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远山长（清初）》束禾

24、类卿

　　舒尔哈齐不过两炷香的时间就到了，等他的这段时间里努尔哈赤草草吃了点东西，我要帮忙，他说这点小伤还不至于让我事无巨细地亲自搭手。
　　舒尔哈齐进门还未跟他哥哥请安就是一记眼刀飞向我。我当然知道他们多半是要聊聊下午到底审出了那三个人什么，于是我从炕沿起身，对他们施礼：“二位爷慢聊，我先退下了。”
　　“下雨呢，你能去哪？”努尔哈赤拉着我的手腕。
　　我只好停下，无奈地看他。
　　“劳烦格格大驾，去东院把大夫请过来吧。”舒尔哈齐的眼神因为他哥哥动作在我的手腕上明显停了一下，勉强对着我挤出一个的笑容，可那语气依然不是好听的。
　　我看了眼努尔哈赤，见他点头，连忙出去了。
　　我快步走到门口，站在屋外关门的时候，我听到舒尔哈齐对他说：“哥，我是你我现在就会杀了她。”

　　琬拉上来要和我说话，我抬手叫停她的动作，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
　　可我似乎还是错过了几句。
　　“叶赫会来我心里有数，但这里还有乌拉什么事？”
　　“他们交代说满泰要他们回去汇报建州连年征战剩下的虚实。”舒尔哈齐停了下来，似乎是在思考，“我想，大约……满泰还是想救他弟布占泰回去吧。”
　　“哦，对。瞧我都忘了，我府里还有这么个人呢。”努尔哈赤也沉默了一阵子，才又问道，“是哪边牵的头？”
　　“剩下的小兵能知道什么？六个里面官阶最高的那个已经死在你的刀下了。”
　　“这我倒猜到了。”
　　“哦？”
　　“他这一刀的深浅太重要，布扬古要是随便挑个人来也太冒险。对我来说是不算什么，但如果刺到的是东哥，交起手来我根本顾不上她。”
　　舒尔哈齐没有回应了好一会儿，我差点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他才说话。
　　“哥，你想什么呢？”
　　“布扬古向来跋扈，和布斋那个老东西的其他孩子都不和。”
　　“我倒觉得，这位刚接手西城的贝勒倒是个脑子清楚的。”舒尔哈齐直接了当地说出了我一直不想承担的事实，“布扬古只是要他的美人妹妹回叶赫，是不是个残废他一点不在乎。你何必挡这一刀？”
　　“我吗？”他似乎在笑，“可能是我脑子不清楚吧。”

　　兄弟俩话到这里，我不想再听了。招呼了琬拉赶忙去往西院去，把大夫请过来。
　　是啊。我一直以来只知道叶赫格格前后嫁了七八次，其中缘由我竟从未想过。
　　说穿了也简单。但凡她有个能真心考虑一下她的情绪和感受的父兄，何至于只为了政治上的利益前前后后悔婚几件，拖了十余年，最终三十多岁才嫁到了遥远的蒙古？
　　我一直不愿承认，她远在叶赫的亲人，没有一个是为她着想的。他们才不管自己的侄女、妹妹能不能有个美满的人生，他们的眼里只有那个和努尔哈赤一样野心勃勃扩大自己权势的梦想，只要能完成，女人算什么？牺牲一个两个那还不是太理所当然的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思索间，我已经到了西院。琬拉上前去请了大夫带上东西出来，老者只是站在门口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格格进屋稍坐。”
　　琬拉扶着我的手和我一同进屋，老者打开一早放在边上的箱子替我重新诊了脉。
　　这一次，他搭在我手腕上足有十分钟，才道：“格格是不是经常不思饮食，多梦易醒，甚至偶尔会难以入睡？”
　　我想了想：“似乎确实如此。”
　　老者说道：“格格脾肾两虚，加之心血不足，所以才不能营养精神。刚才我看了很久，可以知晓这还好不是胎里带出的毛病。待老朽为都督诊脉之后再给格格重新拟一副方子。格格年纪小，好好调理几年便可痊愈。”
　　“大夫如何下午未说？”
　　“格格下午的脉象是受到今日都督遇刺惊慌心境的打扰，老朽不能妄下断言。”他把东西收回箱子，“现在看来，格格这心症大约是大半年前遇到什么大起大落的急事心里慌张，紧接着没护好自己又受了凉，才落下的毛病。”
　　大半年前…？是啊，可不是大半年前，遇了大事又受了凉吗。我笑了笑，看来布斋还是给我留下了些什么。

　　我让跟着我的侍女们给老人掌灯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身后回了努尔哈赤的卧房。
　　舒尔哈齐见面便刁难：“怎么这么久？格格是研究什么去了？”
　　“好了。”努尔哈赤打断弟弟，示意我领人到他身边去：“有劳大夫了。”
　　大夫诊脉、再次换药，又如刚才所说给我开了药方，才与舒尔哈齐一起离开。

　　夜也很深了，琬拉给我铺好了床拆了我复杂的头发也出去了，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努尔哈赤两个人。

