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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八百万种死法 ...


  •   纠缠的恶灵,是博物馆里比较盛行的传说。

      我认得她的真貌,不,我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真实,也无法说“全貌”。所以,我只能说我认得她,像是一些人能通过气味、颜色、背影去找到一个人。不过要找到她其实很简单,定位她的坐标只需要看那些发生了的荒诞不经的死亡。

      不知什么时候,死亡几乎与她如影随形。不过,我并不是要描述一个新的、出格的死神。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什么神了。事实上,用严谨的态度来讲,这个叙述只是多了一些文学气息,那本书上就是那么说的。

      而死亡是博士的扉页。

      你也许听过她的名字,但大多已经被扭曲。这座博物馆是暂且她停留的地方,毕竟,或许,因为这儿都是死的东西,很安全。不过究竟是活着安全还是死了安全,这样的定义还是取决于主语自己。以上也都是我的猜测。我们没有说很多话,性格原因,她也不会再与我谈起什么。而在这个小小的博物馆里,也不需要有那些谈话了。

      我认得她,不仅仅因为这些看上去很诡厄的东西。世界上什么都是会发生的,但都事出有因。认定的荒谬只是因为看不见而已。这样的看不见便那么残忍,而我认出她就是因为这一点。她这样近乎标志性的冷酷一点都没有变,我甚至可以用恶毒二字去形容这样的行为,用粗鄙不堪的词汇去抨击她、杀害她。

      但是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不这么做,我的仇恨又有什么意义呢?

      虽然都是一动不动的死人,然而还是有什么会叫嚣。这一点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就明白,这也不是我能逃避的事。我逃避的事有很多,无能为力、无可是从、无从说起。博物馆不仅是她暂且的栖息地,还是我的。

      以及千千万万个——身后的“雕塑”们。

      我不想介绍标本的源头。

      这座博物馆的开放时间是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半,工作人员寥寥无几,几乎只在门附近守着,好像真的会有谁闯进来。其实在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这儿就没有来过正常人了。

      传说也就是这么流传开来。语言是很轻易的东西,你有时候并不能想象它究竟会来到哪里,它并不像随处飘散的蒲公英还有能够着落的痕迹,也并不像飞过的流星那样至少能令人瞧见尾巴和四散的光晕。只有很细心的人会通过微妙的处理达到他们想要的目的。

      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

      那天我在看一副画。摆在大厅中央,仿佛会用悄悄石粉轻轻抹过眼角,一个女人恒久地注视着大厅。我总觉得少了什么,也许是她的手指很干净,干净到我认为有点突兀的地步。但我也没法说一个人的手能代表什么,尽管她是画里的人,尽管画作都代表了一定含义,可是那又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虽然我还是盯着它看了很久。很多时候我不能控制我自己的思绪,像是一根失灵的秒针。

      我听到门开启又合上的声音,习惯那些溅起的灰尘如穿过阳光一样穿过我的脸。

      她看上去完好无损地走到我的身后。我在身后长了眼睛。她的影子还能爬到前面来,拉长了像是左廊处唯一窗栏后夜下的云层。

      她说:“你还在这里啊。”一个陈述句。

      我没有回答她。而她走到我的旁边来,那副画也在她的正面了。正对的会出现什么呢,我不去思考。但画作中心的一点连上线——我突然明白了:那个女人身上缺少的就是没有画出来的戒指。

      那一夜我也真的梦到了那个戒指。黑色贴紧皮肤,圆润光滑得出乎意料,仿佛原身的石头细细打磨过,被端详很多次,又被丢掉。一个能确定的东西就这么消失了,或者说流亡。

      博士没有对画作有任何评价。

      她对博物馆的其他也无更多评价。她比我来得早,然而根本没有什么其他的证明那些在她身上流逝的时间是真实的。她的模样一直都没有变过,但我觉得那不算停滞,因为停滞是一种错觉,世界上没有停滞这样轻易的词。我只好认为那是虚假。

      不过,“我认为”也仅仅止步于此。博物馆里其实也没有什么答案——为此编写的介绍词、梗概,没有署名也没有纪实。博物馆要愚弄一个人很简单,因为所有的造物都会同仇敌忾。

      但为什么要愚弄人。我想,人的清醒已经很难得了。

      一天内,除去工作时段,我并不会睁开眼睛。而其他指针纷纷转动的时刻,我也并不能感到完全的自由。这也是一种必然。不过这里的自由其实很简单。

      我并不能做到,唯博士是一个例外。

      但这并不是我憎恨她的原因。

      作为一件博物馆的展览品,我理应只应该拥有展览的样子。可是既然我能睁开眼睛,尽管这些碎片的视野如井口一般过滤了一部分、如一个模具就这样不随人意的砍掉一部分,既然我能睁开眼睛,我就拥有了那个能看见的部分。

      我看见她的身影,得以认出她来。

      那样模糊但清晰的轮廓,仿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如果这样指责时间又显得轻率。我们要如何衡量时间?普通的新陈代谢在这里自然是行不通的,指南也不会在密封的建筑物里突兀显灵。

