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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萤火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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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此情长久不衰。
但愿此爱绵绵无绝。
但愿此生执手共老。
大堂里是喧闹的人声、屋外是加重的大雨声,还混杂着几声炮竹声,杂乱起伏的声音里,矮胖的妇人尖着嗓子突然喊话。
“哎哎哎,别吵吵,仪式还没好呢!”
她的声音穿透力十足,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众人都盯住了她。
妇人摆手一笑,却朝着北洛挤眉弄眼,仰头高喊,“最后一步——送入洞房!”
轰的一声,宾客们都笑开了。
“对对对,送入洞房!”
“闹洞房吗?要闹吗?”
“闹什么闹,人家小年轻洞房都不安生……”
北洛摇头笑了笑,对折了手里握着的红绸,牵住了桑梧的手。
只不过那只手微微发凉,似乎还有些颤抖,北洛蹙了眉,“你的手这么冷,受寒了?”
她摇了摇头,音色有些嘶哑,“没事,走吧。”
“没事?”
“真没事!”桑梧催着他,“人都看着呢,还不走?”
北洛看了她一眼,最终不再问,带着桑梧往后院走,他们的婚房在后院。
出了大堂,原本的大风倒是渐渐停了,雨却越下越大,噼啪着砸落,在地上开出一片雨花,天地间起了水雾。
“手这么凉,你真的没事?”北洛牵着她往里走,越发感觉掌心握着的手阵阵发冷。
“当然没事。”桑梧微微缩了手,却是摇头。
“那是穿得太少了?”他扫过桑梧身上有些单薄的红裙。
“我说了没事,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桑梧似有不耐,却没有再正面回应。
“走了走了,快点!”她提起裙角,推着他往前走。
不远处就是目的地,是谢柔新收拾的一间干净房子,稍稍装饰了,被拿来做了婚房。
此时雨下得更大了,婚房贴着的囍字和高挂的红绸都沾了水,湿答答地垂下来。
推门,进了屋子,因着天阴,里头并不亮堂。
北洛点了喜烛,一双跳动的火焰驱散昏暗,明暖地漾着光。
桑梧掀开盖头,略显苍白的脸映在烛光下,晕染出一些生气。
“一天都没怎么吃饭,饿了吧,”他倒了一杯热水,推到她面前,又从果盘里拿了青黄的桔子,剥了皮,将整个椭圆的果肉递给她,“先吃点小食垫肚子。”
“你歇着,我先出去,等我敬完酒回来给你带吃的。”
桑梧盯着手里的桔子,眼里的水光终于凝成珠子,一颗颗滚下来。
“怎么了?”
他正打算出门,可见着桑梧忽然哭了,心头一跳,连忙半蹲到她跟前,“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没事……”桑梧揉着眼睛,却死死拉着他的胳膊不松手,“你别走……”
“好,我不走,”北洛伸手抚在她脸颊上,擦拭着她的眼角,语气轻柔,“是太高兴了?怎么哭了?”
“嗯,我太高兴了……”
桑梧看着蹲在眼前的人,他今天明明那么高兴……她也很高兴……可是……
看着红眼圈的姑娘扑簌簌掉眼泪,北洛心头微闷。
“喂……”
他拿袖子去擦着坠下的泪,袖口洇湿一片,语气轻柔,“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哭着脸可不好……”
桑梧抹着泪,却怎么都停不下抽噎,纤瘦的身子都一抽一抽的。
“别哭了,妆都哭花了,”北洛站起,靠在她身侧,安抚似的拍着桑梧的后背,给她顺气,“越哭越丑啊,你本来就傻,再丑了可怎么办?”
桑梧哭着笑了一声,压着浮动的心绪,转头抱住了他的腰身。
“你才丑……”
北洛揉了揉了她的发顶,“我可不丑,你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喜欢我呢?”
“……呸。”
她低声啐了一口,垂着眼,沉默半刻后嘶哑开口,“北洛……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别……生气。”
他心脏微微一紧,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可脸上却是露出笑意,“什么事能让我生气?”
桑梧松了手,慢慢从发髻里抽出起一簇藏起的白发,举给他看,“你看,是白色的。”
瞳仁一缩,他盯着那簇近乎雪白颜色的发丝,死死皱了眉。
“还有……你看我的脸……”
桑梧擦去两颊的胭脂,露出一张苍白的容颜,面上那股萦绕的淡淡死气,只有将死之人才会有。
“很明显吧……我又要死了。”
她最后两个字落得轻巧,在他耳中却不啻于惊雷,震得他一时失神。
“……你……你胡说什么。”
北洛僵着脸摇头,几乎完全不信,可视线对上桑梧带着水光的眼睛,是真的。
“你……胡说的……对不对?”他声音有些抖。
“我没胡说……我啊,又要死了。”
桑梧轻声说着,对他扯出一个笑来,“‘又’这个字是不是特别有喜感?反正我死去活来的好几次,不怕的……”
“你开什么玩笑?!”北洛一声压抑的低吼,抓住桑梧的肩膀,却不敢用力,只盯着她问,“你要死了?”
“别胡说了!”
“你明明昨天还是好好的……方才都是……”
他激烈的话语一顿,猛地捏住了她的手,不是印象里的柔软温热,而是死物般僵硬冰冷。
“是冷的……”他低声喃喃,似乎陷入了无望,“怎么是冷的……不该是冷的……”
他忽然抬头,盯着桑梧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说过会陪着我的……会一直陪着我的……你要食言吗?!”
