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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卓青已然把装睡这个技术练得炉火纯青。

      所以,哪怕纪司予后来就坐在床边,轻轻把她酸痛的右腿按摩过一遍,重新装好石膏模具,又细致无二地将一切恢复成原样,她照旧能够无动于衷,连眼皮也不曾掀起过半点缝隙。

      直到对方关门离开,只剩墙角不知何时亮起的落地灯,仍在殷切洒落晕黄余晖。
      她这才睁开眼,面无表情地伸手,擦去眼角险些露馅的泪水。

      半晌,她端过床头柜上余温尚存的白粥。
      然而手中瓷勺在里头翻覆搅动许多遍,最终,她也没能喂自己喝下半口。

      当夜,却做了个心心念念白粥的梦。

      梦里的她约莫七八岁年纪,站在小板凳上,眼也不眨地盯着灶上破旧的砂锅,嘴里咕咕哝哝:“怎么还不熟啊,好香啊……”想了想,又回头嚷起来,“阿妈,你来看,它是不是熟了?”

      她等啊等,等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不断吞咽着口水。

      后来粥终于熟了,端到她面前,半碗香喷喷的白米粥,放上一勺白糖,混着米香和甜味,一路滚烫地从喉口落进腹中,暖得仿佛整个人都忍不住舒展开来。

      她年纪小,吃得急,很快碗里就见了底,可怜兮兮地舔舔勺子,又端着碗凑到阿妈身边。

      添粥的话还没出口,阿妈却回过头,很是为难的笑:“妹妹还没喝呢,妹妹是病人,”女人不住抚摸着她满头干枯的黑发,“阿青,你吃点小咸菜好不好?嘴巴里有味道就不会饿了。”

      卓青咬咬嘴唇。
      侧过头,看了一眼床上像僵尸一样躺着、毫无生气的妹妹,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小碗。

      没来得及说好,阿妈却忽而抹了抹眼泪,又弯下腰来,心疼地抱她,“你去把妈妈那碗的喝掉吧,我早上在医院吃过,现在还饱呢。”

      她的阿妈那样瘦弱,抱她的时候,甚至有些硌人。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也还没学过什么复杂的词语,只能用力地回抱。
      “不喝了,阿妈,我不饿了,你不要哭了……”

      穷人家的孩子,特别是家里有病人的孩子,是没有任性的资格的。
      她懂得这道理时,才不过八岁,苍白又瘦弱,堪堪到家中灶台一般高。

      直到十七岁之前,她这个被卓家“意外”遗弃、又被善心的养母从医院废品堆中捡回来的孩子,就是这样流落在外,靠着养母在医院做杂工赚来的微薄工资,和生来就患有硬皮病的妹妹一起,为每一天的温饱担惊受怕。

      为了生存,她太早就学会了赚钱。
      无论是钻破脑袋拿奖学金,申请助学金,又或是一年三百六十五里天无休的去做医院小工。

      哪怕大夏天里闷在玩偶头套中几次中暑、靠着漂亮的脸被找去发传单却险些被人拉进酒店——种种不愿回首的经历,都是她还是个孩子时,便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现实。

      她和妹妹睡在同一张床上,在属于自己的那半边墙壁,贴满了无数张便利贴:哪份兼职挣钱,哪里的工作加班费高,哪里的补习学校招助教,可以一边念书一边挣钱……她需要钱。

      然后,这所有的便利贴,在十七岁的夏天,一个男人找上门来告诉她:“聂小姐,其实你本来应该姓卓”之后,被她一张一张、平静地撕毁。

      男人冲她赔笑:“我是卓家的老人了,这么些年才找到你,实在是不得已。”

      也左右打量着这寒碜的家庭环境,露出复杂的表情:“你母亲当年生下你,全家上下都是不同意的,毕竟大小姐是卓家的独生女,你的生父又……唉,反正,后来大小姐就嫁给了现在的先生,几年后,因为精神问题,被送去了美国的疗养院。”

      卓青问:“为什么她从来不来找我?”

