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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死皆匆匆 ...

  •   01.
      雨过天晴的午后,有一束阳光闯入了她的梦境。岛津绿悠悠转醒,阳光的触感停留在皮肤上,比吹拂而过的风更加柔和也更加温暖。她缓慢地睁开双眼,于朦胧的视野中看见一片金黄,这才突然意识到,入了她梦的并非是阳光,而是身前那人璀璨的发丝。
      岛津绿撑起身体,却因小腿发麻而没能完成这个动作。她急忙攀住身侧的廊柱:在此之前,她正是倚靠着它沉沉睡去。此番她发出的声响轻微,却无法逃过鬼出色的感官。坐在前方的男人发出一声轻哼,以此作为某种信号,代表他已确知岛津的苏醒。

      “要睡觉就回房间去。”风间千景没有回头,只有低沉的嗓音传到岛津耳畔,一同响起的还有一道极轻的吐息,伴着白蒙蒙的烟散落入半空。金发的鬼单手拖着他心爱的烟斗,背对她坐在前方,从她看不见的角度静静望着院落里伫立的野茉莉。
      还没有到它的花期,枝干一片光秃。
      “冬天还没有过去呢。”岛津的双腿不再发麻,便笑着回以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答话,起身小步腾挪到风间身边,也一同坐下来,将那一株无花的树收入眼底。
      风间往身旁瞥过去一眼,见她已分外娴熟地从案几上拿起一只杯子,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懂得礼节的女人。”他从容地评价道,面上倒是不见恼怒之色,只有一小缕嘲弄在瞬间一闪而过。
      岛津不慌不忙地啜饮一口,宽大的衣袖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勾起的嘴角自然也隐于其下,可弯曲的眼眸却出卖了她的笑意。——那真是罪过。只好罚妾身来为您亲自倒一杯了。她继续拿衣袖挡住面颊,只露出一双不住眨动的黑色眼眸,说话间刻意做出妩媚的姿态,然而过于装模作样的动作到头来只引人发笑。
      风间没有作声,她便弯下腰去倒茶。葱白的手指抚上茶具的边沿,就在这时,她忽地手腕一颤,“啪嗒”一声打翻了茶杯,残留的半杯茶水尽数漫上小案,留下一道深黑的水痕。
      女人猛然收手转身,背对风间蜷缩起身体,压抑的咳嗽声一下接一下地响起来。她弓着背,单手撑住地板,用力弯起的手指关节隐隐作痛;而另一只手盖在口鼻的位置,试图以此减轻咳声,却徒劳无功。浸过茶水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嘴角,让泛苦的茶香漫入唇齿,可无法使得泛白干裂的嘴唇恢复丁点血色。
      “非常抱歉……”
      一只手从岛津的背后伸过来,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腕,让跪坐的女人不得不抬高胳膊。她的话音被打断,便面露困惑地仰起头,随即与垂敛的猩红色眼眸径直相撞。眼眸的主人似是不耐烦地嘁声,确认她的手没有被洒出来的茶水烫伤,才松开她的手腕,任已经不再猛咳的女人默默平复气息。
      “你回房间去。”没等岛津先舒完一口气,就听金发的鬼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命令道。风间将女人的欲言又止看在眼里。她的位置正是阳光照进来的方向,或许正是因此,他下意识地眯起双眼。然而很快他便发觉,使人感到刺眼的不止这一物。
      “你给我回去。”
      这一次他的口气又强硬几分。见岛津仍是一副怔愣在原地没有动作的样子,他最终难掩恼怒地伸出手,用拇指擦去她嘴角鲜红的污迹——就是它不断地刺痛双目,一小片红色沾在岛津苍白的脸颊上,比嵌在天穹的一轮明日还要显眼。
      “……”岛津翕动了两下嘴唇,但最后放弃了所有的言语。她轻阖了阖眼,睫毛微微颤抖,低声道一句“失礼”,便重新裹上滑落肩头的外袍,起身离开。

      风间又吸了一口烟,女人远去的瘦削背影仿佛在眼前被薄雾笼盖,虚无缥缈。等薄雾散去,女人的背影便也再也找不到了。他坐回原位,指腹上浅淡的血色在衣袖边缘留下一道痕迹。身旁的案几上摆着被打翻的茶杯,茶水已冷了。
      他突然失去了静坐品茶的兴致。
      诚如岛津所说,冬天尚未过去,野茉莉树上仍是一片枯枝。

