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言》青山谣

1、短篇

　　瓶子里插着的几支梅花，让我忽然想起一位戏子的故事。
　　我遇见她，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南城，冬天来得那样迟，快到腊月的时节也不过需要穿件薄夹袄。我正偏着头望着院子里随风起舞的残叶入迷，鼻尖却嗅到几缕香气，不禁回了神，见是瑛儿将手里刚刚温好的梅酒递向我手边，见我神色恍惚，笑道：这枯叶子也能看的愣神儿，要不是知道是三爷，只怕要以为是只晓得低头看书的寒门仕子了。我听她取笑，也不由笑道：这样牙尖齿利，也不晓得是哪位寒门仕子得罪了你。见我这样说，她似乎神色略暗：三爷说笑，做咱们这一行的，哪里会遇到寒门仕子，就是遇到了……我见她欲言又止，便晓得不该再说下去了，一口饮尽杯中的梅香，才晓得这酒当真不是只担虚名，又忍不住连饮数杯才将将放下。后来她又与我说了些什么，已经混在梅花的香气里不甚分明了，只记得她邀我去看她的戏，后来我去了，才晓得那是她最后一次登台。
　　我看过许多人演绎《牡丹亭》，但看过瑛儿的杜丽娘之后，我却常常觉得，若真有其人，应当就是瑛儿这个样子的。只可惜戏还未尽便有人寻来，才晓得家里生了变故，只得匆匆赶回江城去了。后来闲暇，有次梦见在梅树下立着一位佳人，隐约是在唱着那句“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再去看那神情，却又怎么都看不清了。醒来时就晓得，那是瑛儿。
　　又是一年冬月，我再次去往南城，在路上时就忍不住惦记起那梅酒，还想将上次没有看完的半场戏补回来，可是等到了南城，才晓得瑛儿已经离开了。
　　瑛儿在南城成名已久，有些事情即使不去刻意打听，也很难没有机会听人聊起，我一边仔细搜索着各个酒楼里的梅酒，一边将瑛儿的故事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瑛儿十四岁开始登台，一开口便震惊四座，自此鲜衣怒马，秋月春风。可没有根基的一夜成名并不是件好事，很快瑛儿就出事了，哑了嗓子的她被班主轻易地抛弃，万念俱灰之际，一位姓董的大夫恰好出现，将她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还奇迹般的治好了嗓子。重登戏台的瑛儿不再张扬，只单纯想着能再演上几年，攒够了钱便能和董大夫好好过日子。可惜没过多久，一位将军路经南城，戏刚刚看了半场，便派人传话到后台，让瑛儿今天演完之后就随他北上。没有人知道瑛儿是怎么留下来的，只是自此董大夫不再行医问诊，却开始一心读书求取功名。四年前董大夫启程去了京城，后来便没了消息。至于瑛儿一年前的离开，都说也是去了京城，但之后的事情便众说纷纭起来，我见如此，只好遗憾离开。
　　次年三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随一位担任京官的伯父前往其同僚府上祝寿，无意瞥见一个鹅黄色的身影，似是瑛儿，却未作多想。哄哄闹闹的宴席结束之后，我带着三分醉意正要离开，却听见身后有人轻唤“三爷留步”。我转过头来，竟真的是瑛儿，仔细看去，已经是妇人打扮，身边还跟着一位侍婢。相互见礼之后，我便急急问她如何到了京城，她沉默半晌，然后缓缓答道：应约而来。
　　后来我辗转得知，瑛儿当年是应了那位将军随他北上的，将军知道她与董大夫的事情，便答应替董大夫在京中谋一份官职，以替瑛儿还了这份恩情，到时她便可心无牵挂的离开。只是时局动荡，直到去年方才落定，瑛儿也随之赴约来到京城嫁入将军府。那日见到瑛儿，可知将军待她颇有几分真心，只是回想初见瑛儿时她的神色，却不知此事是好是坏了。
　　我最后一次知道瑛儿的消息，是在五年前。那位伯父辞官回了江城，一次喝醉了酒，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在大段大段感慨仕途如何不顺的牢骚里，说到那位将军战死的事情，还顺口提了一句，颇受将军宠爱的那个妾室听到消息当夜便在府中自缢了。我愣了好一会，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忽然又明白了，默默低头饮了一大杯酒，酒里没有梅香。
　　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