒”一声,仿佛游戏结束的提示音,那男人才将手机放回裤兜里。

      他抬首。第一眼,便是锋利的眉骨,习惯上扬的唇角。这男人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可惜里面浊气太浓,黑却不透,不像善类。

      “你来安城几年了?”

      一开口,声音很低很沉,咬字带着漫不经心,一把烟嗓,若说的是情话,肯定令人神魂颠倒。

      “两年。”她答。

      “喔。我以为你头天来安城报到。”话里的讽刺,不言而喻。

      一个律师让流氓抢了白,传出去肯定砸招牌。她将材料翻到末页,看清委托人的名字,眼皮不由得一跳,明明屋里很热,身上却在冒冷汗。

      今天这样的排场,来的当然不会是小角色。

      安城七百万人,或许认识面前这张脸的人不多,但却无人不识泰安帮。在这座南方小城,帮派横行绝非是稀奇事,泰安帮盘踞安城二十余载,渗入各行各业,社员不计其数。现今,人人嘴边只挂住两件事,股票和泰安,前者是钱,后者是命。

      □□,是安城暗藏的另一个社会,如同昼伏夜出的双生子,白日里的熙攘都市,黑夜里的道义江湖。

      魏邵天这个名字,横空出世也不过两年时间。恰是她来到安城的那一年,泰安帮内大换血,新老更迭,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个三十岁的后生仔,如何步步上位,斗倒一众老臣,爬上了坐馆的位置。

      谁能想到,偏赶今天,她这间小庙会来一尊大佛?

      “还需要自我介绍吗?”他顺手拿起桌上的名片,语气倒是很惬意,“宋律师。”

      “我只是个普通市民。认识魏先生,不见得会是好事。”

      话说出口,才发现是真心话,话里不是恭维,而是讽刺。

      好在这位泰安大佬并没有真的在听她说话,收起手机后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便显露烦躁,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硬盒的云烟印象。

      她听见一声清脆的火石钢轮摩擦声,敏捷抬头,望向正在点烟的男人,“魏先生,我有哮喘。”

      他吐一口浓烟,不以为意,“所以?”

      她皱眉,“我的办公室禁烟。”

      魏邵天终于有了点儿反应,起身绕过她的办公桌,径自走到窗前,猛吸了两口后才将烟头扔出了窗外,举手投足虽未显露不耐,却处处彰显着强势。仿佛能让他少吸一口烟,已是莫大恩典。

      好在窗户大开着,烟味散的很快,她将办公椅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礼貌提醒,“魏先生,事先声明,我的法律顾问是按小时收费的。”

      他手撑着窗框,仿佛在看窗外的江景,“包钟的我只识技师,没想到律师也这么入流。”

      她收起笑容,礼貌也宣告罢工。这世上大约没有哪位女性喜欢被冒犯,哪怕对面的人再有型有款也不例外。

      生活在安城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过泰安的故事,茶余饭饱打开电视,翻开报纸,真也好假也罢,总归入耳不绝。

      魏邵天五年前入泰安,最初跟着乾堂绅叔手下做看场打仔,鞍前马后,后来一战成名,绅叔当他作得力干将,把乾堂做到一家独大,两年后他挤掉绅叔,收整过半堂口,三十岁稳坐泰安头把交椅。他话事泰安两年,不仅将从前见不得光的帮派生意洗白,光明正大挂牌做生意,甚至连政商界都要看他脸色行事,听过故事的人不禁都要夸上一句后生可畏。

      她从前想,无论白道□□,但凡能爬到会当凌绝顶的位置,心智手腕绝非普通人可比,怎么也不该只是个地痞之流。只可惜龙生龙子,虎生豹儿,哪怕穿上西装皮鞋,骨子里到底还是流氓,一开口便原形毕露,哪还有什么传奇色彩。无非是混得开,人够狠,命够硬,加之风流成性罢了。

      不过几句对白,宋瑾瑜心中已有了定论。这男人尽管手眼通天,心里却是瞧不起女人的。所以她也不必谄媚,只当公事来办,“我和下一个客人约的时间是四点半。我想魏先生一定很忙,不如我们抓紧时间?”