      02.
      岛津做了个梦。在梦里,她回到了过去。

      阿绿作为岛津开始于一辆疾驰的马车。她从京都出发,一路向南踏上九州的土地,最后在鹿儿岛落脚。这一年她整满十岁,自此再也没有回到过北方,繁华吵闹的都城与夜夜笙歌的岛原都成为身后的幻梦,钻进她脚下的阴影里消失无踪。
      你是岛津绿。藩主之女。将她带来的人对着年幼女孩懵懂的眼睛,如此向她宣告身份。自由之门便在此刻于身后合拢,阿绿的人生就此被关进一个巨大的铁笼,荣耀的岛津之姓与厚重的华服成为她的狱卒。
      一切都很匆忙。她未曾见过旁人口中自己的父亲,也没有来得及分辨萨摩的街道与京都有何区别,就有另一架马车穿越绿树茵茵的山间,将她送进深幽僻静的林中之地——传说中是有恶鬼聚集的村落。

      据说风间家的家主为岛津绿的到来大发雷霆。大名口口声声称要将他的爱女送作人质以表合作的诚意,最后却拿一个花街出来的野姑娘敷衍了事。岛津的使者浑身发抖地跪在地上,额头贴地,不敢看盛怒中的鬼之头领。
      可、可这位确是岛津家的女儿。使者按照行前被交代的那样解释,战战兢兢的样子使人生厌,话音未落便被鬼之首领赶出了领地。
      风间本家的少爷在那一年十二岁,再过一个月就能满十三岁。他站在父亲身后,花街的野姑娘就在他一低头便能看见的地方稳稳端坐。成为岛津绿不满十天的女孩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鬼族的家主发怒,又沉默地看着大名的使者狼狈离去。直到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留下,低着头坐在中央,被一圈的鬼所环绕。
      可怜。
      众鬼的怜香惜玉总是难以在异族身上体现,风间千景那时所产生的唯一一点怜悯,兴许更多地来自对人类的厌弃。奸佞狡诈的人总是满口谎言,为自己的利益便能不择手段,置道义与信仰于不顾,利用、欺骗乃至摧毁孱弱的无辜者。——就像坐在那里的女孩,手腕纤细得提不起刀剑,肩膀瘦小得扛不住伤痛;无依无靠,无从反抗。

      03.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近日身体愈发变得疲惫,眼皮总是沉甸甸的,似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压在她身上,一刻也不停地催她迈进永恒的梦乡。可岛津的双腿仍依依不舍,不愿开步,双眼便也只好如她所愿,再一次重新睁开,让她看见真实的月光。
      月色甚美。她迈出房间,正要伸手合上门的时候,熟悉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动作:“如果你要出来,就去多加一件衣服。”
      金发的鬼靠在他白天靠过的廊下,仍端着烟斗,未曾同她相视,兀自将关照的话说成命令。岛津听出其中的深意,并未戳穿,仅是抿唇一笑,合上门走过去。
      “我只待上一小会儿,不要紧。”
      “哼。”风间不置可否,倒像是默许女人在自己身旁坐下,“随你。”
      岛津低头整了整皱起来的袖口,却不经意间看见身旁摆放的案几,翻倒的茶杯也仍然保持着她离开之前的模样。
      她稍一失神:“风间殿下在看什么呢?”
      “嗯?”风间收回朝向前方的视线,岛津的提问让他嗤笑一声,双臂环胸给出一个言简意赅的答案,语调平静到几近冷漠,“看天空。”
      “天空?”
      “天色要改变了。”风间千景眯起眼,猩红的眸光在暗夜里闪烁,如坠入人间的陨星,“从京都开始。”
      岛津正在整理茶具,听闻熟悉的地名从对方嘴里讲出,动作也没有丝毫的不自然。她将茶杯摆正,手指禁不住地摩挲光滑的杯壁。
      “这样啊。但是也没关系。”她边说着边摇晃起空杯,直到杯底出现一抹模糊的倒影,来自风间所遥望着的天空之上,一轮皎洁的下弦月,“起风也好,下雨也好,不管怎么改变,花到了时候还是会盛开的。”

      风间千景有时候会觉得岛津绿不是真实存在于世的人。十三岁的春天,鬼族的大少爷为了寻找上山的捷径而第一次闯进这座冷清的别院。他从院墙上跳进来,岛津绿就站在那株野茉莉树下,一副措手不及的受惊样。
      他因为那双眼睛而认出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类女孩,因为彼时的岛津,黑眸里是与初来乍到那天如出一辙的神色。担惊受怕、小心翼翼,却盖着一层薄薄的沉静,偏生想要以此掩盖所有的不安。
      为什么要这么做?风间记起了那一日的事:大名派来的使者灰溜溜地离开,鬼族首领坐在主位上怒气未消。岛津绿生生顶着数双眼睛或冷漠或恶意的注视,端正地向风间家主拜了一礼。
      为诸位添麻烦了。
      女孩的声音还十分稚嫩,话里却透出股坚定的味道。风间千景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将她自以为隐藏好的恐惧与浓烈的希冀都听进去了。
      她想活下去。即便是别人指尖随手就能丢掉的棋子,生命也是决不能轻易放弃的东西。

