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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陆逊轻轻拧着眉头,端起手中的碗。植物的苦味蔓延到空气中,稀薄的,微凉的,天长日久,就积累到了没有办法稀释的程度。暗黑色的液体晃出微妙的涟漪。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一口吞下,依然不适地打了个寒颤。忍住想马上吐出来的冲动拼命咽下去,再端起另一个碗。清水混和蜜糖拿来漱口,才可以心甘情愿喝药。
      坏习惯。他没什么决心地想。并不会带来多大的麻烦,但是就被认为是坏习惯。
      有些事情真是没有办法想清楚的,有些行为,明明就会造成巨大的不可挽回的后果,却被叫作好习惯。比如说每次应战都要砍下敌将的头来插到城墙高高的旗杆上。
      他也这么干过。会激起敌军的斗志,会给死者的妻儿带来不可估量的悲恸和耻辱。
      “但是可以壮我军威啊。”都督说。
      他总会想起他说过的话。都督站在江岸,风裹挟起赤红衣袂翩飞不已。他死得很早,太早了。有一天自己也成为了都督,可是提起这两个字,大家想起的依然是那个早逝的英俊的男人。他也是,刚刚开始听到部下叫都督,总会下意识地茫然片刻。
      有些人是无可取代的,他想。那我是可以被取代的吗。
      部下酒后失言,说陆将军真漂亮。当场有人吓白了脸,他装作没有听见。
      灯火阑珊时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太过白皙清秀,就成了上不了台面的,漂亮。普通人家的少年也就罢了,他偏偏是个需要戎装上阵领兵杀敌的人。从此以后他就常常披着刘海。还会垂下头。
      还有帽子上的绶带。入帐后按礼节要摘帽,他把帽子放在膝头,不自觉地就会用手指去缠绕那长长的绸质带子。二指宽,微凉顺滑,沿手指的动作泛着美丽的光泽。这也是坏习惯,太孩子气。
      有一次听清客们谈话,陈腔滥调让他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反而专心致志开始玩着绶带,无意中抬起头看到孙权正看着他,笑眯眯的。陆逊知道自己烧红了脸。于是就再也没玩过。
      坏习惯的纠正需要这样的契机。合适的契机一直没出现,于是他每次喝完药都要喝蜜糖水。有时候直接吃饴糖。
      自己的坏习惯还有很多,陆逊心知肚明。比如晚上睡觉喜欢蜷成一团。
      比如总是更愿意等待。

      二

      建邺是个美丽的城市。在这个时节来自东南面海洋的熏风潇潇穿城而过,带来温润的雨和好像是骤然就开了满季的繁花。陆逊的园子里有搭得高高的藤架,凌霄枝繁叶茂。有时候他在晚上仿佛能听见花骨朵炸裂般的声音。
      他不是太喜欢花。它们都是缤纷而脆弱的东西,栀子采下来放在花瓶里可以一夜之间由洁白化为枯黄,牵牛只能鲜艳一个清晨,到傍晚就是红泥,牡丹凋谢的时候更加决然,大朵大朵地掉,掉,掉。可是他的管家喜欢侍奉这些植物,还总是会殷勤地挑选最漂亮的植株放到他的案头。于是陆逊从来没有抱怨过。他不擅长拒绝别人的好意。尽管看着那些鲜活明媚的生命渐渐黯淡让他有不祥的联想。
      风总是湿润的。陆逊微微张开手指感受那一丝一缕的触感。很微妙。他看到过海,但是没有参与过任何一次航行,据那些勇敢的水手说,一直往东往南,会到达琉球,那里有甜美多汁的水果和腰肢如柳的姑娘。而再远的地方,就没有人知道了。也许是大海的尽头。
      那一片宽广而蔚蓝的水域是有尽头的吗。陆逊看着远方淡金色的旭日。波光粼粼的海面被晕染成耀眼的颜色。士兵说着说着,忽然顿住,面露不好意思的笑容。
      腰肢如柳的姑娘。似乎和一位少年讨论这种话题是不合时宜的事,尽管他身居高位,声名显赫。陆逊依然装作一无所知。
      极西的地方更能激起他的好奇。蜀以西就是广袤的高原。据说有绵亘没有边际的群山,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山间的罅隙流淌着冰冻的闪闪发光的河流。还有那些绿色的湖泊,它们像海一样是咸的。在荆州的时候他就想过,假如能攻下蜀来,就要往西边去看一看。尽管巴山的高度已经让他头痛和不适。
      不过陆逊也知道,这个假如是不存在的。他们依然需要这个不算太合格的盟友。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事情都是由不得自己喜欢不喜欢的。
      就像他其实不太想留在建邺,但是依然日复一日地留了下来。双剑放在匣子里,和他一样等待着重见天日的一天。是一对好剑啊,锋刃流畅而轻巧,跟了他这么久,从来没让他失望过。
      陆逊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一纸诏书,一个默许,一次机会。
      还是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到战场上。可是为什么要回去呢。手上的茧都渐渐消失了,只有细碎的伤疤还在。而庭院里的箭靶坏掉了一块又一块。有的人喜欢在箭杆上刻着自己的名字。陆逊只是觉得麻烦。他本是一个顶怕麻烦的人。
      他病了有一段时间了,断断续续地咳嗽,偶尔吐出点血丝来。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讲是可能在那些偏远的瘴戾之气横生的地方沾了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他开了清肺安神的药。陆逊觉得好笑,又那么苦,不想喝。
      不喝怎么行呢。好像所有人都在逼着他。陆逊叹口气,和这么多人解释实在太麻烦了,于是他乖乖地喝了。

