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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个怪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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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正是南京最热的时候。
老街主干道上,两边的梧桐遮天蔽日。尽管如此,光是透过树叶缝隙钻进来的几缕阳光,就足够让人感觉到热了。没有树荫的地方根本不能站人,烫脚丫子。在车盖上打个生鸡蛋,都能立马给你煎成熟的。
远远的,一个穿着宽大黑色T恤的少年,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走了过来。
文烨在加拿大生活惯了,加拿大纬度高,冬天冷,夏天相对就舒服多了。乍一在素有几大火炉之称的金陵城过夏天,热得浑身不自在。
不是他脑子有问题,大热天的不老实在家里待空调房。而是家里的情况更糟糕,比外头的毒太阳,还让人焦头烂额。
7月13号之前,文烨还是个无忧无虑的二世祖。从小父亲就将他送到国外读书,自己则在国内专心打理生意,给文烨源源不断供钱。
对于自己家的生意,文烨知道的不多。一方面是自己只管花钱,不管问来路,另一方面也是父亲总是对他说,家里的事不用他操心,学好习就行。以至于老文一失踪,文烨从国外回来,面对着家里一群虎视眈眈的亲戚以及公司里摩拳擦掌的股东,除了懵逼还是懵逼。
他只知道文家老祖宗是倒腾古玩起家的。到了文吉昌这一代,又掺和进了更多当代热门的商业领域,什么房地产、拍卖行、风水行,当然了,最主要还是古玩店。
对古玩,文烨就更加一窍不通了。没有专业知识,还是个假洋鬼子。家里的这些牛鬼蛇神,对于这个从国外赶回来的继承人,压根就没有放在眼里。谁得了这小孩的认同,谁就是取得了公司的实际控制权。就好比是古代找个小皇帝做傀儡,就算是个太监也能一手遮天。
文烨对古玩的确不在行,可对这些人都想利用自己的心思,还是看得明白的。谁愿意被人当傀儡?更何况老文还下落不明。
这几天有子公司出了问题,受行业波及遭到了巨大的亏损。文烨是急得焦头烂额,却也没有什么办法。
热夯夯的天,文烨悄咪咪地从家里跑出来,连车都没有开,兜里找出两块钱坐了地铁,坐到哪儿算哪儿。等出了地铁站,文烨才发现自己转向了,对南京的地点一无所知。
他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石子咕噜噜地往前滚着,停在了一家店门口。
“福顺饺庄?”文烨不由自主地念着匾额上的字。和刚从国外回来的中国孩子一样,文烨对一切特别中国味儿,诸如古色古香的庭院、京剧脸谱、扇面、油纸伞之类的,都尤其感兴趣。
这么一想,还真饿了。中午偷偷溜出门时,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早饭也就胡乱吃了几口。老街道上都是一些看起来破旧不大干净的小门店,这家饺子店放在这里,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对于南京的一些文化习俗,文烨还是知道一些的。
南京人爱吃鸭子,有句话叫: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走出金陵城。所以走在南京,随处可见的就是各种烤鸭店、卖盐水鸭的,什么鸭血粉丝汤。但长江以南的人不怎么爱吃饺子,尽管作为人口流入城市,从全国各地前来工作、上学的人很多,但在这种老街道,开这种装修门头的饺子店,还是很少见。
玻璃门紧闭着,也不知是开张还是未开张。文烨站在门口,有点不敢进去。
屋里好像有人走来走去,文烨犹豫了片刻,鬼使神差地推了推门。门轻松就被推开了,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空调冷气的凉爽。在毒辣的日头底下走了许久,猛然进到这样的空调间,文烨简直像获得了新生一般。
“您好先生,欢迎光临!”
文烨愣了愣,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前台处,站着一位姑娘。中短发,皮肤白,有点雀斑,说不上好看难看,笑容很规范,举止也很规范。她从结账台绕出来,手里拿来一份菜单,“您这边请。”
在她的指引下,文烨拣了张桌子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外头的门脸装修得很有味道,里头竟然是个不大的地方,约莫只摆了五六张桌子,后半部分就是厨房操作间。左边是一个木楼梯,通往二楼。看来这是间复式,或者是上下两层隔出来的饭店。靠着木楼梯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海报不像海报、招牌不像招牌的指引,上头写着:古玩鉴赏请往三楼。
原来这里竟然还有三楼!
