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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从酒吧里出来,看一眼手表,已经凌晨三点。

      对面是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玻璃门上倒映出一张男人的脸,面颊微红,眼神迷离,一副微醺的模样。

      好在头发衣服还算整齐,并不惹人生厌。

      我摇晃着往住处的方向走,半路突然听到一点响声。沉闷的,带着一点忍耐的呜咽。那是一种我听着还算熟悉的声响。

      这点声音像根顺着耳朵扎进我的脑仁里的针,精确地挑到那根躁怒的神经。

      绕过小饭馆,果然在阴暗的小巷里逮到了两个小混混,把他们拎开的时候两个人还不遗余力地冲窝在墙根的人手打脚踢,脸上带着略微的得意和刻意的凶相,看起来滑稽且狰狞。

      我看了两眼,不自禁皱起眉头——不还是两个小孩嘛。

      干净衣服名牌鞋,有一个还背着书包,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小孩。明天周末,大概跑这地界来找刺激了。

      啧,十几二十岁的年纪,做什么不好出来当混混。

      我的脸色大概很不好,两个小孩看到我的时候脸都白了,做出来的凶恶神情收不及,混着惊吓和心虚,反倒比先前刻意的样子看起来要吓人些。

      “大…大哥。”

      我勉强压住胸口的火气,撩撩眼皮:“谁他妈是你大哥。”

      窝在墙根里的人抱着脑袋瑟瑟发抖,从膝盖后头漏出一丝惊惧迷茫的目光。

      我看了一眼,兜头就是一巴掌过去,边打边骂:“挺出息!欺负一个傻子!”

      两个小孩被打懵了,缩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躲,可怜巴巴的样子很有几分像墙角的傻子。

      我又气又笑,抬抬手让他们滚蛋。回头看看那傻子,正巧对上他的目光。

      那是一个傻子的眼神,迷茫,惶惑,带着点柔软的单纯和信赖。

      我的内心像是被毒刺扎了一下,微微的疼痛和酸涩,麻痹感从心脏流向四肢百骸,沉重得我抬不起腿。

      “行吧。”我蹲在他跟前叹着气,喃喃地说:“走吧,上哥家去。”

      我不知道这傻子是从哪里来的,是怎么晃荡到我这两条街来的,又在这儿流浪了几天。以前没见过有傻子在我的地盘上混,他大概也没来几天。

      城东港口一条街是这个城市最杂乱的地界,每天几十万人流量来来去去,外来打工者聚居在这里,贼匪惯偷,蛇鼠蚁虫也聚在这里,一句话,在这里扎堆的人,不是穷就是坏。

      我出生在这里,十岁就跟着地头收保护费,年前地头去世,我就接手了这条街,带着三四十个本地流子在这条街混饭吃。

      如果非要问我的父母,嗯,街头酒吧门口一脸浓妆艳抹冷着脸抱胸抽烟的陪酒女,理发店前面蹲在马路沿上喝三块五一瓶啤酒的杀马特小混混,都有可能就是二十多年前我父母的原型。

      港口街有很多这样的小孩,生下来往街上一丢,自己就能长大。

      至于父母,小孩五岁六岁,或者好一点的八岁九岁,看着小崽子知道饿,会自己想办法在街上搞吃的,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我可能还要早一点,能记事起就没有关于父母的印象。只有被地头拎着丢进小饭馆后厨托人照顾的记忆格外深刻。

      “哥哥。”

      我回过神,转头看见从厕所探出半张脸的傻子,湿漉漉的脑袋还滴着水。

      见我没反应,他又叫了一声:“哥哥。”

      我挑挑眉,眼睛一斜:“杵在那干嘛?出来啊。”

      傻子微微张大眼睛,露出点茫然又苦恼的表情,呆呆站在那里盯着我,沉默了一会儿,固执地说道:“哥哥。”

      我不耐烦地走过去,一拉门把:“叫叫叫叫什么叫!我怎么知道你要干嘛?出来!”

      傻子在里头纹丝不动,门也纹丝不动,我诧异地拉了两下,居然拉不动。

      傻子把自己严严实实藏在门后,一把牛力气,我奈何他不得,无奈道:“好小子,挺有劲儿。怎么,想住我厕所里?”

