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远山长（清初）》束禾

20、杯弓

　　回来了我自然是要向孟古打招呼的，那是她每日陪皇太极习字的时候，听到沙达利给褚英和我请安，她迎了出来。
　　“大阿哥吉祥。”姑姑微微屈膝，褚英赶忙上前虚扶，“福晋快别这样客气。”
　　我站在一边看他们俩乱七八糟的规矩，才意识到一直以来我和褚英真的是过分的没规矩、没尊卑，换句话说，我们的确亲密的令人生疑。
　　褚英进屋去问皇太极的功课，我实在是对兄弟俩的话题不感兴趣，于是和孟古一起拐去了小厨房。姑姑见我也跟来，吩咐厨房添几道菜，便把我拽进了我的小院。
　　她仔细问我今天都和褚英去了哪里，我自然事无巨细地答了，当然，我略过了遇到代善的事情。
　　姑姑听完，她的笑容里有明显的愁绪：“褚英这孩子一向对你有心。”
　　“我……我知道。”
　　她话锋一转：“贝勒爷早上吩咐，就这两天带他去看新府。你今天有想，为什么他们爷俩一定要带着你吗？”
　　这…我的确没有想。
　　我不说话，她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我和你说了吧。这次征哈达，是褚英自己和他的五位叔叔打下的仗。”
　　他自己？
　　她笑着抚摸我的手：“小东哥，你瞧这外面，起风了。”

　　安安稳稳过了五六日，一大早我如常被琬拉拖起来，早饭吃了一半，舒舒进来告诉我努尔哈赤已经派人来请，于是我和孟古打了招呼匆匆去了府门等待。
　　褚英见我就飞奔过来，他赶忙拉住我，眼睛里都是星星地对我说：“东哥，阿玛昨日和我说已经打算把你指给我作福晋了！你知道我有多欢喜！”
　　我赶忙抽出了自己的手——这怎么可能？东哥格格不过十三岁，她怎么可能嫁给褚英？这和我所知的记载完全不同。
　　可褚英大概把我惊讶的神情都理解成了惊喜，甚至他看我的神情已经越来越像看自己的媳妇了。
　　这样的目光愈发使我不安。
　　嫁给褚英？难道是我的到来使历史产生了偏差？最要紧的是……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在过去几年的种种选择，把自己引向了一个与原来的世界永远不再瓜葛的平行宇宙？是不是意味着就算我履行使命走过叶赫格格的一生，甚至再次抵达别人的生命之后，也再回不去原来的二十一世纪、原来的那个叶卿翮的宇宙了？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的种种可怕设想被努尔哈赤的询问打断，我连忙面向他请安。
　　见他依然看着我，我才深深呼吸答话：“我没事。”
　　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转了几圈，才嗯了一声吩咐褚英出府门上马。
　　我抬眼望向门外——那里只有两匹马——好，我更不敢动了，那里摆明了没我的位置。
　　“愣着做什么？”努尔哈赤的右手自然地揽着我的肩左手搭上我的手臂，把我整个人搂到身前，“你真的哪里不适？”
　　我安静地想了四五步路的时间，问他：“贝勒爷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只听到了他胸腔里的冷哼作为回答。

　　到马前，努尔哈赤和褚英自然是分别登上了一匹马。下一秒，是几乎同时伸到我面前的两个人的手。我愣了一瞬，回想着这些天细碎的小事，突然在此刻明白了努尔哈赤的意图。
　　我低着头苦笑了一下，扬起脸与褚英说了抱歉，然后搭上了他阿玛的手。
　　靠进努尔哈赤的怀里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褚英的惊讶。他那一刹那明显淡下神采的眼睛，也仿佛一直贴在我的后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驭马匆匆看了一圈努尔哈赤为褚英挑选的外府和配套的田产马匹，褚英竟推说身体不适提前回都督府了。相比之下，努尔哈赤老爷显得气定神闲，仿佛他早知道我会这样选，仿佛他早知道他的儿子会选择离开。

　　褚英一走我便扯着缰绳尽力往前与身后的人维持一段距离，可惜努尔哈赤没给我这样的机会。
　　他把下巴垫在我的肩上：“现在知道逃了？”
　　既然躲不掉，那我只能回答：“努尔哈赤，你不该用我来试他的。”
　　他哈哈一笑：“又直呼我的名字了，这是生气了？”
　　“没有。”我不想和他绕弯子，直接挑明了我的想法里褚英最不应该的点，“他与五位叔叔走得格外近些，难道不是情理之中吗。你何必这样？”
　　努尔哈赤离开了我的肩膀，翻身下马然后把我也提下去，拽着我的小臂把我扔进了新府的中堂的座椅，跨进门的下一刻随手把门摔得震天响。
　　我甚至听见外面的丫鬟奴才识相跑开的声音。