      直白又愚蠢的问法,惹来男人尴尬一笑。
      只得摸摸鼻子,随口便把话题绕过:“不说这个了,小姐,您简单收拾一下行李,这里有一张八百万的支票,是先生特意交代,交给您的养父母,感谢他们对您的照料的——去吧,抓紧时间,太太现在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别再耽搁了。”

      如果当时有“工具人”这个概念,卓青想,自己顶着那个头衔,应该再合适不过了。

      但那时的她在事实的冲击下,面对着艰难生活的种种难题,最终还是没有多余思考,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从“聂青”变成“卓青”。只是转头,就把那张支票塞进满脸泪水的养母手里。

      “好好给桑桑养病,”她说,“妈妈,对不起。”

      她不曾落泪,只用平生不曾说过的沉重爱字,不断地重复,妈妈,我从来没有讨厌过这个家,可我不想再过这样的人生了,妈妈对不起。

      阿妈说:“我知道。”

      谁会想要在放学后,匆匆扔下书包便跑去医院,在百般赔笑下,被安排进医院食堂打杂工,挣取微薄的薪水养家;

      谁会想要忍受潮湿的旧楼每逢换季便漫出墙角的虫蚁,哪怕刺鼻的杀虫药味经久不散,也只能捂着鼻子强忍着入睡;

      谁会想要,因为家徒四壁和穿着寒酸,承受着老师和同学异样的打量——

      是故,哪怕代价是卓家人明里暗里的挤兑,时隔多年,她也依旧从不怀疑:选择回到卓家,无论对自己,又或是潦倒度日的养母而言,都是一种成全。

      “阿青!”

      只是,偶尔还是会回想起,那年一路追到弄堂外的阿妈,在身后破了嗓子般的大喊。
      她在梦中回过头去,看见那四十多岁的女人,鬓边遮不住的风霜,眼睛哭得核桃一样肿,却还大喘着气、跑到她面前来。

      死死地、死死攥住她的手。

      “青啊,”阿妈对她说,“……该说对不起的是妈妈,妈妈才应该对你说对不起。”
      就像把白粥让给她时那样,阿妈紧紧拥抱她,“对不起,是阿妈太不争气了,这是卖女儿啊,我怎么忍心,我怎么忍心啊!”

      可那又怎么样呢?

      卓青给人擦擦眼泪,温声说:“不要感冒了,快回家吧。”

      人生终须取舍。
      她不过从来都是被舍那个,有什么值得哭的。

      =

      回到卓家以后,她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接受了从头到脚的改造,包括形象、礼仪、简单的资金管理,谈话技巧……等等诸如此类。
      干瘪又瘦弱的小姑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净和稍稍胖起来,虽说依旧单薄得可怜,到底不再带着病态的苍白,连带着待人接物,也开始有了那么丁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当然,不仅要学会给自己的身世粉饰太平,彼时她的重中之重,还是要花大量时间,去陪伴自己那个精神失常、时刻都在崩溃边缘的生母,看着女人一次又一次,先是哭着抱住自己、然后疯了似的摔东西赶人。

      哪怕被一掌推到窗边、磕碎额角,她也从不发脾气,永远充满耐心,珍惜眼前这个得来不易的登天机会。

      然后,在那年的初秋,她这个“乖巧懂事”的外人,终于说动卓家人,答应安排她进入克勤外高,跟年纪比她小上一岁的正牌卓家小姐卓珺,在同一所学校的不同年级就读。

      当然。

      一向最讨厌她的卓珺不忘为她奉上一个大礼:早在卓青入学之前,深受万千宠爱的卓家三小姐,就已经帮她把身世背景介绍了个底朝天。

      也因此,从她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开始,底下就是一片嘘声,和无数揶揄打量的目光。

      好在,她从来都是个知足的人。
      说句直白的:能一脚踩上这样的平台,还要什么自行车?

      卓青心中腹诽,面不改色地将一切嘲讽照单全收,微笑,鞠躬。

      全班上下,只有手里永远抱着不同口味薯片、吃得吧唧作响,走起路来肥肉晃三晃的白大小姐,在下课后走到教室最后排,冲她伸出手:“你好啊,刚才听你自我介绍,说你的老家在湖州,我也是诶!我叫白倩瑶。”

      女孩傻乐两下,指了指靠窗第三排的位置,“话说我身边也有空位啊,不过她们都说我太爱吃零食了,不想跟我坐,你要是不嫌弃,要不然,做我同桌?”

      书桌一碰,椅子一拉,并肩坐下。
      两个各有难处的女孩,从此拉开了她们此后余生长达数十年友谊的序幕。

      而且,真要说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白倩瑶同人赌气,非要在运动会上跑完那一千五百米,她或许也不会在医务室门口被人“堵住”,从陌生的少年手中接过那颗牛奶糖,开始往后诸多纠缠——

      跑完一千五百米便休克过去的白大小姐后来慢慢转醒。
      她晚上送饭过去,闲聊时,偶然跟人说起,那个在医务室门口递糖的怪人。

      话音刚落,白大小姐登时垂死病中惊坐起:“纪司予?!纪念的纪吗?不是谐音吧……帅得不行对不对?!我的妈呀,青青,你怎么认识他了?你知道他家多有钱吗?”