      傻子目光一转,盯住桌脚他换下来的那堆衣服,嘴里依然叫我:“哥哥。”

      我恍然大悟,这傻子害臊了。

      傻子个子挺高,体格也壮实,洗干净了颇有些相貌堂堂,不开口说话,往那一站,也挺能唬人。

      我找了件地头以前穿的衣服给他,本来想用我自己的,但这家伙比我大了起码有两圈,我最大的衣服他也塞不进去,只好拿了地头的。

      我现在住的地方也是地头留给我的,遗嘱拿到手之前我都没想到,这套小二居居然不是他租的。

      我把傻子领回家的时候没有想太多,顺手就给领回来了。直到给他收拾衣服的时候,居然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身份证,看年纪比我还大两岁,名字叫郑敞亮。

      我一看没忍住乐出声,拍拍他的脑袋:“行,真敞亮就真敞亮,挺好。”

      傻子洗完澡也不睡,跟我客厅地板上一块污渍较上了劲,闻言抬头茫然地望了我一眼,又低头继续拿块破抹布很执着地擦。那一刻我不仅没有意识到,傻子不是一个寻常傻子,还十分慈爱地给他递了块新的抹布。

      因为傻子不像其他傻子,他不流口水,不爱冲人傻笑,也不会乱跑,没事拿块抹布这里擦擦,那里擦擦,感觉给他一块抹布,他就能能擦出一个新世界,真是老实的没话说。所以第二天我出门办事,就放心的把傻子一个人留家里看家了。

      直到晚上回来,我发现傻子把我家给拆了。

      拆了又给重建了。

      老实说,我打从六岁进地头家这道门,二十年了,第一次知道家里地砖原来是鹅黄色的。

      我站在客厅环视整个房子,随地散落的旧报纸没了,堆得到处都是的酒瓶子没了,攒了半个月的脏衣服没了,挂了十八年的厚窗帘也没了。

      皮质的沙发,漆木的茶几,玻璃屏幕的老式电视机,在明亮的白炽灯泡照耀下,闪烁着足以亮瞎我钛合金狗眼的耀眼光芒。

      我梦游似的走了一圈,参观过我那一干二净的床榻,纤尘不染的空荡衣柜,焕然一新的书桌;接着路过崭新得仿佛从别人刚装修完的新房里抠出来的厨房,闻着从电饭煲里飘出来的米饭香气——老天爷啊我不敢相信我家居然有米——回到客厅。

      刚领着小弟们和隔壁街讨债公司干完一架,经历过讨债利器油漆的洗礼的我,一身臭汗加刺鼻油漆味,大红大绿地站在客厅中央,看着窗明几净,敞敞亮亮的家,再看看蹲在厨房门口,用我的牙刷刷水壶的傻子,我感动地、颤抖地、几乎热泪盈眶地对他大声说:

      “你他妈!让老子!明天穿什么!”

      傻子不是普通的傻子,他对生活的要求不仅是不住猪窝而已。

      所以当他端上清炒小白菜和豆豉排骨时,很久没有在家正经吃过饭的我,决定原谅他撕掉我所有衣服当抹布擦地的过失。

      我吃着热腾腾的饭菜,看看挂在阳台上还滴着水的床单,再看看卧房门里光秃秃的床罩,惆怅地对埋头扒饭的傻子说:“你这个讲究德行,到底是怎么在外边儿流浪这么久的?”

      说真的,我有时候都觉着自己捡的不是一个傻子,多少算个低配版田螺姑娘,每天给做饭洗衣打扫卫生,除了饭量大几乎没什么缺点。

      哦,还除了三不五时要丢我几件他洗不干净的衣服。

      对于傻子,我其实没想过到底要怎么安置他。实际上他的自理能力比我强得多,住了不到半个月,他不仅抹干净了我家的每一条缝,还把街上的商贩店老板认识得七七八八,或者说街上七七八八的人都不知不觉地认识了傻子,并且似乎印象还不错。

      某天我领着三两个弟兄巡街,碰上住在附近的城管大队队长王叔,还没打招呼,王叔迎面就给我塞了两头蒜,说是他老婆让还给傻子。

      我晕头晕脑没走两步,摊杂粮煎饼的李姐收着摊呢,顺手把她车上一板鸡蛋递给我,说是给傻子带的。

      我后知后觉的发现,傻子贼他妈讨人喜欢。

      于是,城管——我——商贩,这一条维持长达二十年的港口生物链,在傻子加入后,犹如被充了气一般迅速在我生活里膨胀到立体,并以各种形式嚣张地彰显着存在感,以至于秩序混乱,链条崩塌。