　　睡觉之前，我依着大夫的嘱咐去解他的衣襟给他换药，那伤口没有半分好的迹象。
　　“贝勒爷，这伤真的完全不要紧吗？”
　　“嗯。”他闭着眼睛，给了我一个浅浅的鼻音。
　　“贝勒爷还不如就着这件事歇歇，”我小心地斟酌着用词，“连年征战，建州吃得消吗？”
　　“兵困马乏，是该歇歇。”他笑，睁开眼睛看我，“布占泰不是很会做生意吗？我已经决定让他帮忙整理和朝廷那边交易的市场。谁不喜欢银子呢。”
　　看来，努尔哈赤要控制辽东的经济了。
　　“替你挨这一刀，我一面修整军队一面储备银两，这不算坏，”他换了个姿势倚着，我注意到他靠着的枕头似乎不舒服，“应该说这很好了。”

　　我把枕头重新垫好在他身后才坐在了他身边的炕沿，仔细回味着他的上一句话，终于明白了些弦外之音：“如果那一刀不是被控制了力道的呢？”
　　谁知他居然没有瞒我：“无碍。我一早知道叶赫会来所以有一些防备。只是我没算到布扬古居然对你这么狠。”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值得你这样做吗？”
　　他低低地笑了，伸手拂过我散开在肩上的发：“小东哥，你不知道，你总让我想起一个人。”
　　我垂着眼睛，心跳如雷，甚至能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在随着心脏蹦跳。
　　我在害怕。
　　我害怕他会说出哪个女人的名字，我清晰地知道，无论是谁，她都足够让我丢掉自己的所有骄傲，坠入深渊。
　　他很轻地抚摸着我的脸：“你呀，太像年轻时候的我自己。”
　　他自己？
　　这个答案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我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只听见他说。
　　“冲动但是不得不克制、做出的选择虽然特别笨但是也不失是个好主意、只认自己的死理、还有点一根筋的狠劲儿，”他笑着掐我的脸，眼底一片我没见过的温暖，“你若是个男孩，布扬古的贝勒怕是还要你作。”
　　我一时无法接受：“可贝勒爷以前不也说，我不该锋芒太盛？”
　　“还记得这句话呢？”努尔哈赤的语气里的笑一秒就消失了，但眼里的温情还在，好像只是在戏弄我又好像不是，“说吧，我和舒尔哈齐的话你听到多少？”
　　糟了。
　　“没听多少，”愣了不出两秒，我就决定说实话——反正听到的那些也没什么要紧的秘密，“我不爱听布扬古的事，也最讨厌被别人算计，便走了。”
　　他目光里锐利仿佛要把我穿透，沉默了一会儿才长长地叹息，连身体都没之前那样紧绷——他似乎是相信了我。
　　“你问我，值不值得？”再望向我，他的目光变了，眼睛像极了平静而幽深的井水。
　　“这没有什么值不值得。你不是很明白我想要的是天下吗，”努尔哈赤的手背从我的额角缓缓划到下巴，“那个时刻，你就是我想要的天下。”

　　我几乎为这句话僵在那里。

　　他倒是没再多什么特别的话，还是那样不疼不痒地笑着，推了推我：“不去睡？还是要在我身边睡吗？”
　　我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立刻便对上他含着温和笑意看我的眼睛，这下我更是吓得几乎用跑的回了屋东边自己的地方。
　　我慌慌张张撂下了纱缎，整个人裹进被子的时候我依然能听见自己混乱的心跳声。
　　脑海里有无数的想法，但是无法整合到一起去。

　　我想不明白布扬古如何厌弃我到这种地步，也不懂纳林布禄对我的反感是哪里来的。
　　我不能理解褚英在听了我乱七八糟的一堆话之后，究竟会给自己做怎么样的决定，总觉得大概从明天开始我便要认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大阿哥了。
　　我依然无法确定努尔哈赤今天为我挡这一刀是出于什么考虑，更无法正常去思考刚才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要稍微想起他的脸，只要想到“天下”这个词，我都能感觉自己的神经一瞬间被唤醒，连喉咙都紧起来，心里一浪高过一浪的歉意和愧疚几乎可以我吞掉，可是如今那酸楚里……居然生出了几分甜来。
　　难道他真是就只是为了不让我受伤？我忍不住伸手也摸了摸他刚刚碰过的自己的脸。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开始危险，我下意识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叶卿翮你有什么毛病吗？你都二十几了还能被撩到？心跳加速个鬼啊？你的考察任务呢？你还被机器监视着生理指标呢你记得吗？
　　最后，我想到傍晚大夫特别叮嘱过我的不要多思，要多眠，于是我努力把自己的大脑放空，什么都别再想。倒是没怎么强迫自己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大约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我真的太累了。

　　听到女孩明显平顺而规律的呼吸声，努尔哈赤知道小姑娘已经睡着了。
　　他起身走到她的榻边。
　　雨已经停了，月色之下，女孩被一头黑发衬着白得几乎透明，她的眉毛皱在一起，鸟羽一样的睫毛也在很轻很轻地抖，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他伸手抚平她的眉，却在收回手时被还在梦中的姑娘牵住。她的手那么凉。
　　他就这样任由女孩拽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平静地看了她很久，眼瞳比这夜色还要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