　　“说吧。”他双手撑在椅子的把手上，认真盯着我的眼睛。
　　“说什么？”这么明显的危险气息使我本能地往后躲，整个后背都贴在完全冰冷的椅背上。
　　“你凭什么给我的儿子下这样的结论？”
　　我笑着叹气：“你还知道他是你儿子呢？”
　　努尔哈赤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我，眼睛里的疑云一分没有散去。
　　“东果和他那么小就活在担惊受怕里，他们额涅那么年轻死于多思病痛，你心里就不曾有过遗憾吗？”我选了先和他打感情牌，“褚英的童年短到可怜。他的五位叔叔几乎是他额涅留给他的亲人，你又凭什么剥夺他们之间的亲密？”
　　“你到底怎么知道这些……”
　　“你明明给了他权力，又不甘心他自己去做，你这个阿玛就一点错也没有？”
　　他冷冷一笑，坐在了我身边的位置。
　　“大战在即你又不与他一路，他便去与五位大臣请教一二，又错在了哪？”
　　“我不是在意这个。”努尔哈赤的语气缓和了。
　　“我知道，贝勒爷是在意他不可控了。”
　　他看我的目光黑得危险。
　　“褚英是你的孩子，所以他便理所当然事事依你之意吗？凭什么？”
　　他没答。

　　这样的沉默令人不舒服，同时，我好奇在这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棋子——
　　“还有，褚英今天早上和我说，你要把我许配给他？”
　　他扬眉一笑：“怎么，这不是你想要的？”
　　“你要我说多少次呢？我不会嫁给褚英。”他真这样想？我摇摇头，“我猜，你也根本没有指名说是我吧。”
　　“我说，我已经选定了叶赫那拉氏。”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我当然不记得褚英有没有姓叶赫那拉的福晋，但至少东哥格格的生命轨迹没有改变。
　　“我只说是叶赫那拉氏，他就在心里默许成了你。”他依然凉冰冰地笑着，“他若忠心，心上就不该放着他阿玛的女人。”
　　？“……我几时成了你的女人？”
　　努尔哈赤仿佛看怪物一样扫了我一眼：“与军队一同的封赏过后，他居然仗着这次的军功来向我求你了。”
　　我看着他说出这些的平淡表情，心里不由得缓缓漫过了一阵海浪一样的潮湿的遗憾：“果然你根本不在乎我，你只是想试他。”
　　“你一直很会猜，”他没有否认我的话，“继续。”
　　“褚英喜欢我，这不假。”我看着努尔哈赤的眼睛，“你也清楚的，他更爱你。”
　　这位父亲的眼波有了点松动，他沉默了半晌，终于绕回了自己的那一层心病：“褚英这次与我的五位兄弟去征哈达……不是我的命令，也没有人向我汇报。他才十几岁？没有兵符就可以轻易调走我身边所有的臂膀。”
　　我猜对了。
　　“军情紧急，也许在那一刻，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哈达有几分虚实你也知道的吧——那从不至于紧迫到连派人知会我一下都难的地步。”
　　我明白那里面有帝王心术在他心里埋下的疑心的种子，可是我也不能反驳努尔哈赤所言不错：“可是，褚英才十五岁，第一次统帅三军，做事不周全，也是情理之中的。说他不忠，是你想的太远了。”
　　他再一次没有回答。
　　我拼命给这个人吃定心丸：“褚英也好，五位将军也好，他们还不都是为了建州能赢？褚英他带着五位叔叔拼杀在前，的确是为了自己的地位、为了争功。但他不也是为了你高兴吗？哪里就到了不忠那么远了，他不会。”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你也说他才十几岁，努尔哈赤，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赞赏他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他不再说话了，我便开始回忆脑子里为数不多关于褚英的信息——我必须确认历史的惯性。
　　我仔细整理着记忆中关于叶赫那拉这个传奇姓氏的故事，但我并未在里面想到任何与褚英的关联。想问努尔哈赤到底选了哪位叶赫格格，可是就我的尴尬处境，也不知怎样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