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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从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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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给你机会回到过去,却不允许你改变任何事情——
你是否会做这“无用功”?
在这个世界,很少有人回头去看来路。
生之意义当是求道,求道之路有千万种,道不同者不相为谋。但不会有任何人去质疑那终点——名为“道”的终点,拥有毋庸置疑的正确性。
怎么会有人从终点折返、逆千万人潮而行、用尽全力向起点奔跑呢?
而那少年此刻正在奔跑。
因为太过拼命,急促的呼吸中逐渐翻涌起他并不陌生的味道——它是酸苦的,它与疼痛伴生。在雨后的林间泥土里,青铜制的丹炉如被弃置,便会散发出这样伤人的味道。
被贪婪吸入鼻腔与气管的气息,原是对生命的供给,如今俱成了剧烈的毒。
那少年慌不择路,迎矮坡而上,一把攀住僵硬干冷的藤蔓,手脚并用、踉跄前行。扑上后脑勺的,是来自凶兽口腔、腥热的风;在咫尺之遥、发出轰然巨响的,是凶兽利齿铮然相合,釉质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好险,他到底越过了矮丘,一头扎进了荣盛生长的丛林。
迈步的频率、抬腿的高度、奔跑的速度、呼吸的重量,没有任何一样与“过去的事实”存在出入。
这只是复现而已。
而寓居在这体内的、思维的主体,没有操控躯体能力的他,只是幽灵。
——无法被外界证实其存在,被囚禁的幽灵。
茂密枝叶中,惨淡的月光渗漏,斑驳的碎影流转。两位不速之客踩踏而过,盘旋地面的木植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响,争先恐后、此起彼伏,绵延成一片,惊醒无数幼兽。
那应是将将学会化形的孱弱少年。
那应是隶属四大凶兽之列的朱厌。
理智不足的、被利用的兽类,在和他脆弱的猎物玩一场追击游戏。
而这是某个故事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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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路竟然这样远。
在极度的恐惧与疲乏之后,有灵智的生物有时会出于自保、选择性地遗忘相关情节。因而,于这少年身上的、自未来折返的幽灵而言,这一段记忆实是不甚清晰的断片。
在这个夜里,他究竟奔跑了多长时间、多长距离,终究在何处跌倒、何处获救——只有时间能给他答案。
只是,原来起点是在这里。
他一直以为,救他的人,那是师父——
教盘旋的树根一绊,少年重重摔在地上。这一摔恰如紧致的弓弦崩裂,脱力的少年灰头土脸,狼狈至极地趴在冷硬的地面。
他听得见身后,树木同他一般,沉沉砸在地上,同样无力无助。它激荡起尘土,他吃了一嘴的灰。
不去看推倒于地的树干,也不再向前急追,那只兽类连步态都雍容起来,不紧不慢地、朝他继续迈步了。
可能会死。
艰难地将掌心撑在地上,他试图借力。肌肤不知不觉中早已磨破,有火辣的痛感。
他不会死。
耗尽余力,他试图拱起腰背。足尖在寻找支点,他需要再次向前扑去——
明了“自己”的一切未来的幽灵,在这一刻并不恐惧。但那仓皇的心跳中,无疑存在着胆怯。
与渴望凝结相融成一团混沌,难舍难分的胆怯。
他终于听见剑鸣。
那是,早已铭刻于他骨血之中的剑鸣。
挣扎着抬起下颌,少年眼前是一双马靴。沉沉夜色无尽,黑色马靴不染尘埃,正踏在他身前。
他看不清,但他晓得那该是怎样一双长靴。青缎粉底,影竹绣纹,针针线线皆是主人不屑一顾的华贵。
凶兽悲号,震怒滔天,惊起腥风一阵,席卷邪气而来。
可那人只是轻轻笑了。
情绪难以琢磨,但那明明白白地、是在挑衅。那双长靴不动如山,旭清再度听见剑刃破风之鸣。
悲号戛然而止,液体泼洒浇淋,分毫落在他裸露在外的脚踝。触感湿热,还有些许粘腻。
少年眼前,长靴终于微动,有人一把拎住他颈子,将他轻松提起。
旭清直直对上那双眼。
那是风轻云淡的一双眼。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隐没了,但此时清清明明,映着微渺如尘的他。
他几乎落下泪来。
是少年劫后余生的、不知所措的泪,是幽灵久别重逢的、甘之如饴的泪。
如果,给你机会回到过去,却不允许你改变任何事情——你还会回去吗?
