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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可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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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越来越老了,他开始迷恋修仙,但是后宫里的美人却有增无减。他甚至常常托病不视朝,我不得不入宫向他禀报事务。这本是宰辅的职责,但是有一次他大发雷霆:“有事弟子服其劳,难道朕没有儿子吗!东宫是个好看的摆设吗?”于是宰辅们纷纷跪谏我不可忤逆上意,可是皇帝并没有下发明旨让我问政,我只得一次次去他新辟的蓬莱殿领训,可也时常被挡在殿外。
有一次我在侧殿吃了杯茶,那日他便对我说我百官上朝辛苦劳顿,只可惜宫里无处奉茶,从此我就规规矩矩站在殿外三丈开外候宣,太阳泼刺刺兜头兜脸照下来,莫名的我想到坊间传闻的立规矩,心里只觉得滑稽。一粒粒汗珠层层渗出来,因为是面君,暑热天我也是穿着里外三层的朝服,很快胸口就洇出一片水渍。我拱拱手,朗声道:“儿臣仪容不整,请父皇容儿臣更衣!”不多时老内官笑眯眯转了出来,低声道:“皇上昨晚走了困,方才午觉起,正传殿下进去呢。”
殿内一片森凉,乍一进去只觉身上的热意瞬间宛如一层含糖的薄霜,湿湿腻腻冰冰凉凉的同衣服贴在身上。父皇坐在高高的外殿宝座上,不过没有着龙袍,而是羽冠鹤氅,仿佛道家真人,只是容色晦暗少了几分清修之气,偏偏一双眼睛亮的惊人。我再一次向他请罪自己御前失仪,他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忽然探身向前:“五郎莫不是嫌君父不慈?不知体恤?”我没有抬头也知道他紧紧盯着我。
好容易从东宫九险一生登上帝位的人,大概都不喜欢有人可以名正言顺的看着他的宝座,而且就在他日薄西山即将被取代的时候!我从容答道:“知子莫若父!儿臣昔日在军中所受淬炼远胜于此,所谓程门立雪,儿臣愚笨,正需父皇圣明点引,所担忧者无非衣冠失礼于君前。”我听见殿上传来极粗重的呼吸声,然后是皇帝沉沉的笑声,蓬莱殿新修,辉煌明华,然而那笑声,却仿佛令光影暗淡。他连道:“好!好!好!人人都知道朕有个好儿子,军功赫赫,才德兼备,果然啊!御前奏已经可以让君父无话可说了!不知道你可恨朕呢?”
我倏然抬头,即便我是太子,这样逼视君王也是大不敬,然而我们谁都知道要说什么。皇帝站了起来,点点头道:“你看,你早知道了,你母亲当年为什么进宫,她对朕百般伶俐,打量朕不知道呢,为了别的男人一天天在朕面前做戏!”
我胸口一阵阵发紧:“所以,你看着废后一点点给她下药,你看着她一天天憔悴到死!”皇帝猛地提高声音:“不然呢?她在朕的身边,魂牵梦萦别的男人,朕没有赐她白绫鸩酒已是全了夫妻情分。”我全身生寒,仿佛忘川水席天卷地而来,可是什么斗忘不掉,什么都忘不掉,我轻轻道:“所以你为了报复她,你在她弥留之际告诉她真相,告诉她我即将被皇后抚养,生生让她吐血而亡,然后你还故意留下知情人,在我才才会对废后懂得孺慕的时候告诉我真相,看着我痛苦挣扎!”我内心大恸,俯首道:“阿爷,你可把我当做你的儿子?”
皇帝有些失神,片刻笑了笑,他最近瘦的厉害,那笑竟是有些骇然:“你是我见到最好的继承人,然而我还有很多儿子,而你,”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怕是不会有儿子了”!
他向外击掌,只见内侍阴柔的声音唱名,宰辅尚书,宗室耆老鱼贯而入。皇帝缓缓扫视众人,蓬莱殿里落针可闻,空气仿佛胶着一般,网着里面的人如脱水的鱼。只听上首那人缓缓道:“朕近日身体不适,朝政多有倦怠,诸卿辛苦了!”
皇帝这一两年来,脾气渐见暴躁,朝臣动辄得咎,自高相倒台后,设置左右二相并几位宰臣互为牵制,大政皆出于上意,更是无人可掠其锋!众人进来瞧见殿中情形有异,本自颤颤,忽而皇帝和颜悦色春风化雨,无不上感君恩,下抒臣心,泣零于表!
右相陈子远叩首道:“皇上圣天子自有百神庇佑,些许微恙假以时日自然痊愈,不减陛下龙马精神!况且太子贤德,朝事极是上心,陛下大可无忧!”
父皇这才仿佛看到我,满面笑容:“鄞儿如何还跪着,快快起来吧。看来朕之选择不负天下百姓,也不负诸臣工了”。
我无声苦笑,原来我的父皇做起戏来也一样的长袖善舞,废后自然是比不过的。既然他叫我看着,那,看着便是!
果然他深深一叹:“诸卿谓朕无忧,朕亦知太医皆是杏林翘楚,朕之病奈何非药石可医。”
众人惊疑不定,只见老内官急趋而入,跪在丹墀前奉上一物:“陛下,宫中训刑司奉旨阖宫搜查,如今已有所得,前来复命。”
皇帝勃然变色:“国师夜观天象,说有人魇君,竟果真如此!”
老内官高高举起的是一方尺余长的乌木盒子,黑沉沉的盒身上布满了诡异的符文,殿中诸人面色大变,秋风卷草般折了下去。我看着皇帝,他也看着我,其实我与他长得极像,我们之间隔着岁月的镜子,仿佛两把一模一样的利刃,只不过一把剑鞘陈旧破损,一把崭新华美,然而那刃身,一样的寒光逼人!
在一地俯首跪倒的臣工宫人面前,我突兀地站着,我曾经与废后演了那么多年的皮影,那么,与我血脉相连的父亲,想来更有默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宛如一支利箭,刺穿这令人窒息的沉闷:“这盒子从何处搜得?”
老内官似乎颇为不好开口,踌躇半天,才小心翼翼道:“承乾殿!”
东宫自从多年前那场大火,宫室损毁甚多,为了去除不吉,新建后多有更名,而承乾殿就是东宫主殿。
我听见底下有臣子牙齿格格作响,任谁听到这样的皇家隐私也是心神颤颤,惶恐欲死。我瞧着陈子远,不愧是次辅之臣,倒是面如常色,呵,他也不担心方才奏对时对东宫储君的那番溢美之言,那样妥帖的话若有什么不好,也就是“皇上但内里坐,外事皆有太子”这样的诛心之意。我想如今大概殿上人人在玩味这层深意,然后细思极恐,然后恍然大悟,然后就是俯首恭候!陈子远自然是不需多想的,他一开始就在等最后一步,所以此刻他惊讶万分:“皇上,怎能以为区区一个盒子论定有人魇君?”皇帝点点头:“陈卿所言甚是,卿为人慎重,便替朕打开此盒。以免有人离间我天家父子!”
他此刻又是昔日那个从容不迫,镇定自若的君王,渊渟岳峙,仿佛所有的风浪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值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