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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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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已经停歇,阴云散去,洗过的天空明净悠远,空气里带了些泥土芬芳。
送走大佛,她回到书房,诊费还一动未动跪在原地。
付青钰走过去俯身:
“天乙?”
“是。”
她再低点身子,就伏到他耳边,恶劣地细声细气道
“你给我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该怎么报答你?”
天乙低着头声音平静:“属下任由主人处置。”
付青钰忽然就想起,他那日醒来时也是这般的沉静,一双寒潭似的眸子里波澜不惊。
不由轻笑:“你那日说,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我,现在看来,许是用不着等下辈子。”
“是。”
还真应?这人没听懂她话里什么意思?
转念想想,天乙…天乙…又哪里是人的名字。
付青钰挑起眉头,拉了椅子在桌边坐下,悠哉道:“天乙这名字我不喜欢,从今天起,你就叫付沉月。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听着便是读书人想出来的好名字。
她这边正自得,天乙已经再次叩首。
“是,沉月谢主人赐名。”
天乙,现在应该叫付沉月,在主人身边侍候的第一个时辰,看着她从抽屉里抓出草药,添一味,又去两味,再添一味,用墨笔在纸上写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鼓捣完草药,主人又一溜烟钻进厨房,把混好的药材倒进砂锅里煎着,等火燃了,从怀里掏出本册子。
“沉月,过来。”
付沉月依言走到主人身边,她就扬了扬手里的薄册。
“你识不识字呀?”
“回主人,属下识字。”
王府里的天字辈,平日做主人暗卫,必要时派出去做刺客、卧底、甚至是间谍,学的东西就比别人多些,认字也算其中之一。
听他认字,付青钰立刻喜笑颜开,一把把册子塞进他怀里。
付沉月扫了眼封皮,看名字应该是个话本,耳边听主人笑道:“我想看这话本,又得看着砂锅,不如你念给我听?”
沉月道了声是,翻开册子,付青钰就听那低低的,平静的,让她的耳朵感到极度舒适的声音缓缓道:“凌江的书生打起船帘,正见阁上那丽人红裙起舞,朱颜玉腕渺渺婀娜,柳腰无骨,杏眼横波……”
酸书生和红尘女总是读书人的拿手题材,念的人声音没有起伏,听的人却津津有味。
等砂锅沸了,付青钰才示意沉月停下,灭了火把药汤倒进碗里,转手递给沉月。
他还记得主人之前说缺个药人,明白这是让自己试药的意思,付沉月接过碗便抬到嘴边,于是被付青钰踢了一脚。
“你是傻的?”付青钰杏眼瞪得溜圆,没好气道:“吹凉了再喝。”
汤药入腹,付沉月站在主人身边安静候着,果然没一会儿,额上冷汗就沁了出来。
疼痛从筋脉起,一点点钻进骨头。
这种痛他是尝过几次的,受控于王府的死士皆需服食一种名字叫“逍遥”的毒药,每月按时在管事处领取解药,若犯了错,主人有时会用停药作为惩戒。
他被停过两次,一次是少时在死士训练里,只停了不到两个时辰,便教他将府上规矩刻进骨子里再不敢忘,一次是奉命刺杀朝廷官员失败,王爷罚他停药一日,那日若不是被绑在刑架上,嘴里还塞着麻核,他早就不顾死士规矩咬舌自尽。
只是第一次试药,就试到与“逍遥”同样药效的药物,真是…
也不知自己能抗多久,莫让主人觉得自己无用才是。
付沉月抑制不住地身体发抖,咬紧牙关不敢出声,他疼得站不住,就沉下膝盖跪到地上,垂头忍耐,指节攥得发白。
付青钰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目光中的随性淡漠渐渐掺了些许柔和,心里算着时间,半刻钟后,沉月身子如脱力般向前倒去,又猛地伸手撑住地面。
他的衣衫已经湿透,从头至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付青钰知道她配的那药发作起来有多狠,她本可以让他不必忍受这些,此时见他一声不吭地撑下来,心里就带了些怜惜,摸摸他汗湿的长发算是安抚,轻声道:
“这疼,罚的是你平白给我带来麻烦。”
付沉月等她把手移开,端正了跪姿:
“谢主人责罚。”
那时连秦太医也说救不了王爷,他顾不得别的,只死马当做活马医,确实没想过会陷主人于何种处境,的确该罚。
沉月调整呼吸等着主人更严厉的惩戒,一只手忽然抓住他一侧大臂向上使力。
他不敢反抗,顺着主人的意思起身。
那人把一块布巾递到他眼下,见他不接,扬手去擦他脸上流成小溪的冷汗。
“主人!”
