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依】寒玉传奇》鲁弩

1、寒玉传奇

　　寒玉传奇
　　一晚，月黑风高。乌云压在天上，一弯瘦月时隐时现。百灵派之中，两名守夜弟子在悄声议论着什么。
　　“大师姐闭关多久了？”
　　“应该有小半年了吧。”
　　“小半年，这不会闷死吧！”
　　“嘘，别胡说八道的，若不是为重振我们百灵派，师姐哪里会吃这样的苦？待她重出之时，便是掌门之印传予她手中之时，到时候，全派上下都要心服口服，叫她一声掌门！”
　　这场谈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打断了。两名弟子抬头一看，来者是三师兄乐正龙牙。他轻功卓绝，来时竟半点响动也没被发觉，两名弟子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乐正龙牙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些茶水和点心，看样子是要去给大师姐送宵夜。
　　只见他孤身一人，轻声走进院门，将托盘放下，跪在屋门外，身子伏在门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只听得一声声长袖挥舞和剑意破空声传来，知道师姐是在练功，便不作打扰，只在门外静跪。
　　月亮渐渐向西移去，过了莫约有一个时辰。乐正龙牙竟似感受不到腿麻一般，依旧跪着。直到屋内风声渐歇，回归平静，这才敲敲门，毕恭毕敬道:“师姐，茶点送来了。”
　　一个时辰，茶点都该凉了。可洛天依自长大后便有一个习惯——不吃热食。据说是其所练功法阴寒所致，此时的茶点，正合其意。
　　半晌，只听得屋内幽幽传来一声清冷的应答。乐正龙牙才伸手将门推开一道缝，将茶点送进去。
　　屋内有数重屏风，只能在微弱的灯火下，看见内里人影摇曳的发髻。乐正龙牙恋恋不舍地偷偷再张望了一下，方才把门关上，拱手作别。
　　乐正龙牙是师姐洛天依捡来的孩子。那一年百灵派遭武林结盟声讨，元气大伤，洛天依与师叔一起上山避难。山石上躺着一个不足月的婴儿，便是乐正龙牙。时年洛天依只有七岁，尚未练成一副行走江湖的铁石心肠，见稚子如猫狗一般，心生怜悯，央求师叔将乐正龙牙带了回去。
　　数年后，百灵派人人皆知，乐正龙牙喜欢大师姐洛天依。
　　这种喜欢，莫约是从乐正龙牙十五岁，洛天依二十二岁时开始的。时至今日，一人已二十，另一人已二十七，这场看不到尽头的追求依旧没有结果。
　　洛天依所修习的功法，为百灵派历代掌门代代相传的“寒玉诀”，至阴至寒，据说发剑之时，四周空气都能凝结成霜，所杀之人，无不面色紫青，尸身僵硬。上代掌门五年前传授洛天依寒玉诀，五年下来，这寒玉诀，似乎将她的剑连同心一起，冻成了冰块。
　　此时的洛天依正端坐在屋内，若有所思。他双手双脚皆是冰凉，却仿若浑然不觉，周围也仿佛随着她温度骤降。
　　五年过去了，她又何尝不知乐正龙牙的心思？只是终究有缘无分……自百灵派元气大伤已二十年，门派至今还一蹶不振，师父临终前交代过他最后一句话:
　　“悟出……师祖在寒玉诀里、留下的秘密，与武林盟主一战……夺得盟主之位，重振、咳咳！百灵派……”
　　师父的话从那时起，便如同火烙般印在了她的心上。
　　他尚未悟成，身负如此艰巨的任务，如何能顾及情爱？
　　况且……乐正龙牙于她，也只不过还是二十年前抱来的小孩子而已。
　　这么想着，她指尖轻颤又拎起长剑，挥舞了起来。
　　洛天依闭关后，门派中的一干事务都交由乐正龙牙打理。大师兄已死，二师兄又是担不起事的主，乐正龙牙变成了百灵派的“代掌门”。