      “风间……少爷?”站在野茉莉树下的女孩抬着头,迟疑地选择了一个比较恰当的称呼。岛津是认得他的,当日见过的所有报过姓名的鬼族,她全都记得;当日的谈话没有她插嘴的余地,却也都让她默不作声地、专注地听去了。——无疑是从岛原留下的习惯。她在那里活下来了,那么在这里便也能活下来。
      风间家到底不至于刻意刁难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类小孩。她那一下拜礼似是奇迹般地让家主消了点气,没再多说什么,命人带她到这座别院住下,从此不闻不问。萨摩藩到底对鬼族有恩,风间家不愿意因为这件事同大名反目,只是派人去京都查了岛津绿的底细,确认那使者当初所言非虚,口头上与人类那边打了几个回合,此事就此翻篇过去。
      在风间千景之前,除了每月固定日期送来食材与生活用品的佣人,岛津绿从未见过别人。
      这时候的小少爷没怎么与人类打过交道,有关的知识基本全来自长辈的传授。他从小就被教导:人类奸诈狡猾、傲慢无礼、从不对什么心怀敬畏、没有信念也没有理想、唯一擅长的伎俩便是背叛。若不是先祖欠了人情使得今日身不由己,那么最好永远不要同他们扯上关系。
      他不知道眼前的女孩是否也如长辈所说,可她毕竟先打过招呼,出于礼貌总不该一声不吭。于是风间千景简短地回应一声,思忖着礼数已尽,便调转方向打算离开。在那个瞬间,想来应是野茉莉沁人的花香钻进他的鼻翼,令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扭头对着女孩干净的眼眸,留下了一句多余的话。

      ——“花很好看。”

      04.
      岛津绿别院里的野茉莉从此成了风间千景抹消不去的追忆。那地方清静、安宁,远离鬼族也远离人类,宛若世外桃源。他被俗事纠缠不休的时候就会想起那座院落,想起清沁的茉莉花香与薄冷的空气。起先他只想一个人待着,但岛津绿总是不分春夏地出现,有时是在树下,有时是在廊前。她摆一壶茶,偶尔也摆一盘点心,不言不语、静默无声地望着野茉莉树——抑或是望着那堵高大的院墙。
      后来,风间千景坐到了她的对面。不分春夏,一坐便是十年。

      “喂。你想不想去山里看看。”仍是少年的未来鬼族首领突然回头询问正在倒茶的岛津。那时候他就已经不再会征求他人的意见,而是学会了把问句说成命令句。岛津不解其意,直到看见少年指向墙外的天空,才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我、可是……”
      风间千景一眼看穿她的憧憬与担忧,自信满满地勾唇一笑:“我们晚上去。我带你去。”
      鬼从不会食言。不可思议的夜晚令岛津坚信了这一点。风间家的少爷信守承诺,在夜深人静时降临。他嫌恶地看了一眼少女身上繁杂的服装,称为了行动方便,破格允许她搭上自己的肩膀。
      真是瘦弱的人。鬼族少爷对人类女孩的弱不禁风有所知晓,却不曾料到她轻盈到如此地步,加上一件沉重的华服,揽在臂弯里的重量也不比举起一把太刀。他们越过野茉莉后的高墙,疾行穿梭进林间。岛津从未如此接近过天空,也从未如此清晰地听见风声。她的胸中升起恐惧,而少年近在咫尺的身躯轻易地将其驱散。
      她十岁以来第一次将双手浸入清澈的湖水,第一次看见灌木丛里飞起的萤火虫。她跪在潮湿泥泞的湖畔,与倒影里的自己四目相对,终于捂着眼睛泣不成声。

      05.
      入秋的时候,风间千景又一次带着岛津绿去过一次山里。这一次他们在黄昏时分出去,为了观赏漫山的红叶。小少爷愈发明目张胆的行迹瞒不过父亲,家主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过。不再年轻的鬼族首领多少淡去一些执念,比起插手更愿意置身事外。然而在风间千景的成年礼上,他终究还是单独将继承家业的嫡子叫进房间,叮嘱他不要忘了自己背负的职责。
      母亲也捏着折扇凑到儿子身前,忧心忡忡地对他说,即便真的喜欢也绝不能娶进门来。大可送她回京都、回藩主家、随她去什么地方,给她银钱保她一生无忧,也断不能给其他几家落下话柄。
      新任的首领兀自饮一口酒,答说他没有那样的意思。他自认不动声色,可母亲摇头不信。
      不是在开玩笑,千景。人鬼殊途,不会有结果的。

