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刀休留》磨剪子锵菜刀

140、雪·霜·露（三）

　　“露儿停手，你敌她不过！”

　　梅逐青看曲衡波并不拔剑，严防死守，毫无进攻意愿，忙行劝阻。赵锲露十四岁时逃家而去，音讯全无。半年后赵雪锡给她配得阴婚，一张喜帖送到罗浮山，被梅若鱼冷笑着烧掉，告诉梅逐青：他妹妹过世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梅逐青不信。未知赵锲露投身何处，他也无从寻起。此时再遇，小妹同数年吅前判若两人。若非血脉相连，曾经朝夕相对，他又时时挂念，恐怕一眼难以认出。他心中说是百感交集犹觉不足。

　　他的喝止被刀兵相交声淹没。

　　赵锲露一击重过一击，招招相连，丝毫不与曲衡波喘息机会。曲衡波顾念他二人的血缘，担忧自己出手不知轻重，伤人性命。她向来偏爱强攻直取，不善防守，在赵锲露追逼之下，她为数不多的防卫伎俩已然用尽，宝剑剑鞘上已满是刃痕，陷入即将拔剑的危险一线。

　　曲衡波被杀的狼狈不堪，她刚吃下一记重击，左足一歪，踩进杂草丛里一个小窝，身吅体朝地面倾倒。赵锲露抓吅住她左身空门破绽，左钺退右钺进。

　　利刃在前，“衡曲”出鞘，发出细微铮鸣。曲衡波一剑挥出，多亏她这一击是挥劈而非直刺，否则突然冲出的梅逐青就要血溅当场。

　　万幸他只是被剑风扫到后脑碎发，曲衡波半惧半怒收剑入鞘。她擦去脖颈上密密细汗，发间有豆大汗珠流下，却不及擦，而是忙着把冰冷的双手搓热——是方才吓的。这人的口条，曲衡波瞪着他后脑勺想，该顶用的时候是半分用不上！你头怎不探得再往后些，好教我给你开开瓢，让赵什么露把你想些甚看个明白，省得你情急张不开嘴了！

　　“你不认得二哥了吗！”梅逐青新购的手杖断成三截。赵锲露鸳鸯钺未收，她削断竹杖后强行改换招式，上步斜踏，双钩前刺，两道冷铁在梅逐青耳侧交错。

　　“赵锲露已经死了，死很多年了。”赵锲露眼光钉住曲衡波，怕她趁机逃走。

　　梅逐青说：“那就当我是在同亡吅魂交托。十几年了，钟姨没有间断过寻找你，棺吅材本全数花光，还欠下许多外债。四十几的人熬得鸡皮鹤发。她一直在等你回家，假如你不回去了，我希望她能知道。”

　　“她……还活着？”赵锲露声音颤吅抖。

　　“那样不能算活着。为了你，她不肯咽气。”

　　“好、好。”

　　曲衡波注意到赵锲露的目光偏开了=些许。她顺势站起，调转剑身使剑柄朝前，朝赵锲露脚踝重重击去。曲衡波贴着梅逐青腿侧前冲，似一条大蟒钻出草丛，一肘击吅打赵锲露膝盖，握剑一侧的手往上探去，剑柄精准地砸中赵锲露下颌。

　　赵锲露痛呼一声，脚底乱踏几步，正欲交叠双钺把曲衡波锁在怀中，胃部又吃一记肘击。这击之后，赵锲露暂时丧失还手之力。曲衡波抬脚绕住她的左腿，脚踏膝窝，双臂从赵锲露腋下伸过，双手扣紧她的肩膀前束，随后发力一拧，将赵锲露摔翻在地。

　　梅逐青默契地接过“衡曲”，好让曲衡波腾出手来夺取鸳鸯钺。

　　“咦？”曲衡波看到赵锲露的脸颊上有闪光，忧心她是没有臼齿藏药，反用了什么别的奇毒自吅杀，手指扯住袖子去擦。擦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眼泪。