　　自百灵派式微以来，在山门处叫嚣闹事的人数不胜数，但大都是些小鱼小虾。然而今日这位，却有些棘手。
　　来人是个醉醺醺的虬髯大汉，虽然喝醉了，功力却不减。他自称是和朋友打赌，赌他可以打倒百灵派十名弟子。此时已有九名弟子败在他手下，若是连一个醉汉都胜不过，岂不是拂了百灵派的面子？正在众人左右为难，迟迟不敢上前之际，忽听得身后传来声音:
　　“在下乐正龙牙，百灵派代掌门，敢问前辈是何方神圣？”
　　那人便答:“你问我么，呵，听好了！堂堂飞云门门下，大锤一舞惊四方，锤六爷王衡是也！”
　　这人喝醉了，说的话狗屁不通，惹人发笑。乐正龙牙暗自思忖，江湖上从来没听说过这号人物门派，却胆敢如此嚣张，只怕来头不浅，可眼下，为了门派的面子，为了不让大师姐难堪只得迎战。于是头一昂，上前一步，神色凛然道:“好，锤六爷，我来陪你打一架！”
　　王衡哈哈大笑，手中铁锤转个不停，长啸道:“正合我意！”说罢，便径直冲向乐正龙牙。
　　乐正龙牙不晓得这门派是什么路数，只得先横剑防着，待观察数招后，见此人出招至刚至阳，似是蛮横无理，却暗藏玄机，心知不可轻敌，当下提起精神，使出一招阴柔的“杜鹃啼血”，化了王衡的强攻。王衡见状，反而愈发张扬，直冲他吼道:“你们百灵派的‘寒玉诀’呢？都使出来让大爷瞧瞧！”乐正龙牙一边抵挡，一边回话:“此乃百灵派掌门代代相传之秘，我等何以修习？”
　　乐正龙牙看似只守不攻，实则已暗暗将银针刺入王衡穴位之中。百灵派向来讲究出奇制胜，颇工于心计，因此常常被武林贬为“邪魔外道”。果然，过不一段时间，王衡只觉身体一阵酸软无力，节节败退。乐正龙牙见状立即转守为攻，挥剑上前，招招直指要害，最终，一招百鸟朝凤，将刀架在了王衡脖颈之上，阴沉着脸，道:“还不快滚！”
　　王衡未料到这个看起来白净瘦弱的年轻人竟有如此功力，当即屁滚尿流，蹿下了百灵山。
　　是夜，乐正龙牙如往常一般，去给洛天依送茶点宵夜。四下无人，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他倚在门边，轻声说:“师姐，今天有人来闹事，不过没关系，虽然有些棘手，但我已经把他打败了，不用担心。”
　　半晌，屋里才传出动静:“知道你今天错在哪儿吗？”
　　乐正龙牙大惊，道:“我又如何有错？”
　　“你平素只潜心练剑，对武林中事不管不问，便不知这小门派如此嚣张，背后必有武林盟为倚仗。如今你将他击败，只怕他回去一纸诉状，门派将有大祸。”
　　“可师姐，若今日避让，百灵派岂不太丢面子！”
　　“乐正龙牙。”洛天依冷冷道，“我派二十年的屈辱都忍过来了，哪里还缺得今日？”
　　乐正龙牙顿时气馁，垂眉道:“……是。”
　　在门外呆伫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开口:“师姐，若是我派有难到那时，我若撑不住……”
　　“万不得已之时，我自会出关。”
　　“师姐……我、你……”
　　乐正龙牙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不再开口了。
　　院内的竹柏随风摇动，在黑暗中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巨人，骇人得紧。乐正龙牙穿行其中，仿佛像是丢了魂。
　　三月之后，祸患果然如期而至。
　　那王衡惨败后，一路直上武林盟，叫嚣着百灵派以阴毒武功害人，这等门派，不除实乃武林大患。此举使得从前与百灵派结梁子的一干人纷纷拍案而起，嚷嚷着要再来一次声讨百灵派，誓要将那邪魔外道彻底根除，为天下人除害。
　　适逢当年与百灵派一位师祖过过招时重伤的武林前辈终于病逝，在武林中掀起轩然大波，人人皆以百灵派为邪道，武林盟难抵众口，终于下定决心，第二次讨伐百灵派。