“……对不起。”
北洛:“……”
桑梧垂着头,低声解释着,“我……之前在西陵被伏魄阵困住了……我这种弱鸡,果然什么用都没有,眼见着司危没了……自己也被抓住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该死了,是风神帮我多留了三天的命……”
“但是他说话不准,”桑梧勉强又笑了笑,“说好的三天,现在才过了两天,身体就不行了……原来神仙也没什么用嘛。”
她轻轻抬了脚,红裙下的双脚已然虚化成浅绿色的光点,像是暗夜里的萤火虫,一只一只飞散出去。
桑梧晃了晃腿,说得轻快,“你看,又要变成流光了,还好没在大堂里炸开……像萤火虫吧?还挺好看的。”
北洛:“……”
光……
十五年前的噩梦似乎又再次重演。
“你骗我的对不对?”
他忽然伸手,将桑梧整个抱在怀里,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
“你骗我的……骗我的……不……是梦……”
“是噩梦……”
“醒了就好……”
他不停地喃喃自语,嗅闻着桑梧身上的味道,欺骗自己眼前的事只是一场噩梦。
桑梧轻柔地拍着他的脊背,语气像是哄小孩儿,“没事的……没事的……你要知道,我是巫女啊!”
她说着谎话安慰他,“巫女不是能复生的吗?我这次死了没关系的……你可以来找我的……”
“十五年前我不就死了一次吗?说不定这次只要五年就好了,或者两年?或者一年也说不准……”
“我等你来找我啊……”她抱紧了北洛,重复着轻声道,“我等你来找我。”
他不会找到的,她没有下一世了,可是这些事,她绝对不会透露一丝。
“你来找我,好不好?”桑梧柔声问着,轻轻抚摸着他微颤的脊背,“没关系的……你就当我出去游玩了……没几年就能再见的……”
北洛又把手收紧了一些,嘶哑着嗓音,“你没骗我……?”
“没骗你,我骗你干嘛?”桑梧仍旧抚着他后背,“我等你来找我……别让我等太久啊……”
她下垂的眼里滚落一滴泪,碎在他的衣衫上,印出小小的水痕。
“……你到时又忘得一干二净……”北洛哑着声,似乎信了她的话,安了一丝心。
“等我找到你,你又张嘴问我‘北洛是谁’……这算什么?”他问着话,却不松手,依旧抱住桑梧,他怕自己一松手,她就没了。
“我问了云无月,她说能让我投到梦里去……把所有的事都经历一遍,那样我就会想起来……不会问你‘北洛是谁’的。”
她的确问了云无月,即便是她不会有后续,前期工作也要做得圆满。
这样,才能骗过北洛。
有希望,总比绝望要好。
“怎么样,心情有没有好一点?”桑梧笑着问他。
北洛:“……”
谁会心情好?
这家伙……居然还能笑?
“这次我准备充足,不像以前那样突然炸掉,还能交代遗言,你有了心理准备……心情会好一点吧?”
“……好个屁!”北洛瓮声瓮气的,音色沙哑。
“喂,你说粗口了。”
“跟你学的。”
“合着是我教坏了你?”桑梧笑着,叹了口气,“所以别太伤心了……今天不是好日子吗?要高兴才对……”
“你还有脸说?”北洛几乎被气笑了,“是谁在今天搞幺蛾子的……明明是……大喜的日子,你却要死?”
“对,是我搞幺蛾子,是我不好……”桑梧顺着辟邪的毛撸,“让我安静地死一死就好了。”
“嘁,”北洛十分不满,摸着她的脑袋,“你早点给我活过来……我耐心可不多,要是晚了,等我找到你,有你好受的!”
“好啊,我努力……早点活过来。”桑梧笑了笑,垂着的眼睛里藏着他看不到的悲伤。
“……你说话算话!活过来,记着我!”他有些不放心,来回问着,总要得到她的许诺才会稍安。
“我一向说话算话,”桑梧抿唇笑着,拍着他的肩膀,“你轻点,我还没死呢,就被你抱死了……”
北洛乖乖松了收紧的手,瞪着她半刻,气着转头去剥桌上的桔子。
“给你,多吃点,免得做个饿死鬼……”
修长的手指拉扯开青黄的桔皮,鲜黄的果肉被他分成一瓣一瓣。
桑梧捡了一瓣果肉塞进嘴里,眯起了眼睛,“嗯,甜!”
“你也吃!”她拾起一瓣,递在他嘴边。
北洛沉着脸,张嘴吃了,甫一入嘴便皱起了眉。
“哈哈哈,是不是很酸?”桑梧半捂着肚子,笑得开心,有些得意自己骗到了他。
北洛黑着脸,“幼稚。”
看着他有些生气的脸,桑梧一边笑着一边吃着他新剥的桔肉,裙下晃荡的腿虚化得更多了,一点一点光照满了屋子。
他盯着那些四散的光点,闭了闭眼。
“别忘了你说的话……早点活过来……”
“好,早点活过来。”
桑梧浅浅笑着,此时一瓣桔肉从指间穿了过去,正掉在地上。
她看着自己虚化起来的双手,知道自己没有更多时间了。
灵力流逝得丝毫不剩,生机也近乎散完。
她转头去看北洛,见他仍旧埋头剥着桔子,轻快地笑道,“好啦……我要变成萤火虫飞走了。”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却不敢抬头去看她。
“赶紧飞,飞完了事。”
“唉……”桑梧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就这样送我走?”
“送什么送,你又不是不回来。”他犟着嘴,捏紧了拳头。
桑梧轻笑了一声,努力稳住了身形,向他靠近了一点,“北洛啊,我真的很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她轻声说着,侧头去亲.吻他的脸颊。
冰凉轻柔的触感,像是落在颊边的秋雨。
北洛想伸手去搂住她,却只穿透了虚空。
身边的姑娘已经不见了,颊边的秋雨也消失了。
眼前只有映亮整个屋子的微光,明灭闪烁的,像是萤火虫。
他眼角的泪终于落下,坠在手背上,开出小小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