      抛出去的话如同石头掉进深渊,了无回响。这位大佬好像根本没有听别人说话的习惯。

      挂钟发出不急不缓的走秒声,仿佛沉默亦是一种较劲。

      他从窗边回过身,用意不明的目光打量着她,“我到安城五年,从没有找过律师,知道原因?”

      “魏先生请讲。”

      “我至今还未遇到需要通过法律才能解决的事情。”

      他说得理所当然,狷狂有余。言下之意无非是,在安城,义安就是法律。

      原来不止低俗,再加一点,自负。

      宋瑾瑜沉默了两秒,才说了一句,“权威,而非真理制定法律。”

      Thomas Hobbes的名句,她不指望他能听明白,只求不要继续浪费她的时间。

      可能是试探的游戏结束,她已安全通关,也可能是终于看够了窗外的景色,魏邵天转过身来,对着两个小弟扬了扬下巴,办公室中便只剩他们二人。

      她觉察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明明走了两尊门神,办公室中的气压反倒更低,更令人喘不过气。她从皮包里翻出气雾剂,深吸一口后才觉得稍有好转。

      “……所以魏先生今天是来做法律咨询的,还是来探讨司法制度的正确性的?”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避她的问题,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件袋上,“鉴于我太太有违婚前协议在先,我要即刻离婚并索取应得的补偿。”

      在他决定切入正题之前,她已粗略地看过了婚前协议,以及会涉及到离婚分割的财产明细。

      他带来的这份材料,足以佐证三件事情。

      他不是普通人。他的太太不是普通人。这也不是普通的离婚官司。

      从业两年,大大小小的案子她接过不少,在安城也算小有名气。离婚分家产这类纠纷,通常是有钱人的游戏,但乍一看到那份名录时,她还是吃了一惊。原来走私贩毒洗黑钱,真要属下九流来钱快。惊讶之余又不免感叹,难怪这世道人人都想做阿嫂,不光能涨身价,散伙时再分得一半身家,真是几辈子都花不完。

      “魏先生,恕我直言,如果进行财产分割,你占不到任何好处。”

      “该给她的,我不会吝啬。至于我应得的那部分,我只想要安城江北的一块地皮。”

      他沿着窗,用手指了指江对岸的一片绿茵地,“就在那里。”

      兴安江北岸原是旧式围村,上世纪九十年代城市扩建,原本贫乏的北岸大兴基建,如今已成为了新兴产业开发区。而他所指的地方,正是一处占地一千两百亩的高尔夫球场。

      只是,相比他名下的其他产业,这块地皮的价值不过九牛一毛。

      站在律师的角度,她还是提供了更为保守的方案,“其实以魏先生的身份,这类涉及财产分割的婚姻纠纷,私下协商解决更体面,走法律流程反倒会繁琐很多。”

      魏邵天已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十指交叉,隐约可见左手无名指上仍戴着婚戒,“我摸爬滚打多年,从来没有律师傍身,能用我的方式解决,我当然乐意。她非要请律师来谈,我也只有尊重她。”

      这番话说下来,倒真像是个有情有义郎,不过下一秒一开口,又还是那个登徒浪子。

      “女人难缠,我就当花钱买自由身,心甘情愿。”

      话到这里,清楚明白,她也不再多问。将黑色的水笔掉转方向,放在对面办公桌上。

      “既然这样,魏先生签了这份代理协议及授权委托书,一式两份。之后涉及财产分割等具体事宜,我会负责和对方律师交涉。”

      他倒未有丝毫犹豫,连内容也不看一眼,就在委托书末页签上了“魏邵天”三个字。也对,在安城这个地方,这份文件有无法律效益也全由他作数,今日他签下字,明日也能将它作废。

      潇洒落笔,他望了眼墙上的挂钟,笑了笑,“四点二十五分,正好不耽误你‘接客’。”

      真是再好听的嗓音,也抵挡不住流水般的混账话。

      送走了不速之客,宋瑾瑜回到办公桌前,看着委托书末页上的签名。字迹龙飞凤舞,尤其“天”字的一捺,甚是用力,几乎快划破了纸张,踊跃纸上。

  • 作者有话要说:  非善男信女,能接受的请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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