      三

      吕蒙来看过他,带了建邺街头常见的炸豆腐,侍女小声提醒说要忌口。于是吕蒙犹豫了一下,把豆腐上沾的辣椒末一点一点剔干净再给他。“我记得你喜欢吃辣。”吕蒙一脸遗憾。
      吴郡人怎么会喜欢吃辣呢。陆逊微笑着。大概是在荆州的时候,太潮湿了,汗都流不出来,大热的天只好喝辣汤。整个人都要灼烧起来。医官特地给他加了姜块,说是祛瘴疠。他从来不抱怨,可惜吕蒙不明白,不抱怨不代表能喜欢。早知道还是要生病,他就一口也不会喝。
      辣不是味觉之一,只是单纯的痛感,从喉咙到鼻尖。陆逊一边狼狈地擦拭着额头的汗,一边开始怀念幼时的小米粥,加入了虾米和青碧的小葱。大手捏着调羹试好温度递到唇边。陆逊对一些记忆的碎片感觉鲜明。
      吕蒙带着笑容看他吃完,连带调味的酱油都没有放过。陆逊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温柔的光晕。他是个很好的人,聪明又可靠。那孙权是不是很好的人呢。
      他陪陆逊聊了几乎一下午的天,说着陆逊所不熟悉的建邺的故事。还有他们一起经历过的大大小小的战争。有些明明是很久远的事,说起来却好像就在昨天,有些就真的恍若隔世了。大概是看得出来陆逊并不是太兴致高昂,他一直挑着有趣的话题。
      到暮色四合的时分他才起身离开,陆逊送到了门口,夜露有点寒冷,吕蒙执意让他快进室内。 谁看着谁的背影离开好像是件很重大的事情。陆逊拗不过他,边往回走边揉弄着笑得有点僵硬的脸颊。
      吕蒙不说,他也没有问,第二天吕蒙就又启程出征了。

      四

      陆逊同样没有问出口的话是孙权有没有提到我,有没有提到我什么时候可以再出发。这是敏感而尴尬的话题。如果吕蒙可以给出回答,多半也是等你痊愈后。
      他想,他一点都不了解孙权。
      这是多么奇怪的事,他和吕蒙的交往仅止于这样的探望,可是他觉得自己了解吕蒙。他和孙权曾经用身体的形式暂时结合成一个整体,可是他觉得孙权是陌生人。
      是因为所有都发生在昏暗中的原因吗。
      晚上睡不着,陆逊睁着眼睛看向此刻一片模糊好像没有止境的天花板,有时候睡得迷迷糊糊他还会误认为这是军营的帐顶。他努力地思考这个问题,又觉得脑子说不出的混沌。像是盛夏黄昏的河底,温暖暧昧的潜流纷繁复杂地纠缠理不清脉络。他以前从来没想到过,现在试图要找出一个答案,却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了。
      他对光线总是很挑剔,不能太亮,一览无余让他羞怯,太黑暗,又会觉得恐慌。于是孙权耐心地变化着灯盏的数目,直到他安心为止。他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耐心到这种程度。
      他颤抖,紧缩,尖叫。孙权抚摸着他的背,肌肉不自觉地紧绷。陆逊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那是我吗那真的是我吗。少年在微光里弓起腰,喘息着揽住搭档的肩头。
      孙权是不是也会在思考这种事呢。他要思考的事太多了。