      *

      这两天港口这不太平,我每天都回的很晚。傻子虽然睡得早,却坚持给我留饭。吃了两个月的小白菜和豆豉排骨,好不容易逃过了午餐和晚餐,我最终还是没逃过宵夜。

      今天办事时出了点意外,回家时已经凌晨三点。窗外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天光,我疲惫地靠着沙发脚坐到地上,茶几上隐约能看出汤碗的轮廓。

      是傻子给我留的饭。他喜欢用很大的碗,盛八分满的白饭,上面一边放蔬菜一边放排骨,把菜堆得很高,吃完能把我撑傻。

      倒是不能倒的,垃圾桶是傻子在打理,也不能倒马桶,因为会堵。扔到楼下大垃圾桶也不行,因为这傻子每天早上四点半就起床,能赶上到楼下帮清洁工大爷推垃圾车,一起沿街倒每个大垃圾桶的垃圾,倒完了就去买白菜和排骨。

      两个多月啊,天天买一样的分量一样的菜,菜摊和肉铺的老板现在都不用给我交保护费了。

      其他公共垃圾桶在别的街,我也不能为了丢掉饭菜随便跑到隔壁街区,怕被别的地头看到引发街区斗殴,毕竟最近这块真的很不太平。

      我深吸一口气,略有些艰难地抬起胳膊,用手指把碗勾过来,碗底突然发出一道尖锐的摩擦声,在微暗的光线里格外刺耳。我手一抖,望向半开的卧房门——

      傻子立在门口,黑亮的眼睛折射出一点微光。他静静地看着我,叫了一声:“哥哥。”

      我指尖一颤,收回手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怎么起来了?是我吵到你了吧。还早呢,再回去睡一会儿。”

      傻子不吭声,摁亮客厅的灯,目光凝在我捂住腹部的手。

      今天穿的是黑色的T恤,本来应该是看不出来什么的,我低头看了一眼,叹口气:“啊呀,真是,什么时候又裂开了。”

      鲜红色的血液顺着我的手腕滑下来,一滴滴落在地砖上,很快积出一摊血涡。

      傻子凑到我跟前,手足无措地拿块抹布想给我堵住伤口,我赶紧挡住他,“别介,你昨天早上拿它擦过马桶盖吧?”

      傻子似乎没听见我说什么,只是见我阻止他,抬头茫然地看着我,眼睛里突然渗出一颗硕大的泪珠子,狠狠砸在我手上。

      傻子哭起来总算是像个傻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又不哭出声,嘴巴抿得紧紧的,哭得整个人一颤一颤地直打嗝。他哭的时候嘴角用力地往下垂,眼角耷拉着,看着我的眼神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等待抚慰的孩子。

      这样的眼神让我我一面有些心疼,一面额角直抽抽。

      说真的,比我还高两个头的大男人,穿着粉红色凯蒂猫睡衣,用宽厚的大手掌扯着我的衣角,还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要不是个傻子,我肯定把他扔海里去喂鱼。

      话说回来,地头其实就是地头蛇的意思。

      我先前说过,港口街又杂又乱,除了流氓混混和黑户穷鬼,没人会住在这里。

      而乱的地方就很容易混进要命的东西。

      流氓混混黑户穷鬼说到底也都只是普通人,可能市侩无赖了一点,或许有点小偷小摸欺软怕硬的毛病,但只要有地头看着,都是些翻不起什么浪花的小鱼小虾。

      但这些几乎算是泡在苦水里活的人,也许是因为大多都苦太久了,所以一点点带甜味的诱惑就能很轻易地把他们引上钩。哪怕他们明知道这是诱饵,知道这东西会要命。

      公家近两年对毒品的打击力度很大,并且越来越大,许多贩毒集团不是被一网打尽,就是逃窜国外,识时务地销声匿迹了。

      我实在没想到自己有这个运气,这么大的城市,港口附近这么多条街,能碰上埋伏在这个城市的毒枭的几率这么小,偏偏是我。

      我是最近才知道,在毒枭找我谈话之前,港口街的酒吧已经全部开始贩售不干净的东西了,算算时间差不多都三个月了。要不是酒吧老板的精神状态不大对劲给我看出来,他们不知道还要瞒多久。如果可以,我很想锤爆那个毒枭大叔的狗头。