　　与世隔绝的百灵派并不关心武林中事，加之武林盟将风声死死捂住，因而百灵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从山脚至山门，二十年来辛苦重新召集起来的弟子横尸遍地，从山上至山下汇成了一条血河，散发着阵阵腥甜的气息。
　　一个干人马终于攻到了掌门居所，叫喊着让掌门出来迎战。不想，竟从院内走出一名清秀文弱的年轻男子，提着剑冷冷睥睨着他们。
　　“人道武林盟匡扶天下正义，广聚四方豪杰，今日一见……”乐正龙牙勾起嘴角，“也不过如此。”
　　这等狂言自是激怒了众人，人群开始躁动不安起来。武林盟主见状，上前道:“不知这位小兄弟是何许人，怎敢口出狂言？”
　　“我乃百灵派门下四弟子乐正龙牙，生平最恨满口仁义道德，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之人。今日一见诸位英杰，大失所望，故出此言，实在没有冤枉诸位。”
　　“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怎敢……”盟主身后一人率先按捺不住，作势要往前冲，却被盟主拦住。
　　“敢问小兄弟意下如何？”
　　“我与你过招，若是我输了，乖乖束手就擒，若是你输了……”乐正龙牙眼珠一转，“盟主之位，拱手相让。”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盟主平素自诩神功盖世，这小子纵使再如何天纵奇才，怕是也难当这五十多年来积攒的雄浑功力。众人霎时鸦雀无声，屏息凝神静待盟主发声。
　　“你一个小娃娃，与我比武岂不是我以大欺小？这样吧，我知道你们掌门正在后面的屋子里闭关，叫她出来，我以一敌二，如何？”
　　“我们掌门闭关修炼，不便见客，当由我这个代掌门来替她。”
　　“那好！”武林盟主眉峰一凛，“我先败了你，再会会那个妖女！”
　　二人的剑锋登时交缠在一处，一者柔，一者刚，出招拆招之间，风声阵阵，剑气凌厉，使旁人不由得连连后退。
　　乐正龙牙又想故技重施，一边抵挡攻势，一边腾出手来，暗发银针。不想盟主的格挡天衣无缝，银针“当”的一声，被击落在地。
　　“小子，劝你最好别在我面前耍阴招。”盟主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已经出冷汗，未曾料到这小子道行不浅，刚才那一着，饶是自己也险些着了道。这么一想，他心下更加鄙斥这“邪魔外道”，一招《金蝉剑法》中的白蚁蛀穴，像乐正龙牙下下盘去。岂料这招正中乐正龙牙下怀，他当即以鱼翔浅底拆招，剑尖轻灵一挑，翻腰侧转，内力运转，横踢出脚，竟将盟主之剑踢得脱手飞出。众人皆是又惊又骇，盟主一顿，立刻变换成赤手空拳，以赤练拳攻向乐正龙牙。乐正龙牙一剑砍向其手腕，岂知盟主内力深厚，竟生生将剑以内力震开，一拳直捣乐正龙牙胸口，将他击飞出去，一口鲜血喷出，摔在墙上，复又落地，委顿不起。
　　盟主不再作纠缠，大步向前，径向洛天依所在屋中去了。岂料忽觉脚下一沉，竟是乐正龙牙死死用双手扒住他的靴子，不肯放手。
　　盟主大怒，向他手狠狠跺了几脚，竟跺不开。于是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把剑，向他手腕斩去。
　　千钧一发之际，里屋的门轰一声打开了，正是洛天依携长剑踏寒霜而出。她以薄纱蒙面，一身出尘之气，仿佛九天下凡的仙子。
　　此时她并未悟出寒玉诀，只是她心里明白，乐正龙牙就算是拼上这条命，也不会让盟主靠近她居所半步，为此不得已只能出关迎战。