      五

      陆逊意识到夏天到了是他看到满池荷花盛开后。
      好像自从生病,对气温的变化就不怎么敏感了,还是孙权待他实在太好,拨的宅子冬暖又夏凉?说起来,也很久没有精神注意自己在穿什么。侍女给他准备的是月白的长衫,腰间松松束好,风凉得紧。
      他喜欢的是黛青色,像小时候看到的在远方绵亘起伏的山峦。在江东烟雨里朦胧温润的一条弧线。所以看到蜀国的戎装,他默默地羡慕了一阵。他见过诸葛亮,也见过关羽,还远远地看到过刘备,那个时候他在和孙权谈笑,手边是酒樽。都督也列席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过会要杀死这些人。那么多的意外,为什么中间没有出现一个差错让他走到另外的岔道上去呢。吴的戎装是赤红的。很鲜明,衬皮肤白皙发色漆黑的人,比如都督。
      他伸手想去碰触荷花洁白丰盈的花瓣,终究还是隔得远了点。陆逊想笑,现在对距离都判断不准了,看来箭靶迟早要成了摆设吧。咳嗽倒是不咳嗽了,可是整天这样的钝钝的,算是病好了还是更严重了呢。他俯在雕花栏沿上有点慵懒。仔细看才知道荷花并不是纯白,在顶端泛出淡淡的粉色,像是沾了稀释的血。
      他最近总是想起过去的事。有一次梦见了第一次西征失败的时候,江面上都是白色的帆,他听见长吟如泣的风,然后他就醒了,满头都是冷汗。他在自己也踏上西边的土地的时候也作过梦,身体周围是温暖湿润的泥土和缠绕的藤萝。藤萝的末端破土而出,缓缓吐露着圆润的花朵。很久以后他才想到,这是他死了。他梦见了自己死去后的情景。
      他还不能死,吴国经不起第二个失败,也不能有第二个早逝的都督。关羽的副将趁他转身的霎那亮出了锋刃。好痛啊,痛到要不能呼吸了,背上的伤口涌出血来。可还是要若无其事地下达准确明晰的指示。他这样的人是不允许痛也不允许哭的。快痊愈的时候那样的刺痛和痒,却只能一动不动。每到他坐起来等亲兵更换被冷汗浸湿的床单,便会想,这是为了什么呢。
      他是为了什么呢。
      想太多也许是个错误。还好在他继续想下去之前就凯旋了。
      孙权赐过一回衣料,是黛青色的真丝缎,摸起来很舒服。他不记得他跟他提起过,大概是每个臣子都有一份的。陆逊怔了怔,就吩咐收起来了。
      他生病的事情好像很多人都知道了,甘宁就特地写过信来,难为他的书记官了,要把他的话写得那么文绉绉很难吧。陆逊展开信纸,看到第一行“伯言见字如宁”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甘宁扶棺而返的时候眼睛很红。后来他哭了,引得许多人都开始抽泣。陆逊站在角落也开始鼻酸,可是他没有掉下眼泪。他好像只能在某些特定的人面前哭,都督还有孙权。
      陆逊想,孙权会怜悯着我吗。时间过得好快,夏天转眼就到了。
      渐渐地开口诉说也成了一件力不从心的事。