文烨的眼睛没来得及多看,姑娘手中的菜单已经展开推到了他眼面前。依旧是标准的职业化微笑,姑娘的声音挺甜,热情中带着客气,“先生想吃什么?”
菜单倒是实实在在地与店名相符合,除了饺子还是饺子,只是口味不同而已。不像很多做饺子、面条的店铺,除了饺子面条以外,多半还有炒菜、盖浇饭什么的。
文烨在国外饺子吃得很少,不过在国外的华人一般有一个情节,就会认为饺子是中国最好吃的食物。看着菜单,兴许是真饿了,文烨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手指在菜单上划拉了许久,也没有决定究竟要吃哪一个口味。
前台姑娘倒是很有耐心,一点都没有要催促的意思。
最后反倒是文烨不好意思了,随便点了一个虾仁素三鲜,便礼貌地将菜单合上还给了姑娘。姑娘礼貌地笑笑,“35元,先生请这边买下单。”
屋里的凉意没有让文烨清醒起来,反倒因为太舒服而多了几分困意。他站起身,跟着姑娘去前台结账。这才想起来自己除了出门时带的几个钢镚儿,连钱包都忘了拿了。文烨一时尴尬地站在了原地,想着是不是要打电话让陶李叔开车送过来。
前台姑娘好意提示,“支付宝还是微信?”
文烨这才想起来,国内这两年的移动支付已经做得非常成熟了,连买个油条包子都是扫二维码的,大家出门几乎都不带钱包。乞丐、小偷等都快失业了。他忙打开手机微信,笨拙地点开付款码,在姑娘的提示下付了款。
果然很便捷。文烨觉得自己根本不像一个海归,反倒像一个头一次进城的土包子。待他重新坐下,姑娘拨了一个分机电话,“下来煮饺子,虾仁素三鲜,来客人了。”
文烨打了个呵欠,伏在了桌子上,一低头正磕在手腕上上戴着的一个装饰,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家里那些糟心事又浮上心头。
这腕上的手串是打小就跟着他的。老文说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东西。
文烨从小就没见过妈,好像从来不存在似的。小时候听如意婶给他讲《西游记》的故事,他就觉得自己是不是也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可是越长大后,跟老文站在一起,越觉得他们父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定是亲生的。有爹就肯定有妈,那妈呢?
这么多年,家里人从来不在他的面前提起文太太,老文自己也不提。从小就被老文培养独立性的文烨,也逐渐学会了看人眼色行事。老文不想提,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老文这么多年也不曾结婚,更不见身边什么女人、绯闻,这和他腰缠万贯、家大业大的身份也是相当不符的。
有个古怪的念头从文烨心中升起过,他悄悄问陶李叔打听:老文的取向是不是男?
答案没等到,却遭了陶李叔一顿训斥外加三个凿栗子。
训斥归训斥,也阻挡不了文烨内心的猜测,更何况这点在加拿大,早就不是什么不能提的秘闻。走在街头也是很常见的好吧?
“先生,您的饺子好了。”
热气腾腾的饺子出现在眼前的桌子上,文烨一激灵,倒不是被饺子馋得,而是端饺子来的这只手,是个大花臂。
别惹花臂!这一点,全世界的认知都是相同的。
文烨不由自主地抬头,这人是个一米八几的壮汉,五十来岁的样子,寸头、浓眉大眼,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汗衫,对文烨礼貌地笑笑,便走开了。
饺子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加上饿了,文烨不太熟练地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
“先生,留神您手上的腕饰沾到辣椒油。”短发小姑娘好心提醒道。
“哦,说的是,谢谢!”文烨这么一看,貔貅垂下来的一点绳子,已经沾到了醋碟,于是赶忙取了下来,放到裤子口袋。
一顿饺子吃完,顿时身上有劲了。不得不说,这家的饺子,味儿真不错!比他在加拿大唐人街吃到的好吃多了!
