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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回忆 ...


  •   那时候顾风睫落于敌军包围中,右肩上中了一箭,伏身马背,勉力而战。周围世乐军马如同滚滚洪流,把他裹挟在潮水中。他打马向侧面横越,一人一骑逆突过无数敌军,直至看到对面本阵人马,炎崆禁军绛红臂带撞入眼中。有人铁盔持枪,带队掩护过来,身后是禁军合着围将上来。顾风睫伤后依旧清醒,低声道:“世乐虽退,但人数众多,何况尚有猛将,不可妄自追击。”那人点头应道了,接着高举马鞭,放声呼喝:“两翼断后!”

      炎崆禁军依言而动,迅速变阵,禁军军纪本来严明,虽然现下并非帝王亲自统帅,但是有人指挥,依旧进退有序,明晃晃千百长枪在乱军中分外醒目,簇拥着顾风睫缓缓而退。

      他们在世乐军洪流中退出三里,已经重新望见绛罗伞盖,那人趋马上前,在肃王墨敛歌面前翻身跪倒,墨敛歌放声大笑,伸手将一支令箭掷过去:“风海渊,算你阵前救援处措得当,父皇赋我临机决断,先破格封你一个校尉!”

      炎崆官制中,禁军校尉秩比三百石,墨敛歌阵前封赏极其优厚,人人艳羡。及至回朝,墨敛歌被册立为太子,风海渊更是宠裕优胜,短短三年就拔升骁骑都尉,秩比两千石,统领三万禁军,已经声名鹄起。顾风睫自那一役之后虽然得封武翼将军,但因常年征战,三年前更是远赴风陵半岛操练新军,与风海渊并不如何相熟,可是这个名字总还记忆犹新。

      他再转头看去,那女子此时依然盈盈低头,脸上的红晕还不曾散尽:“民女生怕兄长因为病情延误了保卫陛下,所以自告奋勇替兄长前来护卫圣山祭坛。不料中途惊马,扰及圣驾……”

      “哦。”墨敛歌漫声应了,走到女子身前,道,“抬起头来。”

      那女子便依言扬起脸来,其时天色已经大亮,墨敛歌看得清楚,轻微“咦”了一声,眼中闪动着莫名的光彩。他转脸向顾风睫笑道:“不料我炎崆境中,竟有如此绝色。爱卿以为如何?”

      这一句话顾风睫不敢应,唯唯半声,墨敛歌本也不待他回答,回头吩咐道:“回宫,把灵……这女子带上——给她一辆驷马帷车。”

      ***************

      圣山位处炎崆境内炎京、赤陇、睢阳、歧谷四郡的交界处,四周俱是平原,只一座山峰平地拔起,高耸入云,似有俯瞰天下的王者气势。

      炎崆君臣车驾蜿蜒回宫,路途雪泥不堪,很是走了一段日子,待到回到都城,已经是初春时分,天气转暖,草发新芽,炎京郡春意盎然。顾风睫也得知了那女子的名字,唤做风海灵。

      风海灵回京途中更回女装,一袭素色绣蝶百摺长裙,裙裾及地,风拂时银线绣就的蝴蝶如同正在翩翩飞舞,压在纯素的底子上,银线滚边,端的是衬出整个人秀美异常,虽再无其他装饰,但顾盼生姿,犹是动人心魄。那清凌凌的一双眼,黑得如同午夜。

      从圣山下来的当日,车行回京途中,天色已晚,不得不在圣山山腰的小镇子上歇息。墨敛歌难得心情好,吩咐不可扰民,亦不得透露一行人身份,只过了这一夜,再行赶路便是。炎崆朝仪素严,好容易君王开恩弛纪,人人行动舒泛,恨不得在这镇子久住下去。顾风睫不必负责整顿护卫,只身到镇子里去游荡,这镇子地处山中,却也异常繁荣。圣山为炎崆国圣地,国君每年都会来此祭祀,求保火神庇佑。普通百姓虽无法靠近祭坛,无法得见火神真颜,亦想沾些火神的灵气,圣山山腰才有了这片繁华景致。他转过一条巷角,看见风海灵正站在杂货摊前挑东西,于是走过去看。风海灵手里捏着一根赤玛瑙簪子,一副想买又舍不得的样子。他走过去问:“多少钱?”

      “这是北漠绿洲的纯赤玛瑙,你看这色,透亮!十五金,少一文不卖!”

      风海灵踌躇了一下,放下簪子,低声道:“我看看那串珠子罢。”

      她拿起的是一串杂色玉珠,玉质粗劣,瑕斑甚多,显然是便宜货,顾风睫一声不吭地从她手中取下玉珠,往摊子上丢下一块银子,顺手拿过了那枚赤玛瑙的簪子。风海灵一惊抬头,见是他来,问道:“好眼力,缠丝红玛瑙刻凤簪,将军是买给夫人的罢?”