　　赵锲露哭了。

　　“你刚才可是要杀我，少装相！搞得跟我好像欺负你个小丫头片子！”

　　赵锲露哭得更大声。

　　曲衡波把鸳鸯钺往梅逐青脚边一砸，夺回“衡曲”：“哭鼻子的妹妹。现在她是你的麻烦了。”

　　梅逐青皱眉：“你险些伤她性命。”

　　曲衡波大惊：“我没有直接还手是借谁三分薄面？！你就算再担忧，也大可把话吞进肚子里别说！”她气冲冲迈出三大步，猛地又想起了什么，倒退回来说，“她是什么泥娃娃，难道碰一下就碎了！”

　　刚才不慎踩进土窝崴到脚，曲衡波此刻才感到疼痛。说罢，她骂骂咧咧离开，到不远处脱掉鞋袜确认伤情。这个距离恰好能听到别人说话，又不易被人发觉她在偷听。

　　他也有妹妹。曲衡波反复查看过那只脚的脚踝，套回鞋袜，打量起那对兄妹。他分明该寻找她，不死不休。然而他没有，如今酿成憾事。赵家可能不是什么正经人家，但以“无鞘温侯”在江湖的地位，总不至沦落到程知仁那般卖女儿的地步。好歹是大户出身，哪怕嫁做人妇，拘在后宅指使下人，都好过流落在外给人作刀。

　　所以他应当很明白自己的感受：恐惧令她却步。

　　她想到宋纹在去岁落雪那天，在崔庭雪身亡那晚的质问。他认为曲衡波不曾一往无前地去找曲定心，所以她根本不想去找她。

　　你本该保护和陪伴的那个小小姑娘不知不觉变成了大人，拒绝你的庇佑，把你的帮助视为她前途的绊脚石，指责你关心的举动无非是出于自私自利。而支撑你走到如今的记忆里充满了她的笑容、哭声；赌气的样子、倔强的表情。她不辞而别，你的性命跟随她死灭了一半，余生只有苟活。

　　怀着如此这般的念想，光是想象怨恨的话语从她口吅中说出都像遭了活剐，怎么可能专心，急着去见到她呢？

　　这念想深重又锋利，没有人会喜欢把它时时记挂在心头。只好把那个小姑娘推得远些，推到暂时不必理睬的地方去。用一件一件旁的事情说服自己：与其惦念天边，不若把握眼前。

　　这太自私吅了，义母不是这样教吅导自己的。曲屏山常讲，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她把宋纹、尤皓白、高转娘他们当成了什么？令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又把卞道慧、卞豨师徒当成什么？

　　假若她真的看重侠义，那晚就算拼死，也不能允许钱雍汜把卞豨带离。

　　哈，自己简直狗屁不是。

　　赵锲露发出一声哀嚎。曲衡波马上停止胡思乱想，关注起兄妹俩的情况。姑娘的声音忽而抬得极高。她本来是能隐约听到二人交谈，现在字字真切。

　　前情依稀是梅逐青问起赵锲露为何离家。

　　“庄上王家的小儿子，咱小时都跟他一起玩儿斗拐呢。他爹杀吅人伏了法，他娘改嫁。那家人不喜欢他，时常把他赶出来。庄上的其他小孩打他，推他进粪坑，他用手扒着坑边，他们就拿石块砸他的指头。砸得白花花的骨头都露吅出来！

　　“我想帮他，我求姓赵的去管管。庄上不是连葛大户都得孝敬他，叫他干爹吗？

　　“他可以一遍一遍地问你为何不走开，为何要声张，为何要去管一个根本不相干的人。哪怕他吹吹胡子，那些家伙就会吓得屁滚尿流，会忌惮他的权吅势再也不敢到附近露面！

　　“王小死了！我说得难道还不够清楚吗，他死了！”

