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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和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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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不就是河童吗?”
年轻人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望向远处的江面,一手搭在甲板的栏杆上。一个穿着裁剪合身工作服的女侍应生从他们旁边走过,微笑着和年轻人打了个招呼。
“你常坐这条船?”老者看着年轻人的脸,似曾相识的轮廓让他忽略了年轻人语气中的不敬。“我已经看到三个不同的服务生跟你打招呼了。”
“不是同一个人吗?我没注意。”年轻人的手握紧了栏杆,指节泛白。“坐过几次吧,这艘船上的自助餐最好吃。”
“自助餐?”老者愕然,随即笑了笑,“现在的年轻人啊……我儿子和媳妇也是这样,走到哪儿都要在网上找好吃的。和我们那时不一样喽,我们那时候,能吃口饱饭就不错啦。”
风变大了,年轻人把头上的帽子压得低了一些,帽檐的阴影遮住了脸。帽子上有个扭曲的X,老者记得,自己孙子也有一顶这样的帽子。
“爷爷,吃饭了。”
老者回头,孙子拉着儿媳妇的手站在通往甲板的走廊门口,笑着向他挥手。
“大龙。”老者也挥了挥手,“你们先吃吧,我不饿,我和这个小伙子再聊会儿。”
“我不叫大龙,我叫毛毛。”孙子喊了一句,跟着儿媳妇走了。
年轻人猛地转头,走廊的门已经关上了。
老者还看着走廊的方向,“大龙这名字多好,非叫毛毛。毛毛有什么好听。”
“再跟我说说河童的事吧。”
“河童?”老者愣了下,明白过来。“你说水和尚啊,年轻人很少对这些事儿有兴趣,大龙总说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你说说,这世界上要是没有鬼,那人死了去哪儿呢?海神娘娘也不存在?我们那儿的海神庙,香火旺得很呢。”
太阳在江面映出一抹红色。
“你见过海神娘娘?”年轻人另一只手也放到栏杆上去了。“没见过的东西怎么让人相信呢?”
“没见过的事儿多着呢。”老者叹了口气,“恐龙谁见过?大龙天天看恐龙的画册,还带个面具在屋里跑来跑去,非说自己是霸王龙,花瓶都撞碎了好几个。”
年轻人对大龙的事不感兴趣,出言打断了他。“恐龙还有尸体呢,海神娘娘的尸体有人见过吗?”
“可不敢这么说啊,咱还在船上呢。”老者变了脸色,双手在胸前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说些敬请天后娘娘保佑平安之类的话。
年轻人沉默着听完了。
老者念完一段儿松了口气,“海神娘娘我是没这个福气见,但水和尚我见过。”
“是么。”年轻人的语气中听不出对这个话题有什么兴趣。
“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老者关切地问,“晕船?我看你嘴唇都白了。”
“离入海口不远了。”年轻人双手紧紧握着栏杆,答非所问。“你见过水和尚?”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老者的外套下摆在风中摆动,“你就当听个故事吧。”
水和尚,当然住在水里。他们头上没有头发,水边人见了,就叫上一声和尚。
有人说他们长得很丑,也有人说水和尚其实就是大水龟。背上有龟壳,手脚带蹼,晴朗的夜晚会从水中出来,趴在停靠在码头的船上。
说这话的人一定是没亲眼见过水和尚。
水和尚很好看,比美人鱼好看,背上也没有龟壳。手脚确实带蹼,但从水中出来之后,手脚上的蹼可以收起来,看上去和人一样。
小帆船停靠在码头的时候,水和尚从水里出来了。
手掌握着缆绳,轻轻摇动着小船,船上的年轻人被这异于波浪的晃动惊醒,刚坐起来就看到了探出头的水和尚。
快走!月光下年轻人只看到一颗光溜溜的人头,以为是附近哪个人家淘气的孩子。在河上漂了好几天,年轻人很累,只想好好睡一觉。
不过船板太硬了,也睡不好。
那孩子受了惊吓,手中缆绳晃动的更厉害了,小船猛烈地摇动起来。
年轻人试图站起来把那孩子赶走,但小船摇动的太厉害,他难以保持平衡,走出两步,就被掀到了水里。
小船翻了。
年轻人沉下去的时候,透过水面望到了天上的月亮。那天是个满月,从水下看过去,月亮不怎么圆,白白的,像个剥了皮的鸡蛋。
好久没吃过鸡蛋了。
一开始,是闹饥荒,人都没东西吃,何况鸡呢。家里的鸡已经不下蛋很久了,瘦的羽毛都掉了色。后来鸡也丢了,年轻人觉得是村头那个老鳏夫偷的,他看见老鳏夫嘴唇亮晶晶的,但闯进他家里搜了一圈儿,连根鸡毛都没找到。
后来开始死人,尸体被野狗刨出来啃,野狗又被人捉来吃。但很快就见不到野狗了,被刨开的新坟却一直在增加。
夜里年轻人的老娘就坐在黑暗里哭。说这年月啊,人不如狗。
年轻人顾不上安慰老娘,他想出门,他饿。但老娘不让他夜里出门,他只能透过窗往外看。老天像是闭了眼似的,那些日子里连月亮都看不见,年轻人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也有些人不见了,别人都说他们是走了。其中就有村子里最好看的春花。原来春花多好看啊,小脸红扑扑的,这阵子不行了,蜡黄蜡黄,和他老娘的脸差不多了。但就连这蜡黄的脸,现在也看不到了。
我们为什么不走呢?年轻人问老娘,也问他自己。
老娘的哭声就停了停。能去哪儿呢,都说外面打仗呢,出去了就回不来了。再说你爹你爷都睡在这儿呢,咱能去哪儿呢?