      风间千景再那之后连着一周没有见过岛津绿。七日之后他再度造访,一切如常。
      “您错过花期了。”她照旧坐在廊下,端着温和的微笑,注视面前已渐凋零的野茉莉。
      风间没有走过去,而是同她相隔一段距离,沉声问道:“母亲来找过你吗。”
      “什么都瞒不过您啊。”岛津没有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她捧着茶杯的手依旧很稳,垂敛的眼睑与嘴角的笑分毫未变,“我倒是很想去江户看看。”她意有所指地给出答案,云淡风轻的神情平白让风间感到烦躁,只觉得对方那日渐长开的眉眼竟是如此陌生。背叛终究是人类的本性,而他本以为岛津绿是不一样的。——她应该是不一样的。
      有那么一瞬间,风间几乎将手指触上刀柄,可突然起了一阵风,带来茉莉的花香。接近凋落的花香气微弱,却恍惚唤醒了一段记忆。他停止了动作,冷冰冰地丢下一句“随你”,然而身后响起一声轻笑,生生将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那样的话,我还是更喜欢留在您的身边啊。”女人放下茶杯,凝望他背影的黑眸里像是盛满了一汪春水。
      金发的鬼族首领偏头回望,沉吟良久才哼笑一声。
      “江户可没有野茉莉树。”
      京都也好、江户也好,若是岛津绿想去,他将来便带她去。如同他曾经带他去看萤火虫、带她去看红叶。

      06.
      人类世界的战事一年接一年地愈发紧张,鬼族出于人情不得不插手干预。风间千景变得行色匆匆,出入大名府的次数眼看就要超过出入别院的次数。但每当他陪同藩主与人会谈,总是不免想起站在野茉莉树下、顶着同一姓的女人。某一次,他在难得的清闲中光顾岛津的别院,禁不住不着痕迹地打量起她的五官。最后,也不知是否是心理因素,竟是真看出几分藩主的影子。
      岛津绿的身世他并不陌生,早早在她刚到风间家的时候便已被调查得清清楚楚。她出生在岛原,想来是大名府的人与哪位艺伎的孩子。她在岛原长大,平时帮忙做些杂务,直到有一天大名为送往鬼族的人质人选冥思苦想,最终想到了刚刚年满十岁的阿绿。
      一阵风打断了风间的思索,他拉回思绪,耳边却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声。风间略一皱眉,往身旁看去,见岛津正以袖掩面,垂头咳个不停。
      “怎么了?”
      “不、没关系。刚刚被茶水呛到了一下。”她抬手抹掉眼角渗出的几滴泪,摆手说着没有大碍。风间见她已没什么异常,便没有继续追问,只轻启双唇,赠送了“愚笨”两字。

      那一天临走的时候,风间说,他明日需要启程去一趟长州,大概三四天后回来。
      “有事不要乱来,等我回来。……阿绿。”
      如果要叫她,他想,那么只能叫她的名字,而岛津不属于她。

      07.
      文久二年的初春是一个转折点。风间千景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但一到空闲便会来别院坐坐,有时能坐上一个下午,有时却只有短短半个时辰。但无论如何,岛津会为他备好茶和点心,或者,风间会带来一瓶酒。鬼族首领被人类世界的俗事纠缠,偶尔也感觉力不从心,却一次也不和岛津提起。了解战争并不是什么好事。风间如此认定,他的阿绿只要知道年号的更迭就足够了,其余则是他的责任。
      最近一次的时候,风间给她带来了一包药,叫她上点心治一治身上那顽固的风寒,品茶的时候听见咳声实在扰人。岛津笑着接受了鬼族首领隐晦的关切,指着放在案上的纸包说,她已经在治了,只是入春以来天气变化无常,小病总是难以根除。
      风间再度就人类的脆弱发表一番看法,却自始至终对岛津的话深信不疑,直到他在院落的树下发现了一朵沾着血的白花。