　　“我便是百灵派掌门洛天依，盟主有何见教，尽管拿出来吧。”
　　盟主哈哈大笑:“洛掌门倒是个爽快人，就按刚才这位小兄弟说的，你若胜，盟主之位拱手相让！”
　　乐正龙牙却拼着一口气喊道:“我来拦住他，师姐你快走！”
　　“住口！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洛天依佯作怒极，厉声呵斥道。
　　乐正龙牙却依旧扳住盟主的脚，终于，盟主不耐烦极了，抬腿将他整个人甩起，凌空击出。乐正龙牙彻底昏死过去，生死未卜。
　　洛天依见状，心中痛极，却不敢在冰冷的面具上表现出丝毫裂纹，然而心里却只觉哪处豁然开朗。情形不容她多想，盟主已一掌袭来，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战。
　　寒冰诀虽未彻底悟成，但其威力也不容小觑。洛天依接连出招，竟大有将盟主逼入绝境之势。盟主心中暗道不好，生怕自己一世英名毁在一个左到妖女手中，逼不得已虚晃一招，一手出击，一手向洛天依四处穴位探去。洛天依猝不及防，被点中穴道，登时腿嘛，跪倒在地，只能动手原地出剑。
　　她咬牙切齿，出言讥讽:“不想堂堂武林盟主，也会使这些‘阴招’了？”
　　盟主只不理她，拾起长剑与她相斗，渐渐地，洛天依遍体鳞伤，已渐入绝境。
　　在他神智迷蒙，仅以意志驱剑相抗之时，忽地瞥见不远处浑身是血、倒伏在地的乐正龙牙，心中又是一痛，又想起百灵派其他弟子此时该是何等状况，只觉眼前一黑，胸中闷痛，喷出一口鲜血。
　　盟主见状，心下大喜，那之洛天依此时虽看似走投无路，实则内里豁然开朗。
　　当年师祖创寒玉诀，至阴至寒，心性如璞，是为大悲之后的大彻大悟。
　　而如今洛天依也与师祖当年如出一辙，同门皆被戮，牵挂之人，生死未卜，悲痛之情难以复加，反而在心中通了九窍，心如冰窖，却又玲珑剔透，如冰晶，似寒玉。
　　至此，百灵派自开山祖师以来十三代掌门，终于又出了一个大彻大悟之人。
　　洛天依只觉一股寒流自丹田向四肢百骸流去，那股始终让她觉得不适的冰冷终于与她融为一体，为她驱遣所用。她冲开被点中的穴道，重新起身，霎时间天地变色，寒风猎猎，众人皆觉寒冷难以忍耐，纷纷作势欲往山下逃窜。
　　盟主岿然不动，不经意间瞥到洛天依的眼睛，刹那间被冷冽的眼神一惊，但依旧不退缩，为保盟主之位与之力战。
　　甫一再交剑，盟主竟发觉手中长剑自相接处一直凉到剑柄，使他险些长剑脱手，心知此事非同小可，不敢再轻敌，使出毕生绝学与她相斗。
　　可当年百灵派祖师所凭借成为武林至强的寒玉诀，哪能以平常武学拆解？盟主终究年迈，体力不支，出招之势也渐渐衰弱，洛天依趁机上前步步紧逼，最终以“水滴石穿”击向盟主，一招贯穿起胸膛。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
　　洛天依一把夺下他系在腰间的盟主令牌，高高举起。
　　众人纷纷拜服，武林换了天地。
　　而了结一切的洛天依，并未第一时间登位。她抱起乐正龙牙的尸身，遁入了深山之中。
　　洛天依凝望着这个二十年来，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的师弟死寂的脸庞，心下凄然，却再难落泪。心如寒玉，连一滴水也都融不出。
　　她一直都有意避开乐正龙牙的情感，而自己对他是什么情感，她自己也说不清。
　　此时，纵是说清了，也没有机会说了。
　　《武林琐记》记载，第二十八任武林盟主，洛天依，终生未婚配。每年九月廿八，都要一人上百灵山，闭关一月，似是为缅怀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