小姑娘给他端来一碗饺子汤,不咸不淡刚刚好,又免费赠送了一瓶冰镇可乐。文烨怪不好意思的,羞赧地道了谢,又问道:“请问地铁2号线怎么坐?往仙鹤门方向。”
“出门右转有个公交站台,不用坐公交,顺着走一站就能看见地铁了。到新街口站转2号线。”
“谢谢。”
一想起回家要面对的局面,文烨就想直接坐到禄口机场去国外得了。可作为老文唯一的孩子,这些年得了老文那么多的供养,吃喝不愁还不给家庭出力,这个时候一走了之,是有点不大地道。
出了饺子店,日头依旧毒辣。文烨看见了小姑娘说的那个公交站台,逃跑似的奔了过去,连个光都挡不住。虽然只是一站的距离,他还是决定坐公交,打死也不在太阳地里走了。他怕再多走几步,自己这张俊脸就要不保了。
等了大概十来分钟,才开来一辆巴士。
文烨赶忙扑上去,扑面而来的冷气让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车上只有两个乘客,都昏昏欲睡着。他选了个靠窗靠门的位置,准备下一站下车。
这一带有带着草皮的小山丘、小树林,隔着一片别墅区。
现在开发别墅区都爱在外面围上树林子,显得更有私密性。大片的绿色映入眼,有种沁凉的感觉。两棵树之间,一个白色的身影吊着,长长的头发直拖到地上。
“那是什么!”文烨惊叫出声,一股兜头的凉意从上到下贯穿到脚底心。巴士一个前冲,开到了涵洞底下。
“等会儿师傅!”
巴士停到了一个公交站台,司机不耐烦地催促道:“啊是你按的下车铃哎?你到底下不下喽?”
文烨目瞪口呆,不知道刚刚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再看车上的另外两个乘客,依旧迷糊着眼睛,根本没有要醒的意思。
“我下车。”文烨从巴士上下来,重新回到了热风浪之中,刚刚那股子凉意却怎么也驱赶不走。他觉得,他可能是中暑了。
“喂,陶李叔。”
“文小子!你到哪儿去了?刚刚你二叔他们到处找你。”
“陶李叔我可能是中暑了,你能来接我么?附近好像也打不到什么车,我不敢坐地铁。”
“好!你先撑一会儿哈,我马上就来。你在哪儿?给我发个定位。”
文烨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感觉到整个人都虚脱了,站台上写着:清凉山。
“文烨啊,喝点绿豆汤解暑。”
“谢谢如意婶。”文烨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陶李叔皱着眉头,掐灭了手中的半根烟。“你电话里跟我说你在清凉山,这怎么可能呢?我按你给我的定位找过去,接上的你,那地儿根本不在清凉山,离那儿远着呢,压根就不在一个方向上。你小子地铁到底是怎么坐的?怎么跑了那么大老远?到了江宁了!”
如意婶来接文烨手中的碗,不由一咯噔,讷了几秒,对文烨叮嘱道:“这两天你就别乱跑了,人生地不熟的,出了岔子我们可怎么跟你爸爸交代?不是婶儿唠叨,江宁地邪,你又……”
“嗯哼!”陶李叔重重地咳嗽一声,打断了如意婶的话。如意婶接过碗,去厨房了。
陶李叔对文烨道:“你爸爸给你的貔貅呢?怎么不戴手上?”
文烨这才想起来这茬事儿,“哦,吃饺子的时候我怕沾到酱料,就放口袋里了。”说着就去翻口袋,哪知道浑身上下翻了个遍,也没翻出来。
“不可能啊!我就放在这个裤子口袋里,怎么不见了呢?那么大串掉了我该有所察觉啊!”
他抬起头,留意到陶李叔的脸色有些变了。
文烨心里也毛毛的,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陶李叔,怎么了?这个东西重要吗?”
陶李叔定定地盯着文烨看了良久,问了一句话,“文小子啊,你老实跟叔说说,你今天都看见些什么了?”
那股子寒意又从背后袭来,文烨张了张嘴,犹豫着要不要把路上看到的那一幕告诉陶李叔。
看他那个欲言又止的样子,陶李叔也猜到了三分,神色更急了,“你说呀啊?叔还能害你不成?”
文烨吸了一下鼻子,嗫嚅道:“我……我说的可能也不是真实的哈!您也知道那会儿我正中暑,晕晕乎乎的,看东西眼花也是正常的事。就……就是在到那个公交站台之前,我坐了一辆公交巴士,大约一站路的距离,路过一片别墅区。在外围的林子里,我好像看见一个白衣长发上吊的人。”
“然后呢?”