      顾风睫微笑道:“陛下吩咐要我贴身保护风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说,以后这等小物件可以先赊账拿了,我自会过来会帐。”顿了一顿,又问道:“姑娘喜欢玛瑙么?炎崆全境的玛瑙均出自北漠戈壁,以赤红色为佳,除纯色之外,带夹胎、缠丝、水纹的亦是上品。”

      风海灵便不再推辞,嫣然笑道:“顾将军对这等闺阁玩物,竟然也如此识货么?”

      顾风睫唇角一抿,淡淡道:“幼时见得多了,也就惯识得很了。”说着将那玛瑙簪按在她手心里,略微躬身行了个礼,正欲转身退去,风海灵却“啊”了一声,伸手指着他的手心。顾风睫莫名其妙,提起手指来看。“怎么?”

      那一看不由自己也吃了一惊,手心里一片血肉模糊,居然并无知觉,原来早上力挽奔马,粗糙缰绳攥得太紧,竟将双手掌心俱磨破了。他将手背在身后微笑道:“没什么,军阵出入,不在乎这点伤。”

      风海灵并不言声,从怀中摸出一条白汗巾来,要为他缚上伤口,顾风睫吃了一惊,缩手让开。他知墨敛歌心意,风海灵一介平民,蒙君王赐乘四帷马车,恐怕将来是要做后妃的,这般拉拉扯扯万一被墨敛歌看到了,恐怕二人俱有杀头之虞。这么想着,他的心里隐约疼了一下。他知道墨敛歌生性虽非风流,但身为帝君,免不了将来三宫六院,风海灵纵然眼下入得君王耳目,但终究是平民女子,未必便能立后,倘若墨敛歌只是玩过便算,那这般绝色红颜,恐怕是要终老炎崆后宫之内了。又或是风海灵得宠于君王,亦非幸事,炎崆严酷无情的后宫戒条,只怕会红颜薄命。

      风海灵握着汗巾,见他躲闪,也并不强求,道:“顾将军是避嫌么?”

      顾风睫愣怔一下没来得及说话,风海灵轻笑,一扫方才墨敛歌问话时的羞怯:“我曾听家兄说及将军带伤剧战的往事,着实是钦佩得很。海灵但斗胆问将军一声,是千军万马冲杀斩将时的胆量大些,还是被平民女子裹伤缚创时的底气足些?”

      顾风睫并不正面回答,沉声道:“姑娘既然有兄长身在宫禁,自当明白宫中情状。今日帝王一眼高看,便是日后千般荣华。姑娘倘若晋为后妃,一诺百应,不知能明白顾某今日相避之心否?”风海灵眉眼一低,直身向帝辇望去,失声笑道:“原来如此,将军怕的不是我这小女子,是那虚无缥缈的帝后之位了。”

      顾风睫呆了一呆,暗想这女子好生锐利,却无法辩驳这般实情。风海灵唇角微微一牵,似笑似嘲道:“我哥哥与将军勉强也算共过生死的旧识,将军对于故人之妹当真如此避讳么?”

      顾风睫无奈叹口气,由不得伸出手来任她摆布。风海灵毫不顾惜地将月白缎子汗巾一撕两半,拉过了他手指,低头细密缠绕包扎起来。她鬓边一缕青丝恰垂落在顾风睫手心里,略有酥麻触感,待得包裹完毕,风海灵细细打了两个结,双手合十低头默祷片刻,向手心吹了口气,随即将手指在顾风睫包扎好的绷带上轻微按下去。

      顾风睫知道那只不过是个简单常见的祝福,但他却能看出风海灵的认真。夕阳之下,滟涟的柔光映在那一排低垂的眼睫,那个玛瑙横簪的女子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温婉妩媚味道。

      这般裹伤,这般滋味,让顾风睫心身俱醉,醉过之后,那心又碎落一地,摔成绝世的惨然。风海灵简单的温柔,穿透无涯的时空和浓厚的血色,让他清清楚楚忆起十几年来的旧事。

      还有,一个人。一个藏在他心底,发下重誓再也不要回忆的人。那人无论是出身还是生活背景都与眼前这女子并无相似之处,但唯独是那一个包扎伤口的怜惜动作,居然来了个不偏不倚的绝似。

      不同的,还有瞳色,绝似的,还有眼神。

      他有些恍惚,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喊着:“迦亚!”但是,抬起头来,他眼前却只有这个陌生女子。

      那之后的日子,对于顾风睫而言,那一支玛瑙簪子沉沉凉凉的触感已经插在了心上,挥之不去。有那么一个人的影子,竟也就如簪钗一般,成了刻在心上的一抹玛瑙色。夜间惊觉起坐,有时会是梦到了童年的旧事,而有的时候,梦到的却是风海灵玉辇凤冠嫣然回首,原来已是嫁入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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