回不来也比待在这儿强。年轻人舔着嘴唇想,他爹他爷在地头躺着,什么也不用管,只要躺着就行,多省心。
反倒是自己和老娘,饭都吃不上,还要操心地里躺着的人的事。
没过多久,老娘的坟也被人刨开了。
那一晚年轻人没敢出门,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坐了一夜,天刚亮起来的时候,年轻人就冲了出去。
没等鸡叫,很久没听到过鸡叫了。
啊,真可惜。看到地头的泥土时年轻人被自己心里闪过的念头吓了一跳,那一瞬间他下了决心,必须离开这里。
听说沿着村口的路一直走,会找到一条河,沿着河一路向东,会见到海。海的对面,地多人少,还能淘到金子,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年轻人找到了河,沿着河走了好几天,偷了条船。
船翻了。
天上的鸡蛋离年轻人越来越远。年轻人张开嘴只吐出了一连串的泡泡,他好像说了一句什么,但没人听得见,连他自己也没听见。
鸡蛋涣散开来变成一张煎饼的时候,有个黑黝黝的东西游过来把煎饼挡住了。
年轻人有些恼怒,他知道自己就快死了。临死前还不能让他痛痛快快看一眼煎饼吗?
他伸出手想推开面前的黑影,但那东西力气极大,年轻人反被握住了手腕。
嘴也被堵住了,骂声消弭在黑影的嘴里,年轻人尝到了一丝甜味。
他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小船不知什么时候被翻了回来,船上盛了一层浅浅的水。年轻人从水中抬起头来喘着粗气,天上的鸡蛋白花花的,躺在他身边春花的身体也白花花的。
年轻人最后看了鸡蛋一眼,幻想这鸡蛋被自己一口吃到了嘴里。然后一翻身,把春花压在了船板上。
溅起浅浅一层水花。
一把扯下自己补丁盖补丁的裤子的时候,年轻人察觉到春花有些不对。该凸的地方不凸,该凹的地方也没凹。但他不在乎了,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他已经不想再过了。早晚是个死,死之前怎么也得痛快一回。
年轻人是被烈日晒醒的。
缆绳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小船沿着河向下游漂着。不知道漂在什么地方。
船板上的水还没有干,浸在水中的身子清清凉凉,露出水面的地方晒的发痛。年轻人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穿,怀里抱着的那个人也什么都没有穿。
被他的动作吵醒,怀里那个人扭动了一下,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
这当然不是春花,这是个少年。一个好看的少年。
年轻人坐起来,少年也跟着坐起来,他的瞳孔深邃黝黑,眼波流转,像是把河上闪烁的波光都收入了眸中。
看着年轻人的眼睛,少年没有一丝皱纹的白皙面庞上渐渐泛起了红晕。
年轻人伸手抚上面前这张脸,光滑得好像刚剥开的鸡蛋。这是他见过最美的脸,比春花好看不知多少倍。可惜……
你怎么是光头?
少年听到这话猛地瑟缩了一下,向一边侧开头去躲过了年轻人的手。小船忽然凭空猛烈的摇晃起来。
年轻人的心也猛地摇晃起来。他手脚并用,倒退着爬到了船尾。
他看到少年光亮的后脑勺向内凹了下去,还反着光。脑袋上凹了这么大一块,没有人还能活着。这个少年不是人。
少年还在原处坐着,小船剧烈摇晃,少年的身子却始终没有动一下。
你是不是鬼?