文烨明显感觉陶李叔的心都揪起来了。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啊,我就觉得头晕,到站台给你打电话了。”
陶李叔的神情似乎有所放松,却还是不大好看,仿佛中暑的人是他。
文烨好奇道:“怎么了陶李叔?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那貔貅手串重要吗?我猜可能是丢在那家饺子铺了,或者坐的公交上。这个想查还是能查到吧,动用一些老文的关系呗。”
陶李叔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去替你找。这两天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都不要去。你叔叔姑姑他们来了之后,我会想法子都挡回去。”
“老陶,有人来!”如意婶隔着门喊了一声。
“知道了!”说着,便转头对文烨道,“你先上楼休息,我去见个客。”
“嗯。”文烨点点头。陶李是文家的老家臣了,也是文吉昌的心腹,替文家管着总账。在文吉昌眼里,陶李恐怕比他这个儿子还要顶用。
文烨喝了绿豆汤,这个人感觉清醒了许多,于是便乖乖听话地上楼回了房间,躺倒在床上,脑海中隐隐回忆起白天的情形来。
那貔貅手串吃饺子的时候明明就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怎么就没了呢?
等等!裤子口袋?文烨猛地从床上坐起,摸了摸那裤袋。去坐公交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地摸了下口袋想拿硬币,没找到硬币想起来可以用手机付款,这才上了公交车。也就是说,手串从那个时候就已经不见了。
再往前缕一点,吃完饺子,他推门的时候,那家饺子铺的玻璃门特别紧,可能是因为防止冷气外出的缘故。他还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推开半边,另外半边还挤到了大腿,让他痛得龇牙咧嘴片刻。如果右边裤子兜里那时候还有手串,应该会膈到才是,分明没有那个感觉。也就是说,在店里那个手串就已经丢了。
文烨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浮现出饺子店中短发小姑娘服务化的笑容,还有那个大花臂,那个‘玉石鉴赏请往二楼’的箭头。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他急匆匆地下了楼,准备去喊陶李叔。边下楼边听到了楼下的争吵声。
“文爷他真的不在!”
“求你了!让我见一见文爷!我实在不能再在那个家里待下去了,我就要疯了!”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大头大脸,眼睛瞪得像铜铃,要不是保镖彪子拦着,他恐怕就要上手掐住陶李叔的脖子了。
“贾老板您请回吧!”
“啊!”
三人齐齐停下了争执,循声望向楼梯拐角处正蹲下,大口喘着粗气的文烨。
陶李叔惊讶,“你……你怎么下来了?不是让你在楼上歇着吗?”
中年男人一把挣脱了彪子钳制住他的双手,朝前扑了几步,又被彪子牢牢拽住。他只好站在一米之外,冲文烨问道:“你是不是也看见了?你看见了是不是?”
文烨此时除了本能性地点头,别的什么也说不出话来。他是看见一个东西,那东西不能称之为人,甚至也不好称之为鬼,也许应该称之为物体。是一个有身体有躯干、血淋淋肉的形状,拖着条长长的尾巴,尖尖的不知是头还是嘴,也是血淋淋的,整个躯体趴在贾老板的背上,头枕在他的肩头。偏偏有两只像是眼睛样的东西,亮晶晶地望着文烨。
“你快上去!”陶李叔催促着文烨。
那贾老板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你是小文爷吗?你爸能看见,你也一定能是不是?”
文烨向来不是个会说假话的人。虽然他也很怕,但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贾老板刚要说话,就被陶李叔给拦住了。“贾总,看在您和我们公司有过老合作的份上,我也就跟您实话实说了。文爷不在,他去哪儿了我们也不知道。这是我们家小公子,刚从国外回来,什么业务都不懂,您就请回吧!”
男人一把扯掉了自己头上的帽子,露出所剩无几的几缕头发,他哆嗦着退下了手上的手套。
文烨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刚刚从一看见这男人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因为这么热的天,他竟然还戴着一副手套。
待那手套褪去,在场的几人纷纷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双手已经血肉模糊,十个指甲盖全部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