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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沉燎看星转(三) ...

  •   “武林中泰半门派,技艺绝无传授女子之可能。余下的,或有本门弟子之女,教与一二防身,日后出嫁不至为人欺辱,损了颜面;或有天资极高者,能得青睐,留在门派之中与男弟子一般培养,天才本就百中无一,入此门者竟是万里挑一了。”

      鸣蜩谷始建时,受了圣人姑母嘉毅公主恩惠,公主并未命他们修碑记功,反要谷内书院许诺,开设女学。令人扼腕的是,书院落成后不久,嘉毅公主殁于产难,此事便按下不提。直到颜曾的师父,宋纹等人的师祖李存*,力排众议,扛着欺世盗名的骂声招收女弟子,鸣蜩谷方开此风。

      “昔时,顺如哀求许久,想同我们一道习武,师父不许,言女子气力终究有限,难登顶峰,学之无用,命她仍旧学些粗浅功夫。然而钻研曲谱,协理事务,顺如怎不算独出手眼?那份心志与才干,若能用于武艺,不会逊色于常人。”

      宋纹避着曲衡波的眼睛,心知这话圈子绕大了,自己加诸私心进去,怕惹人生厌。

      尽管他口气生硬,曲衡波仍能听出,他打心底为鹿沛疏骄傲,骄傲有多沉,他的遗憾便有多深。鹿沛疏到底是比世上其他女子要幸|运得多,自己为何要立在此处,听他对心上人吐露衷肠:“方才的话,你耐心说与鹿娘子听,能少吃几枚耳光。”

      宋纹不置可否:“知道你的兵刃为什么不堪用吗?”他赚了曲衡波的剑,闲时鉴定过,虽是凡品,但不是废铁。之所以易折是运使不当,硬用刃身去接外力:“我猜,你曾有的兵刃比如今能拿到手的,要坚实锐利得多。过于依赖刀剑,于修行有损。”

      眼前已共同出生入死数次的人,此时无比陌生:他诚恳地看向自己,毫无虚伪矫饰,冷汗打得衣衫湿了,哪怕曲衡波兴致缺缺,依旧要把话说完。是差了这份沉静,让她即使与名门正派弟子交手后虽不落下风,心中也总是惶恐,她恐惧的是自己与别人在器量上的沟壑:“为什么说这些?我本就是旁门左道,如何能入你的眼。难不成是因所谓的衡山内门功夫?”

      “并非如此……”宋纹擦擦鬓角汗水,正欲解释,被曲衡打断了。

      “别说了。我二十有余,仍是一无所成,今后又能有甚变化。”她已下定决心,此间事了便归乡务农,再不习武,不问江湖事。她该走了,再听他胡扯,会动摇自己的意志。

      宋纹没有要住口的意思,他知道,这些话大抵再不会有人对她说,自然,曲氏与他无亲无故,还有偷师作恶之嫌,可有股无名的力量在驱使着他,滔滔不绝地将他看出的缺陷、弱点和盘托出。

      “你放不下,除非你可以余生都活在幻梦之中!二十岁上,说迟是迟了,但并不晚,你还有起码二|十|年的时间,到那时的你是何等境界,你不愿看看么!”

      是曲衡波在河边擦剑时的神情告诉他的。尽管那是一柄再寻常不过的兵器,老旧无光,剑格松动了,缺口也未及修补,她谈及伤人性命时面露忧愁,唯有看那剑的时候,显出打斗中才有的专注,那不是厌倦了的征兆。

      她的路还远未到尽头。

      宋纹说得激动,残存的毒性引起他呼吸不畅,大口倒着气,只好站起身来:“行|事,取乎其上,得乎其中*,若因一时间未见成果,或不顺心意,便否了此前心血付出,岂非本末倒置?”

      手抚胸口,他尽力调息,与曲衡波眼底交锋。曲衡波抬手抹去泪水,问他:“你知道我什么?”

      “我的确不知你的过往,不知你的疲累……”他的手顺势拍拍心脏所在:“我知道的是,你既有所求,言弃当慎之又慎。”

      譬如他的师父颜曾,至死都未放弃。

      说罢,他以手覆面,坐回原处。

      唱戏的到了念白的当口,男角雄浑沙哑的嗓音循着鼓点,字字句句明白,试用强装出来的豪迈遮掩满腔愤郁肝胆:“回首西山月又斜,天涯孤客真难渡。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庄谐在屋内酣眠,闻得鼓点声惊醒坐起,将窗子推开条缝探看,正撞上在灌解酒药的唐晴柔的后脑勺,她递给庄谐一个眼神,示意他静待。

      院中二人,曲衡波站得笔直,立如高岩风过松,宋纹坐得端正,稳如钟顶铜蒲牢,皆是无声。

      月向前行了一程。

      庄谐担心宋纹的病症,估摸着快到了服药的时辰,摸黑去探火石,好掌灯熬煮,却碰掉了案上箩筐,零零碎碎,一堆杂物跌坠在地,发出不小响动。

      曲衡波看到了唐晴柔,她身后的窗子开着,有人伸手递出一盏油灯给她。她接过灯,不往这边来。左右挥了三下,灯火的残影接作盘旋的光带,炫人眼目,曲衡波长长吐了一口气,似要把五脏六腑的浊气都呼出去。