      白倩瑶吞了口口水,手舞足蹈地给她比划解释:“不对,不是有不有钱的事,这么说吧,像宋家,地产界的龙头大哥,他们能发展起来,是因为宋老爷子当年立下汗马功劳,子孙也还争气,开放以后,第一批就给扶持起来,至于纪家,人家老爷子走了以后,肩膀比宋爷爷还多颗星星呢,更别提他们家过去曾经出过三任外交官,开放后,做的也一直都是跨国生意,来往的资金链嘛——嘶,反正我听我爸说,人家已经超过钱这个境界了,你说我要是非得看上什么林家、宋家的帅哥,以后还有可能结个婚置换下资源什么的,要是纪家,真的,给我爸八百个胆子估计他也不敢高攀。”

      卓青倒没怎么听过这种说法。
      末了,只得歪了歪头,问:“他是独子吗,这么金贵?”

      白倩瑶想了半天,不太确定的回:“那倒不是吧,他上头还有俩哥哥一个姐姐呢,他是最小的。听说以前一直都是在家里给请专门老师上课,这两年才开始进学校和我们一起读书的……听起来很金贵是不是?但又有人说,以前老太太不怎么喜欢他的。”

      说着说着,白大小姐一把揽过她肩膀。

      “不过反正我也不懂这个逻辑啦,他们那种家庭肯定都很复杂的!但你记住哈,千万千万别惹到他了!”

      白倩瑶说得神乎其神,卓青却半信半疑。

      原以为只是一次无关痛痒的“搭讪”经历而已。

      不料到了第二天,鲜少按时出现在学校的纪家四少,竟公然转班,甚至还不偏不倚、人群中伸手一指,点名要坐到她身后。

      卓青在众人诧异眼神中僵直了背脊。
      同人擦肩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那家伙却竟半点身处暴风眼的自觉也没有,一弯眼睛,便冲她笑。

      边上一堆少女红心沦陷。

      秉持着“不冒尖不出风头安稳度日”原则的卓青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默默腹诽:看不出来啊,长得人模狗样,原来兴趣爱好是乱放闪?

      还没完。

      她正打算找白倩瑶一起吐槽,结果还没来得及伸手拍拍人肩膀,班级门口,很快来了个更夸张的——

      “不好意思啊。”
      宋致宁倚在门边。

      打完哈欠,他又笑着冲老师摆了摆手,“对不住对不住,我哥们转班了,我太寂寞了老师,就跟校董会说了一声,让我也转了得了,”说话间,他指了指身后小弟们搬来的桌椅,“为了不让您为难,我连座位都带来了——我想教室这么大,应该多我一个不多吧?”

      于是,从此之后。

      白倩瑶,卓青。
      宋致宁,纪司予。

      不管当事人乐不乐意接受,高二5班,靠窗三四排,最终成为这个学校下课后回头率最高的窗口。

      无论男女走过路过,碰着交际花想唠两句,碰着纪司予想攀个关系,少不得要多来走动。
      卓青爱装睡躲避旁人打量的习惯,也是自那时开始养成。

      说不清到底好或不好,但似乎间接地带来某种影响——
      又过一周,纪家以季节更迭为由,向全校所有班级捐赠全自动百叶窗帘。

      有如帷幕落下,幕布阻隔,将旁人的窥探和惺惺作态都拦在一窗之外。
      聪明如她,隐隐猜到其中因由,想了整整一节课,终于在下课时打定主意回身,这周来第一次,打算主动和纪司予搭话。

      还没开口,却恰好对上那人不偏不倚望来的目光。

      纪司予冲她扬扬下巴,示意她看脚下。

      卓青低头,弯腰,捡起那个不知何时滚落脚边的小纸团,心里紧张到突突直跳。

      白倩瑶正在补觉,她动作不敢太大,只轻手轻脚展开纸条,瞧见上头字迹苍劲有力,顶头第一句便是:“卓青同学,对不起。”

      底下似乎改过好几次,墨迹落点略有迟疑。
      但最终写下的内容——

      卓青的瞳孔微微张大,捏住纸条的手抖了抖。
      许久,仍然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两行字,反复确认不是自己看错。

      但他的确是这么写了:

      “可能你早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还是一直都记得你。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的话,我能喜欢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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