“呆子。”将他打量一周,那人轻轻笑了,“竟不晓得变回原形、方便跑动。”
他的眉微微皱起,眉目间却非不耐。他掌心涌出和煦的灵力,灌入精疲力竭的少年的四肢百骸。
“睡吧,”他这样说,“不必逃了。”
被诱导着幻化作原形,被圈揽在手臂、在可靠的怀里,那自千年后奔逃而出的幽灵、终于得到了他的安宁。
日夜思念的人轻抚他的头顶,对他轻柔低语:
“也不必害怕了。”
还是要回去。
纵只是大梦一场,也仍想多看他哪怕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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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柴熊熊燃烧,气泡浮上水面、在空气中破裂。少年的意识逐渐清醒,也逐渐辨清这陌生细碎的声响。他一个激灵,也顾不上睁眼,径自向燃烧声的反方向敏捷一翻。
而后,一切的声响仿佛都凝滞了。
弄巧成拙。
并不能准确判断自身安危状况的少年,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身形一滞,缓缓地瘫回榻上,他捂着自己的鼻梁,表情痛苦到狰狞。
将这精彩表演收于眼底,床榻边长身玉立的那观众迟疑着开口了。
“……哟,师父。”那观众凝眉,扭过头去,看向火炉边板凳上坐着的、同样有些呆滞的人,“你可别是把人治傻了。”
他声音清朗,是少年声色,其间几分难以言喻的犹豫,显然是故作的深沉。
旭清努力揉了揉鼻梁,竭力缓过那一股泛酸的疼痛。他使劲睁了眼、看向说话的人,眼角还挂着点儿疼出来的泪水。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怎样的一个人?返影入清泉,远山乱晨烟,又或是深林的清风朗月——
总之,好看,好看得教人不敢惊扰。即使使用着恶劣的语气,眉眼间仍是轻描淡写的平和。
依靠本能生存的少年察觉到一丝怪异。
但他并没能来得及多想,泉是怎样的泉、山是如何的山,怪异又究竟诞生于何处。因为冷不丁地、又一个人声突兀响起,实实在在唬了他一跳。
“不……不应当啊!”
这回,是一个听起来十分委屈的声音。
受惊炸毛的少年一个哆嗦,试图越过站在榻边的人,将眼神投过去——
可身前人嗤笑一声,忽而倾身前凑,逼近他了。
视线被占据,旭清不敢动弹,僵在原地。无措收回的视线正怼上对方好看的脸,他才恍然发觉那平静清风、似是乱了。
来不及惊讶,少年自顾不暇。
缘是,他被捏住了命运的耳朵尖。
那只手下落时基本轻柔,终于揉上软乎的绒毛时却不禁多用二分气力。那人笑的时候微微眯起眼眸,其间二分慵懒三分兴味。
“没治傻。”他看着吓出原型耳朵的小家伙,这样温声道,“是胆子小。”
“……小熊猫啊。”
其实留恋,但他到底收回手去,好整以暇的模样、站直了身子,煞有介事地给予评点。
“手感不错。”
这是旭清记忆中的第一次相见,与这一位后来朝夕相伴的师门前辈。在这一年、这一日、这一时,唤作“溟泽”的少年还有着年轻鲜活的体貌与神色。
世间颜色十分,他独占七分有余,任凭是何人与他相见,都只应赞一句风流好少年。
任凭是何人与他相见,都难以相信——
他只拥有倒数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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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中之地,连山君者,天下医者之尊也。
要把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神名与“宁济”这个名字联系到一起、并进行重叠,委实是件难事。
委屈巴巴有余,威严严重不足。他大抵是世间最没排面的神君。
谁让他是只橘猫。
这位名唤“宁济”的连山君,无疑是历任黔中主人之中最为柔弱的一位。
但好在,他养了一个悍徒,这才教他能够不为医闹困扰,不弃医归田。
在这一位悍徒之外,连山君再无别的弟子——这便也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然而,无常正是世事的常态。
九百三十二岁这一年,宁济收下了他的第二位弟子。
形式仍与上一次无二,是他的小徒弟先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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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醒了,那也差不多算是好了。”
彼时,清风朗月的少年如是向旭清询问道:“你家在何方?该送你回去。”
十二岁的旭清愣了一愣。
这少年有片刻的沉默不语,而后,他掀开了温暖的被褥。他身上的衣衫干净清爽,并非是新的,于他而言稍有些大了。