　　赵锲露声嘶力竭，用尽全力去反驳梅逐青的沉默。她在反驳一个沉默的人。梅逐青没有质疑她，也没有打断她，他的脸色铁青，同样对这件事愤愤不平，内心充满遗憾。

　　她定然是习惯了被人质问，曲衡波想，大概是梅逐青的这张脸让她想起了那个总是质问她的人吧。

　　“他说这都是因为我自己没有本事，所以我走了，我自己去学本事！”

　　梅逐青声音比妹妹低许多，在曲衡波听来，那方的声响又变得隐隐约约：“你要回去取他们性命吗？”

　　“大错已铸，取来又有何用处？再说，生在赵式澜的庄上，他们注定活不长。”

　　“你是对的。”梅逐青说，“相州老家已经没人了。他投往大定府，庄上的人自然……”

　　曲衡波心下一震，昨晚侯府家将以为她跟随赵家子弟而来，许是大定府细作。相州地近北域，主人家投往敌国，难道一庄的人都给他家做了替死？

　　“所以你不回去了。”梅逐青得出结论。

　　“我何必回去？回去也只有连累我的老吅娘……”赵锲露坐起身来，用双手胡乱在脸颊擦抹，看起来似是平静了些。

　　曲衡波未再听到兄妹二人交谈内容，她理理衣衫和鬓发，走上前去。二人一齐转向她，原本看着肖似的面目此时更加相像，只是赵锲露不再微笑，神色冷峻，双吅唇紧抿。

　　“中行义，还是姚擎月？”曲衡波问得直接。

　　赵锲露未知是不曾领会，还是故意答非所问：“我叫钟秀骨。”

　　梅逐青眉毛一挑，曲衡波当即领悟：又是个改从母姓的孩子。这赵式澜到底是怎样的神人，被孩子嫌弃成这般模样，连跟他姓都觉得膈应？

　　“我是问你……”她换了一种方式，却被梅逐青打断了。

　　“让她走，我以项上人头担保，她不会再图你性命。”

　　曲衡波翻起白眼，冷笑：“你吅的吅人头值几个钱？”

　　“让她走。”梅逐青坚持他的要求，并不解释。

　　曲衡波重重道：“我只是问她一句话。”

　　“说出来，她就是死。”

　　“杀吅人鬼也配怕死？”

　　“怎么，你不怕死？”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回交锋。梅逐青在心底打他的算盘：一个枉死的庄头小子绝不是妹妹弃家出吅逃的真吅实诱因，他隐隐期望这背后还存有更巨大的孽债。毕竟要捅死一头凶吅恶的鼍，添几刀都不算多。

　　古时魏公在下邳围吅捕温侯，挖壕沟困城三月，将其生擒。温侯穷吅途吅末吅路，仍存侥幸之心，要魏公松缓他的缚索。

　　魏公说，缚虎不得不急也。*

　　他不仅需要刀，还需要绳子……

　　曲衡波则不曾细想，她认为钟秀骨误吅入吅歧吅途，应当及时矫正，不该因顾及今后会否遭遇报复，错置轻重缓急。

　　“够了！”一旁，被冷待许久的钟秀骨怒道，“杀不死你，是我技不如人。你要动手便动手，我却无话！”

　　曲衡波闻言，抬手拔剑，剑锋竟是搭在梅逐青颈侧。兄妹皆是意想不到，倒抽一口冷气。

　　“你们兄妹都是不怕死的主，我看得清楚。既然你如此强吅硬，我就做个好人成全了你们去。只是要有先来后到，你可扰乱不得。”

　　剑刃锋利，已经割入梅逐青颈肉，血在衣襟上晕开一片。

　　这应当……是苦肉计吧。忍耐着不适，梅逐青向曲衡波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曲衡波并不看他，凶吅恶地对着钟秀骨。

　　她毫不怀疑钟秀骨厌弃人世的程度，和赴死的勇气。但她笃定，钟秀骨无法眼睁睁任人死在自己面前，尤其是因自己而死。

　　哪怕此时剑下喋血的不是她的兄长，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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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原文见《史记·游侠列传》）
*（《三国志·吕布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