      六

      陆逊很怕热。于是在盛夏长长的白昼中,他总是喜欢呆在阴凉的室内。
      香樟在高温中愈发弥散着湿润刺鼻的气息,风过之时簌簌作响。太浓厉了。而喜阴的栀子已经统统被搬进了幽暗的房间。早就有人来讨栀子枝条回去扦插,管家来问过一次,陆逊笑着说随便吧,本就是你在伺候着,你舍得我就舍得。于是小姑娘欢欢喜喜拿着几条仔细挑选的花枝回去了。
      有些人的欢喜来得多么单纯轻易。不像他们,就连笑着的时候,眼底也带着阴翳。
      石榴的花谢了,结出青色的小小果实。陆逊一段时间没有去后院,路过时看到满树胜火的繁花消失了还愣了一愣。管家说,“等秋天来了,就可以吃了。”
      那么好看但是麻烦的水果,大概只有真正有闲情的人会去吃。不过自己也算闲下来了。晚上陆逊拿出了剑匣,拔出象牙扦梢,手按在盖子上犹豫着,最后还是没有打开。
      也有电闪雷鸣的时候。墨色的天空仿佛在被撕扯和扭曲着,不时划过颜色各异的闪电。这让陆逊想起在山麓的深处,他们淌过涓涓的溪涧,看到山顶的云压得很低。无法控制的雨随时准备来袭。
      他有时候简直分不清回忆和现实。
      刚回建邺的时候是初秋,长途的跋涉让他累得手腕都抬不起来。半梦半醒之际听到雨打芭蕉还会误以为是大江在奔涌。建邺也有水路交错,但是是温柔平缓的。并没有那么跌宕。
      甘宁带他穿越过那些幽邃的峡谷。江底有礁石像嶙峋的猛兽的牙齿,而抬头只能看到一线天空投下微光。风灌满了锦帆,铜铃叮铛作响。甘宁动作娴熟,甚至故意迎浪而上激起水花溅上他的脸。陆逊的头发都湿了,滴滴答答地粘在额头和脖颈上。他发出大笑。
      下了船,亲兵赶忙拿毯子裹住他。甘宁向他眨眨右眼,“我们是去刺探军情的,对么?”
      “那当然。”陆逊一本正经。
      甘宁身上有一种悍然的野气和匪气,和他以前接触的人都不一样。事实上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他的赤膊和纹身。有一次甘宁注意到他看着自己胳膊上的鲮纹,说,“你喜欢我也给你纹一个。”
      “纹什么啊?”
      甘宁笑嘻嘻点了点他的脸颊,“在这里纹个猛字好了,多威风啊,有人来叫阵准可以不战而胜。”
      陆逊笑得弯下了腰,“你先纹个勇字,我肯定跟你遥相呼应。”
      他给甘宁回了信,说等下次见面,我们再来认真地讨论刺探军情和纹身的事。写得很粗浅。就不劳烦书记官了。

      七

      银河是向西还是向东流呢。
      没有月亮的时候星子就特别的亮,在无意中闪烁。陆逊抽出剑,寒光和星光交相辉映。他不记得它们这样重。
      杀过人的剑和从未启用的剑是不一样的。他的指尖抚过森森的刃,仿佛听见它们在轻微地震动,发出喧响。
      在赤壁的时候他第一次和人逼剑。双刃交错牢牢抵住了刀锋。退一寸就是死。对方的呼吸粗重而潮润,还有那双布满血丝和杀意的眼睛。他至今历历在目。
      渐渐知道太阳底下无新事,他和他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其余人也是。都督也是。孙权也是。
      陆逊看到过都督抬手利落地劈斩下副将。真正的一刀两断。他想都督这时候在想什么呢。等他也猛力割入血肉斩断动脉,腥血喷了满身的时候,才知道什么都不会想,只是一片空白而已。
      都督当时神色平静,仪容如常。
      他知道自己也会始终面无表情。
      这种空白和情事中的空白非常像,无法思考和得出结论,没有止尽的塌陷和沉溺。孙权送过他一块琥珀,昆虫被封在松脂里,凝固的时间和空间。当他握住他的腰,头埋在他的肩窝,陆逊就会觉得自己像是那只无力反抗的昆虫,缓慢窒息,微弱地挣扎只不过带来几个细碎的气泡。

      八

      第一个石榴被摘下来,就直接放到了陆逊的茶几上。怕他剥起来不趁手,又怕干得太快吃到后来口感不好,还连皮撕开了。
      喝完药一点胃口都没有,陆逊勉强剥了几颗,就放了回去。
      荷花凋败得很快,宽大的叶幅都开始泛黄。箭靶撤掉了,空出一大片地方,陆逊随口说装个秋千吧,于是管家真就请了人来,锤子叮叮当当地响。真装好了,又有谁会去玩呢。
      天色慢慢变暗了,陆逊有点累,想睡会儿,眼帘沉重抬不起来,怎么还不掌灯呢,难道是冬天到了,这样冷,天黑得这样这样快。他是真的累了。
      长舒一口气,陆逊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想起,今年的冬天,来得真早。

      九

      而他所等待的那个人,始终都没有出现。

      十

      孙权捏着讣告,目光游移,最后还是聚焦在陆逊两个字上。良久,他淡淡地说,“拖得真久,快一年吧。”
      “是三个季节。”管家毕恭毕敬,“曼陀罗药性凶猛,微臣为避免意外,只好用量从轻。”
      “药性凶猛?”孙权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
      “是,很难掌握。但是按微臣施加的分量,陆都督走的时候没有一点痛苦。微臣向您保证,没有一点痛苦。”
      巨大的沉默笼罩了他们,半晌,他说,“谢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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