      唯一指引我听到时间的,是情绪。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死了,或者介于一种奇妙的状态。只像是那些全部都被拿走,但又放在一个能够触摸到的盒子里。我知道我一伸手我就能取回原先的一切,可是却失去了那个伸出手的念头,因此我怀疑我的完整性,怀疑我是否也只是一个空壳。我面对那副画作的时候,总是想松开手。

      但是我还是能感受到那样的情绪,而最大的浪涌是博士带来的。

      在我认出她的那瞬间,我不需要前进就可以后退了。这更加让我恼火得沉默。我们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我决定打破博物馆的玻璃,即便要拿我的清醒来换。

      我在学她。我意识到。

      博物馆恶灵的传说是这样的:一个人总是很倒霉地,在哪里都会死掉。走在路上,只要她被看见,她就一直,反复地死掉。

      这样看起来,死掉只是很轻描淡写的、增添奇幻色彩的话。谁会相信这是真实呢?有人能分辨出我言语里的谎言吗?

      我觉得这一点很好笑。

      而那日其实也是一样的。我们经历了很多“那日”,不过终于要结束——我看着她喘着气,几乎整个身躯都压在玻璃柜上。骨架不堪重负,发出很小声的松动声。但她慢慢站直了,知道我在看她,就这样走过来,好似走得并不是一条直线。我以为她要给我一拳,因为是我先决定欺骗——我也没什么后悔:毕竟这次终于是我先。

      这样快意的复仇感和冲动过分又真实,我不会否认这个。然后她站在我的面前。我们对视。

      她用手抹开了我额头上的碎发。

      没有其他,仿佛只是简单的量量温度。我想问她:你感受到了什么?死人还会有温度吗?我连生理反应都已经少有。

      我只是动了动嘴唇。

      原来我也浑身汗涔涔,像个僵硬的、死去又活过来的木俑。

      湿得都拧在一块的发丝落在两侧,撇开了遮掩的那层,显得前所未有的近。我们的距离只有一个手指那么宽。而她的眼睛里都是凝结成块的东西,我根本看不到一点流动的光。仿佛什么东西都只是流过去,不会滑下一点痕迹。这样的人,看上去就会很疯狂,真的疯狂了,反而就不会容易看出来。

      更疯狂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贴上了彼此的嘴唇。

      我闻到死亡的味道,嗅到浑身颤抖可是没有后退的苦味。她站得很稳。我发现自己可以稍微抬起头,而她正抓住我的衣角,像是要以此撕下别的,但只是按上了我的手腕。我没有躲开,手掌摁在一起,指节碰到茧,像是钉上钉子。从此盖棺定论。

      脉搏和胸腔并不能同步,大脑和思绪也不再能形成覆盖。我们把脸颊也贴在一起,像是一起背负了很重的东西。但是她的目光逐渐短暂地落在脸颊上方,再上方,再上方,我们拥抱的都是虚无。

      那枚戒指就是这样被扔掉的。我想,感到眩晕与干呕。

      然后她说:“杀了我。”似乎很疲惫地,那声音掉到地板上,和黑色的洞里。她叫出我的名字,就显得笃定。

      好像我们之间只有这样的结局:一个人要杀掉一个人。我仿佛又回到封闭的空间里,感到血液久违流动的声音,风从门缝走进来,慢条斯理。她的话语毫无武装,但就那样在黑暗里静静地等待。笃定到仿佛这一切都是真实。

      在我们身后,空荡荡的博物馆里,成千上万个“我”正在注视这一切。

      我感到我的胸腔像是挖了一个大口子。我都不相信我还能继续说出什么,做出什么。但是我依旧走在世界的博物馆里,在此停顿,为它命名。我知道这是什么——常人说疾病、发疯、痛苦——以及,对死亡的亲近。思维在这种面前好似不堪一击,往往就这样被咀嚼殆尽;但是却还能走着。

      这样显得就有些可笑了。

      到底舟没有翻。骨头没有碎。完整但缺失——这是什么呢?每一次,博物馆里写上新的名字,新的图案,新的传说。

      我问自己,这是什么呢?

      每一次我都不准备等到答案,然后就离开了。然后她就在那一头看着我。

      我简直难以忍受,但是,就像我无法脱离,她也是如此。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折磨之间陆续剥开各自的表皮,治愈青一块红一块的淤肿——她寡言着,却利落地一刀又一刀,砍在了记忆的表面。

      终于一天,锁松动了。

      但她已经忘了最初的死亡,于是,我们再次站在了一起,荒谬地。我看着她,却反而回到了最开始。

      我们相互亲吻,想起那日她问我:“你看见了睡蒙了?”

      我说:“我在看一个走掉的人。”

      她很精准地指出我的错误,用那双眼睛:“你错了,那是一个死掉的人。”

      我淡淡地说:“你也错了。因为我只是一个空壳,我说的都是过去。”

      而在八百万个眼睛里,死掉是唯一的归宿。她救了我,但谁都没有因此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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