      “那是我前些天不小心……”
      多么思虑周全、心细如发的女人。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证据摆在眼前还能镇定自如地狡辩。风间千景揪出负责为岛津递送生活用品的佣人,对方在首领无形的威压下一五一十招了个干净,看得岛津揪着他的衣袖叫他不要这么凶。
      “你倒是还有心思可怜别人。”风间自顾自地往前走,咬牙切齿地叫她跟上。岛津伫立着抿了抿嘴唇,最后下定决心小跑两步跟了上去。他们头一次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离开了宅邸,途中没少遇上指指点点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可风间对此毫无反应,岛津便也没有作声。
      风间要带她去城里,然而岛津的衣服实在不适合走山路。一出了宅邸,风间便拦腰抱起华服的女人,不顾她突然的惊呼一路沉默地带人下山。等岛津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坐在医馆里,在鬼族首领的眼神逼迫下抬起手臂,交由对面一脸紧张的大夫看诊。
      那实在是一次惊险的看病经历。无辜的大夫没办法昧着良心对病人撒谎,自然也只得顶着重重压力,在金发鬼族说出命令般的一句“治好她”时摇头。空气刹那间凝固,岛津暗道不妙,慌忙站起身奔到风间身前,抓住他的手臂死死不松开,生生阻断了他要按上刀柄的动作。
      “回去吧……我们回去吧。”她露出恳求的神情,嗓音里带上哭腔,而搭在风间小臂上的手指不停颤抖。
      风间抬了抬头,老大夫正扶起被岛津起身时的动作打翻的药瓶,又因为这道视线而手一抖,险些再酿成新的惨剧。
      “你……”风间动了动嘴唇,却止住了声音。他最终只是阖了阖眼,伸手揽住女人的肩膀,将她的抽泣一应收拢到怀里。
      “啊、我们回去。”

      08.
      那一日在宅邸的骚动引起了不少关注。母亲时隔多年再一次语重心长地旧事重提,又再一次让风间千景潦草地敷衍过去。
      岛津的身体每况愈下。她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本就偏浅的肤色如今更是惨白。她本人似乎以极为平静的心态接受了这个事实,每日如常地朝风间微笑。然而风间千景却开始频繁地对着她日渐单薄的身影出神。
      这个女人,她从岛原走出来,一路奔波到鹿儿岛,孤身被送入鬼族的领地。在这个地方,哪怕是最为羸弱的佣人都能轻易掐断她的脖子,可她还是活下来了、静悄悄地活下来了。她一生不曾犯下什么罪过,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无论对谁都温声细语,手上连只鸡的血都没沾过。她纯粹如同院里的野茉莉,白净得一尘不染。她该永生永世地同那棵树作伴,坐在院落的回廊里看一年又一年的花开花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孑然一身、孤独地一步步迈向死亡。
      鬼族对死亡的想象总是很贫乏,而正因为看不见死,也总是难以看见生。生死本应匆匆,世事皆无常,再美的花也命中注定走向凋零,或早或晚。岛津绿这一生是被驱赶着前进的一生,然而她从未放弃过为自己而活。她年复一年地等在偏僻的院落里,将人生与理想托付给当年带她上山看萤火虫的鬼族少年,坚信终有一天他履行诺言,带她去看陆地另一边的江户城。如同坚信院里的野茉莉明年还会开花。

      ——野茉莉来年还会再开,可岛津绿还有多少个来年?

      身旁响起两下轻咳。风间回过神来,入眼的是野茉莉树的枯枝,与天穹之上的下弦月。
      “回房间去。”他低声的命令这一次仍没有得到回应。女人径自走到廊前坐下,侧身倚靠上廊柱。
      “阿绿。——看着我,阿绿。”风间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安。他飞快地矮身,赶在岛津轻阖眼眸前伸手点住她的下颌。
      母亲的话又出现他的脑海里——可生死匆匆,珍贵的东西若是抓不住,便转瞬即逝。

      “待我等不必再累于同人类的约定、待那株树开花的时候,我便——”
      “嘘——”
      一只手指按上了风间的嘴唇,即将脱口而出的字眼就此消散于唇齿。岛津绿半睁黑眸,比山中湖水还要深不见底的颜色里染上朦胧的醉意。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女人展露出微笑,转头注视着那株树的方向。隔着夜色,她看不清轮廓,但知道它存在于此,且终有一天将会绽开出洁白的花。

      “对不起,风间殿下。我想我是困了。”
      “那就回去睡觉。”风间伸手将她拉起来,掌心里的触感冷如二月的雪花,“余下的话,等到野茉莉开的时候,我再说给你听。”
      “是。”女人拉开门,背对风间合了合眼,“那么晚安,您也早点休息。”

      啊——放心去睡,等到花开的时候,我会来叫醒你的。

      风间呼出一口烟。明月高悬头顶,模糊地照亮了静静伫立的枯树。他背靠着安静合拢的纸门坐下,久久凝望这座空阔寂静的院落。
      冬天还没有过去,但春天终究会来。只是——真漫长啊。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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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死皆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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