      “你去让他们看看,无事的话继续歇息吧。”她扳扳僵硬的手指,上前几步,在宋纹面前站定:“宋玉成,待你恢复了,我们正经比试一番。”言罢,她学着恒山派弟子向常凛行礼的模样,微微躬身,抱拳,下颌轻点。

      她不等宋纹起身还礼,兀自回了房间。留在原地的病人神情苦涩,他不曾预见曲衡波会将他刚刚一席话听完,她举着烟斗威胁武寄时,在他看来,像是另一个方丹蛟。

      先前在逆旅,他故意多付了银钱。有年长许多的师兄教导过他,这叫“买路财”,为的是封人闲口,隐匿行踪,他道都是些鬼蜮伎俩。

      师兄说:“待你孤身一人时就会懂。”

      他懂了,曲衡波早已学会如何|在散布着野兽的原野上行走。她倘若生于寻常武人家中,有父母亲师护佑,也当是斯文内秀,恭谨守礼,再得非凡际遇,拜入高门,未必修不出大家气派。

      随后宋纹笑了。

      人生天地间,无论何种模样,都独只得这一个,千帆竞逐,远比硬分出三六|九等要趣味得多。

      如此想来,他并不懊恼方才对人失礼,在心底应下了曲衡波的邀战。

      庄谐趁宋纹发呆的时机搭完了脉,坐在他身侧:“院子我与主人说好了,留到月底,这段时间你就在此休养。”听着病人平稳有力的呼吸,他安下心来。

      自少时起就行医,庄谐从未将坐馆视为长久之道,与父母都不相同,他善治急症,尤以刀剑创伤和跌打损伤自满,时常罔顾训诫,擅自到武馆、驿站给江湖人士治病,有时甚至偷偷跟着峨眉派弟子去除恶杀贼,让他母亲知道了就是一顿板子,有人敢来劝阻就连着劝阻的人一并抽。

      他爹身上都常带伤。

      他的母亲来自川南苗寨,被诬蔑放蛊害人,为求生逃至峨眉,结识了当时正在峨眉山下村镇修习医术的爹。因早年经历坎坷,性情勇悍,对子女管束极严,从他记事起,姐姐就不敢对她说半个“不”字,以至于哪怕自己见血就要晕倒,都是央求爹来扎针,强撑着也要去学接生之法。

      他记得自己收拾包袱离开家的那晚,姐姐为他准备了一大包肉干和腌菜,送他出镇。傍晚接生时沾在姐姐衣衫上的体|液还散着腥气,她丝毫不介意,嘴里没停了嘱托,庄谐打断道:“姐,跟我一起走吧,她现在那个样子,你还要忍吗?

      庄剡对小弟的话不感到意外,娘的脾性愈发暴戾,甚至殴打过出言不逊的病患,小弟与娘疏离,如今认识了江湖上的朋友,以少年郎的心性,再抽多少板子也压不住。

      她看着弟弟日渐厚实的背:“你满脑子都想得是赢过娘,咽不下那口气,我也一样。你还尿床流鼻涕的时候,我就摸匣子里的钱走,想跑路。”

      庄剡顺利跑出来了,打算去投奔渝州的亲戚,路上却听到一户人家中有妇人哀嚎,她说什么也挪不动步子,咬着牙敲门询问,那户人晓得她母亲是镇上女医师,跪求她来救人。

      这是她第一次独立行医,也是第一次,她没有晕血晕到要人帮忙扎针。

      “就为这,你就不走了?到了外面我们一样行医,还可以做好多她不许的事情!”

      随即吃了一记脑瓜蹦:“闷墩儿,我就是要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出番事业来,好教她闭嘴!”

      庄剡也怀着照顾娘的心思,往日爹还在的时候,她脾气暴,但多少收敛,爹去了以后整个人好似凶神降世,万一哪日得罪了人,真把她手斩去,自己一辈子都难安。

      她不是个好母亲,却是个好医者,那双手说什么也要保住。庄剡接着说:“我要把她的本事都学完,你可早点回来看我。”

      宋纹见他静默不语,关切道:“你们明天就出发吗?”

      “我去方家看诊。晴柔说要在城内逗留几日,我在上党等她。”

      “为何取道上党?西行入秦再向蜀地去,更便捷。”

      “去向恩师辞行。”

      离乡十余年,庄谐性情变得沉静稳重,还要赖那位老郎中教导。少年时他脾性暴躁,医术一塌糊涂,在上党险害了人命,为避祸逃了,后来救了人的郎中,追他追出二十五里地去。他起先惊异于这瘦弱老汉的毅力,气势不亚于要追凶报复,哪知他劈头一句问的是:“我盯你很久了,你底子尚可,心里装了什么事?”

  • 作者有话要说:  话不多说,留言送红包。
    *原型为明代学者李贽,确实有招收女弟子的事迹。
    *[东周]《论语》
    *[明]李开先 《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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