      但是不可以。因为我六岁就跟着地头和刑警打过交道,知道大叔挂在腰上的家伙有多刚。

      刚不过也得刚,不然这一条街都得完蛋。除了人渣,街上也有很多早出晚归的打工仔打工妹,每天啃着馒头疲惫但顽强地进进出出,像工蚁一样渺小又努力地融入城市,眼睛里放着还会发光的渴望和希冀。

      哪怕是街尾整天混日子到处蹭饭的老流浪汉,小时候也给过我水果糖。

      所以虽然被严密监视着,我还是偷偷报警了。

      埋在我肚子里的这颗子弹只是开头,有没有命撑完今天还很不好说,傻子绝不能再跟着我。

      “傻子,我查过你身份证上面的地址了。”

      我把头靠在沙发上,喘了口气,艰难地说:“那是家孤儿院,不过两年前就已经关门了。”

      我说到孤儿院的时候,傻子抽噎着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我,我抬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我跟你说,我现在有点惨,估计已经带不了你了。等一下有人来接你,你就先乖乖跟他走,知道吗?”

      不管傻子有没有听懂,我拿件衣服裹住伤口,开始给傻子收拾东西。

      傻子果然死活不肯走,怕傻子闹脾气耽误时间,我哄了半天,跟着老三陪他走了一段。

      大概没见过我对谁这么有耐心,老三表情有些古怪,一直催我回去:“哥,你放心吧,我肯定把他安全带到地方,看你脸白的,赶紧回去休息一下吧。”

      我盯着马路等了一会儿,拦下一辆计程车,自己先从后面坐进去,冲傻子招招手:“来,坐这儿。”等老三上了副驾驶,我趁机蹿出车,关拢车门,让司机快走。

      警方已经布好陷阱,但是能够逍遥法外那么多年,毒枭当然是有他的本事的,警方能掌控的证据不足,所以只好钓鱼执法,抓现行才能拖出足够的时间收集更多证据。

      我就是钓鱼的饵。

      走进卧房,床上两条薄被,一条整整齐齐叠成豆腐块,一条茧子似的团在一起。是傻子没来得及叠的。

      为了叠豆腐块被子,傻子每天早上都要在床上耗半个小时。我无数次在清晨四点半睡得正香时被他的动静吵醒,然后青筋暴起地无数次后悔为什么要心软让他睡床。

      但行军床和沙发对傻子的身高来说真的太短了,他得蜷着睡才能躺下去。傻子似乎没有什么意见,但每天起床他舒展身体时,全身骨头噼里啪啦的那阵脆响,实在让人听不下去。

      家里和离开时没有两样,一尘不染,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坐到床上。主要是怕伤口裂开,血会沾到被单上。傻子虽然勤劳,但效率不高,他不会用洗衣机,洗条被单也要快两个小时。

      我倚在窗边休息一会儿,突然看到远远的有个身影跑过来,一瘸一拐,鼻青脸肿。

      是傻子。

      我心头咯噔一下,急忙冲出门去,刚跑到楼梯口,身后一股强大的气流把我往前推了几米,同时巨大的爆炸声震得我一阵阵的耳鸣,昏迷前我看到两个埋伏在我楼下的便衣警察冲上来架住我。

      还好把傻子送走了。

      他妈的老子一定要抽他一顿,居然跑回来了。

      在医院醒来,警察局来人看我,一是告知情况,毒枭已经被成功抓捕。至于临头反水给我安炸弹的老三,嗯,怎么说呢,他被跳车跑回来的傻子一拳揍晕了所以没逃成,真是误打误撞。

      二来是送奖章和奖金来,说到这里,作为代表来的两个警察羞赧地跟我说,资金有限,我家他们只能尽力拨款修复,墙砖玻璃可能还好,家具估计挺悬。

      我数了数信封里的奖励金,刚好够买家具,日用品可能又要自掏腰包了。

      最后是傻子。

      傻子其实不是傻子,他是自闭症患者,八岁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福利院也有相关治疗资源,但傻子的病情一直没有进展,他拒绝跟别人沟通,也拒绝跟别人接触和对视。后来在福利院院长悉心照料下,他渐渐有所好转。