付青钰见沉月惊得后退半步又强行止住,就顺势把布巾搭到他肩上,又拍了拍:
“既然罚过,这事儿就当过去,你这辈子还得当牛做马报答我,可得活得长久些。”她翘着嘴角,悠哉地背着手往院子里走。
“你身上的慢性毒刚才已经解了,王府那边,以后不用惦记。”
付沉月留在原地出神许久,才恍惚明白了主人话里的意思。
其实他心里清楚,王爷将他送给主人,就是任主人拿他出气的意思,他自己也做好了试药的准备,毕竟一个死士,区区消耗品,哪会有人注意他需要服用什么药物呢?何况这是王府用来控制死士的手段,哪是说解就能解的,只要期限一到,他这个已经离开王府的死士要么受不了剧痛自尽,要么忍上几天,生生痛死。
王府不养废物,死士能活到二十四五的都凤毛麟角,他从小受到的教导就是命令重于生命,此时突然听说有人帮他摆脱了梦魇般的“逍遥”,有人要他得活得长久,一张嘴张了又闭,声音就哽在候口,却涩得连个是也吐不出来。
他尚在莫名的情感里沉浮,目光下意识追着主人移动,忽然见那行至院中的窈窕白影晃了两晃,倒向地面。
主人!
他一惊,腾身化作黑影掠出,在素白衣角碰到地面前将她托住。
付青钰软软倚在沉月臂弯里,脸上血色尽褪,咬牙捂着胸口急喘。
今日几番波折,她心神耗费得有些过,再加上晌午阴雨,养了月余的心病就这么突然发作。
心口疼得厉害,抬眼见沉月眉峰皱起,眼里分明写着关切,她喘了口气指指书房,沉月就会意地抱着她挪进去,按着她的意思,放她坐在桌边木椅上。
付青钰咬着牙从木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封,撕开后仰头将药粉尽数倒进口中,闭目忍了会儿,等胸中闷痛逐渐褪去。
沉月见她脸色缓和下来,却半天不睁眼,不确定地低低唤道:
“…主人?”
“没事了。”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指尖打着圈揉按自己眉心,心口疼劲儿刚过让她有些脱力,先前又被锦衣王爷一通折腾错过了午膳,现在胃里难受,却偏偏不想动弹,只想回房休息。
只是看了看身边立着的人,她觉得自己还得强打精神多嘱咐两句。
“沉月,我这儿没有多余的床铺,你今晚且先铺着被褥在地上将就一下,待明日我再带你进城。”
“主人不必麻烦,属下替主人守夜就好。”
他跟着王爷的时候向来如此,但主人明显不认同。
“又不是荒郊野岭,哪个用你守夜!”
见她瞪着眼,眼里有些疲累,付沉月知趣地闭上嘴,几番犹豫,试探着伸手抱她。
主人没有阻止的意思,他稍松了口气,双臂用力,一路把人抱进卧房,小心放到床上。
他的主人踢了鞋,在被褥里拱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眯着眼睛声音细声细气:
“山下东边有水潭,你这一身臭汗,就去那里打水洗澡。”
“厨房炉柜底下有点心,饿了你就翻出来吃着。”
“书房桌下抽屉里第一行左数第三瓶是红美人的解药,你得吃一粒。”
“铜炉里的药倒干净,我其实不太喜欢那个味道。”
沉月一一应了,替付青钰盖好被子,那一双半睁半闭的眼在他脸上转了转,又含含糊糊加了句:“第二行最右边的药膏你拿去抹,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等她嘟囔一会儿,沉沉睡去,沉月替她掖了掖被角,悄声退出。
他先前被汤药折磨一遭,黑衣早就湿透,那时主人病发,他一急就把自身情况给忘在脑后,现在想起来,带着身臭汗还在主人身边晃荡,若是在王府里,拖下吃顿刑杖都是轻的。
好在主人似乎没有罚他的意思。
沉月按着主人的吩咐下山寻到接着飞瀑的寒潭,杂草掩映间,滩上铺着细碎白石,流瀑如练匹从天而落溅起蒸腾的水雾,阳光落在水面上,醇酒般金波荡漾。
沉月抬眼往瀑布顶端眺望,心里有些感慨。
他上一次不告而别前,曾到这里抓了些鱼留给救命恩人,这是身不由己的王府死士,能为恩人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
而这次再来,他已经脱离王府,恩人成了主人,不仅是一命之恩,他的主人解了他身上的逍遥,还关心他该在何处休息,叮嘱他饿了哪里有吃食果腹…
沉月甩了甩头,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出去,抬脚迈入潭中。
他借着冷水让自己清醒,驱走心头一点微妙的酸涩。
他是刀,是凶器,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听凭主人命令行事,他怎么敢因为新主待他亲善就忘了本分,怎能…觉得自己算是个人?
沉月迅速打理好自己,爬上岸后运转内力,等轻身回到小院,身上的黑衣就完全干了。
他按着付青钰的话,先去书房倒掉铜炉,又找出红美人的解药服下,等摸出第二行最右的瓷瓶打开,带着些凉意的香气让他停了手。
这味道他以前闻过。
是王爷书房案上用白玉匣子盛放的顶级伤药——回春。
此药据说出自一位神出鬼没的医仙之手,数量极少,千金难求,以王爷的权柄,府里也不过三匣存量。
他想着,手就抖了抖。
这般金贵的药,哪是他一个死士配用的?可主人又确实吩咐…
他纠结半晌,最终伸指沿着瓷瓶颈口抹一圈,擦在额角伤口处就算上药,随后把瓷瓶重新塞好,放回原处。
做完这些,抬头看了眼天色。
此时离傍晚还早,主人大抵不会直接睡到次日,醒来许会想吃东西。
付沉月施展身法,掠出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