年轻人颤抖着问。难道他昨晚是和一只鬼……老娘以前讲过这样的故事,进京赶考的书生在废弃的寺院里借宿,被附近的女鬼缠上,吸进精气而死的故事。故事里有各种各样的女鬼,她们都很好看。
也有些不同,面前的这一个,是个好看的男鬼。
我不是鬼。你们……叫我水和尚。
少年开口了。小船的晃动渐渐平息下来,少年对着年轻人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皮是透明的。
“透明的?就和鱼一样吗?”年轻人听了,把头上的帽檐又往下压了压,于是老者只能看见他小巧的下巴。
风越来越大了。风声和船尾螺旋桨排开江水的声音混杂在了一起。
太阳已经完全浸入了水底,天空呈现出一种雾蒙蒙的蓝色。
“就像鱼一样。”老者颔首肯定了年轻人的说法。“也不一样,没有鱼有那么好看的眼睛。”
老者不确定年轻人是不是轻轻笑了一声。
世界上有许多种鱼,咸水鱼,淡水鱼,深海鱼,热带鱼……虽说都生活在水里,但换一种水域,鱼就不能生存。
水和尚也一样,他们只生存在淡水里。生活在海水里的,叫海和尚。
年轻人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些,水和尚没跟他说这些,直到小船越来越靠近入海口,水和尚才表现出焦急来。夜里趁着年轻人睡熟的时候,水和尚偷偷把小船往上游推了百余里。
睁开眼看到熟悉景色的年轻人不知有多绝望。
你这个光头!光头!他怒冲冲叫喊起来。几天下来年轻人已经发现,光头两个字,就是对水和尚最好的武器。
水和尚颤抖起来,但年轻人已经习惯了小船的摇晃,脊背紧贴着船板,口中还在不停叫着光头。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水和尚透明的眼皮底下溢了出来。顺着光洁的面颊淌下来,砸在船板上。
年轻人抱住了水和尚,轻轻吻去了他脸上的眼泪。
那眼泪也是淡的,没有一点儿咸味。
你跟我走,跟我走。年轻人在水和尚耳边喃喃着,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会好好对你的。
水和尚后脑凹陷处盛着的一弯水里,泛起了涟漪。
小船漂到海上之后,水和尚就再也不肯下水了。他惊恐地坐在帆船中央,任何一点翻起的海浪都会让他瑟缩一下。
水和尚不下水,就不能捉鱼。他们失去了食物来源。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们没有淡水。
四面八方都是一望无际的海面,年轻人已经迷失了方向。嘴唇干裂开来,身上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沾满了风干的盐粒。
水和尚的身体却依然白皙,似乎阳光并不能在他身上留下颜色。但光滑没有褶皱的皮肤还是一点点皱了起来。
也不知在海上漂流了多久,年轻人终于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昏睡中只觉有一股甘流润湿了他的嘴唇。他大口吞咽起来。
算上之前掉到河里的那次,这是水和尚第二次救了他。
再度苏醒的年轻人睁开眼没有看到水和尚的身影,坐起身才发现,水和尚就躺倒在他的身边。
透明的眼皮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身上的皮肤皱成一团,脑后的小水洼也已干涸。
无论年轻人如何哭喊,水和尚再也没有过动静。
那光溜溜的头上逐渐长出了白发,一夜之间就覆盖了整个身体。
年轻人不哭了。流出的眼泪,说不定正是水和尚喂他的水。他不能浪费,他要活下去。
水和尚的身体被他轻轻放进了海里,随着波浪漂浮了一会儿,沉了下去。
说不定来世,他可以化作海和尚,自由地生活在这片大海中。年轻人这样祈祷着。
像是海和尚回应了他的呼唤,天空中聚集起了一片乌云。下雨了。
后来……
“后来,说要和水和尚一直在一起的年轻人上了岸,成了家,生了个儿子,儿子又生了个儿子,年轻人也变成了老年人。”年轻人淡淡地说,“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坐上邮轮去旅行。老年人在甲板上无意间看到了一个年轻人,让他想起了一个故人。”
“你相信这个故事?”老者的目光从水面收回来,落在年轻人模糊不清的下巴上。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的就上前搭话,从河里的保护动物开始聊起,一直聊到了水怪。
他一直没看清年轻人的脸,但即便是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也让老者感觉熟悉。
“相信?”年轻人笑笑,“不过是个故事。”
江面变得越来越开阔,他们站在船尾也能感受到,入海口就要到了。甲板上空无一人,从不知在什么位置的厨房飘来一阵饭菜的香气。
“不过,这个故事有个bug。”年轻人突然说。
“八哥?”老者不解。
“bug就是……算了,我跟你说不清楚。”年轻人转过身,背对着水面倚着栏杆,双手仍然抓着栏杆,看着轮渡上亮起的灯火。“我得走了,再晚点儿,自助餐就抢不到什么好吃的了。”
“我请你吃个饭吧。”老者说,“算是感谢你听一个老头子唠叨这么久。”
“什么声音?”年轻人忽然转头。老者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过去,什么都没看见。
肩膀忽然感受到一股推力。老者一头从栏杆边上栽了下去,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头冲着船尾,脸面对天空的方向。
天上没有月亮。但船上有灯光。
年轻人已经转身想要往回走了,头上的鸭舌帽被风吹得飞了起来。年轻人头也不回地一抬手抓住了帽子,打算扣回自己头上。
光光的后脑勺凹进去一块,反着光。
“光头!”老者大喊,声音很快被搅进了螺旋桨的呜呜声里,没有人听见。
但年轻人还是瑟缩了一下。
老者的后脑传来一阵剧痛,他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跟随螺旋桨一起旋转起来。鲜红被深灰色的江水吞没,了无痕迹。
年轻人推开走廊的门,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喜欢盐的味道,但自助餐会提供许多鱼生,随便他吃多少。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甲板,叹息似的说。
“水和尚头顶的水,是没办法自己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