      再后来福利院院长去世,福利院也关门合并,傻子就跑了。

      傻子是真有力气,他们本来打算把傻子先送到相关机构去,但傻子一个人顶三个,去带他的警察一起上也拽不动他,最后给他跑了。

      我想起福利院地址和港口街隔着的两个省份的距离,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

      街上的人都在帮忙找,但收效甚微。

      我住了两个月医院,医生总算同意我出院。回到家,房子里空空荡荡,除了我早两天定好送来的床,什么都没有。

      在新床上躺了半宿没睡着,我叹口气爬起来,拄着拐杖想去倒杯水,一进厨房,新粉刷的墙壁白花花地框住崭新的灶台,我才想起来,家里还什么都没有。没有水壶,没有杯子,也没有傻子。

      我回到客厅,暴躁地抓了抓头发。正想去开个灯,突然有什么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于是我福至心灵地把手从开关上挪开。沉吟一会儿,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握住门把,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大门。

      蜷在门外的傻子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一如初次见他时的姿势和目光。

      时间停顿了两秒,也可能是三秒,我的情绪像是电压过增的电灯泡,炸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火花带电。一定要找个形容词的话那,大概就是勃然大怒。

      我抄起拐杖就是一顿猛抽,边抽边怒吼:“你他妈!还!知道!回来!跑!挺能跑!再跑一次!老子!抽断!你的!腿!”骂一句抽一下,我十分富有动感地教育傻子,傻子抱住我的腰不停叫唤,吭吭巴巴,委委屈屈:“哥哥!哥哥!”

      打累了,我喘着气丢开拐杖,眼睛里像是进了沙子,热辣辣的。

      撸一把傻子乱七八糟的头发,我低声叹着气,喃喃着说:“行吧,走吧,跟哥回家。”

      我在又杂又乱,不是穷就是坏的港口街长了二十多年,每天都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前二十年有个虽然粗枝大叶但对我还算上心的地头领着我过日子,后来地头没了,我成了地头。

      我一个人过日子,每天收收保护费,跟别街混混干干仗,在外头随便吃点喝点回到空无一人的房子里睡觉。

      地头有个在街上赊账的特权,但我其实很少用。仔细算算,我不抽烟,因为从小就患有慢性咽喉炎;我也很少喝酒喝到醉,因为港口街由于地理位置特殊,是城管大队和派出所的重点监察地段,所以破事儿贼多,我根本不能醉。手下兄弟嘴里的那点乐趣我也没法体验。

      后来有一天,港口街这破地界儿居然招来了一个大魔头,大魔头穿得人模狗样,大晚上戴个墨镜,手上串个佛珠,一副斯文败类衣冠禽兽的标准打扮跟我谈白粉生意,我第一次在酒吧里跟不认识的人喝上酒,装作很心动又犹豫不决的样子蒙混过关。其实心里想拿啤酒瓶给他开瓢。

      出了酒吧的门,我往住处走。我知道地头偷藏了一把枪,虽然他没跟我说,但我知道藏在哪块地砖下。

      地头当初就是因为把跑到我们街上嗑药的人扔出去了,才招来一群瘾君子的围攻,一时不慎给扎了喉咙,救护车还没到就咽了气。

      要不是因为这个,以地头的体格,说不准比我活得长。现在有人要跟我“谈生意”,我不爆了他的头我就不要做人。反正这日子我已经过够了,大不了买一送一同归于尽,干掉一个魔头当给地头积阴德,还能下去陪陪他。

      回家路上,我遇到一个傻子,顺手把他捡回家,想喂他吃一顿饭就扔到街上叫他自生自灭。

      谁知道傻子破事儿多,叫他吃饭他不说话,净盯着水龙头看。我明白了,这是要先洗手。洗了手又不动了,盯着厕所看。行,要洗澡就洗吧,当我死前发发善心。洗完澡不出来,就知道叫哥哥,行吧,要穿衣服,我给找衣服…

      一通折腾下来,我看着他安安静静吃着饭,满足的不得了的样子,突然不太想死了。

      这不行,这口气我要吞下去了我还是人吗?

      我到厨房倒杯水,喝完了一提气,气势汹汹地出去拿枪。谁知道傻子吃完了饭,正敦实地蹲在那块地砖上认认真真擦地板。

      他很自觉地自己把衣服团吧团吧放在脚边,就等我来撵。我眼尖,看到身份证的一角,捡起来叫了声傻子的名字。

      傻子抬头看我一眼,眼神茫然又信任,像个小孩儿。我没注意一口气给泄了。

      行吧,我真不是人。

      对不住啊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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