他并不懂得如何分辨布料材质,但他晓得,那是他从拟造人身至今,穿过的最好的衣衫。
扶着床榻边缘,少年踩落地上。立于榻边的人不明所以,下意识地退开些许。
而后旭清径自伏倒于地,对着火炉边那位曾被唤作“师父”的人,行了个毕恭毕敬的大礼。
他虔诚道:“求神君收我为徒。”
此刻的他并不晓得这是哪一位神君,又或者,眼前人究竟配不配得“神君”之称。
他无疑并不是对这一位神君虔诚,而只是对“生存”这一件事虔诚而已。
平心而论,这个礼行得有几分可笑滑稽。
交叠的双手当是左手在上,少年在上的却是右手;脸贴地面贴得太紧,便欠缺了大方仪态,显得卑微拘谨。
显而易见,他不曾正儿八经学过礼节,或只是远远看过一眼罢了。
恭敬有余,不敢抬头,因而旭清的视线里只有平整干净的地板。应当是附着了灵力,它泛着些微的暖意,使他不至受寒;身体能感受到的触感,似乎也并不生硬。
他没有抬起头,于是错过了未来师父茫然无措的脸。甚至,在瞠目结舌之后,火炉边的那位连山君抬起头来,对着自己立于榻边的那位弟子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怎——么——又——来——”他比出这样的嘴型。
旭清没有抬起头来,是而,只是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听见了这般似是而非的回应:
“你说拜入我门下,可我甚至不知,你姓甚名谁……”
其实,这本该是婉拒。
但十二岁的少年直起身来,甚至鼓起勇气直视了对方。他正对着神君跪得端正笔挺,答得干脆利落:“旭清。”
他感觉得到视线,知道身旁的人正肆意打量着他的模样。但是其中情绪莫测,无一能教他领悟。
他做不了更多,只是竭尽全力、笔直地跪在那里。留在这里,或者继续在山林间奔逃——两者之间,只有唯一的正解。
静默。在无限延长的静默里,勇气、力气、希望,都在加快退却的步伐。他看见火炉边的那青年嘴唇翕动,欲言又止。他到底意识到了,这一位神君、原是不愿点头的。
等待。
孱弱的少年微微晃动了身体,他就快撑不住了。
打破这僵持的,是一声响指。
漫不经心、却极为有力的一声响指。
在那之后,旭清听见,身旁居高临下的那人这样问他:“你缘何想要拜师?”
他的疑惑那样诚恳,其间并无冷厉或是恶意。旭清一怔,抬起头来,直直对上对方微垂的眼眸。
那清亮的眸子里,平静的背后,仿佛空无一物。旭清什么也看不穿。
于是,十二岁的孩子鬼使神差地说了心里话:
“……因为想活下去。”
他如实回答了,却似乎不曾得到任何的回应。对方仍是这样平静地、甚至淡漠地、将他凝望。
对方说:“那你大可不必来此。”
是,活下去有千万种方法。但那是于强者而言。
眼前的人却仿佛不明白这道理,是了,他到底置身事外。
旭清抿起了唇。
吞咽仿佛都变得艰难起来。但他仍是在那一次吞咽之后,定定看着眼前风轻云淡的人,拧着仍显稚气的眉,极其认真地说出口了:
“我还想变强。”
并非人人都能被唤一声“师父”,这是世间固有的法则。救他的人必然拥有某一种能力,足够他立身世间的能力。旭清需要活下去,必然需要活下去的依傍。
垂首看他的人仍旧淡然模样,没什么表情。旭清却恍然发觉,原来这样一个好看的人、有着温和神色,也可以给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少年人尽自己所能地、不想被看轻地,顶住了那些不知不觉中堆垒的压迫感,坚定地重复道:
“……我还想变强!”
他眼前的人眉间一松,忽而笑了。
他笑得莫名其妙,笑得旭清一头雾水,但旭清只能愣愣地看着——看着对方面上,这一笑笑得动人至极,如同云开月明。
他真心实意地笑着,仿佛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算不得失态,却分明是被逗乐了。
“变强?”他语气轻快,抛下的话却教旭清目瞪口呆。“——那你来这儿也没用。”
火炉边一直死寂的青年终于也活了,他忍不住气得跳了起来,怒喊出孽徒的姓名,“——溟泽!”
旭清来不及反应,但余光里确然瞥见那青年扬手,将什么东西狠狠砸了过来。
“小兔崽子,你几个意思!”他一边抛砸,一边怒道。
“——没几个意思。”唤作溟泽的风流少年笑吟吟的,一侧身、抬手间,轻轻松松接住了毫无杀伤里的青色药囊。
“收了吧。”他说,“小孩儿挺有意思。”
他顺手将那药囊抛玩,回身时径自蹲下身来,顷刻便与呆滞的小小少年位于同一视界。
他与他对视着,眉间写着懒散,眼眸里却是认真。旭清一个激灵,又挺直了脊背。
他紧张地挺直了背,对方却兀自握住了他的手。再一次陷入茫然无措的小孩儿呆愣愣地向下看去,看见对方轻轻拍掉他掌心灰尘。
“旭清……师弟。”他这样唤他,将药囊放在他手里,收紧他五指,教他握紧。
旭清抬起脸来。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眉目舒展,神情温和。
“师父赏的信物,你可得收好。”他这样说,“——他赖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