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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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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约五十步,天明果然看见亮光,诚如王五所说,这个叫白鹤楼的地方真的开着。十几张条案旁都坐着人,有的饮茶,有的喝酒,但白日里的歌舞都停了,空了一大块地方,只剩下沉重的乐器被小心地放在一边。
店里伙计看见他们,赶紧迎上来,客气道:“盖先生来了,今日想吃点什么?”
天明仔细打量,见那人是个矮胖子,身上的粗布短衣上沾着大大小小的油渍,一块长方形的白色布巾搭在手上,看着他们三人的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
天明所奇怪的,倒不是这个,而是他和王五一样,都称盖聂为“先生”。
先生,何者为先生?
《仪礼有司》中有“其先生之脀,折胁一”一句,先生者,长兄弟也。
《论语为政》则说“有酒食,先生馔”,先生者,父兄也。
《孟子告子下》中称“宋牼将之楚,孟子遇於石丘,曰:‘先生将何之?’”学士年长者,谓之先生。
盖聂非其父兄,那便是个有学问的人,可一个差役能同“学问”二字产生关联么?
天明越发觉得看不透面前这个带了自己三月有余的男人,他似乎不合群,又似乎受所有人的敬仰。
“带我们去背人处。”盖聂淡淡吩咐,又搀着王五迈过门槛儿。
伙计点头称“是”,遂引着他往前,边走边道:“主人今日回来了,您要去看看吗?”
主人?逆旅主人?
天明不知他说的是客舍的老板还是其他什么身份的人,毕竟咸阳城里龙蛇混杂,哪门哪派的高人潜伏着都未可知。
盖聂听了,略沉吟了片刻,问道:“何时回来的?”
“不过三两个时辰,”伙计说完,以为他同意了,便要引他去后院。
盖聂却道:“还是直接给我们开间天字号的屋子吧。”
“啊,也好,也好,小人唐突了。”伙计一叠连声,这便引着几人上楼。王五红了眼道:“不知我那小女怎样了——如今吃了没有——也没有被歹人玷污——她——她还没嫁人呢——”他哽咽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来,“吧嗒吧嗒”掉起眼泪,“不——不——活着便好,便好——我——我养她一辈子。”
天明本来嫌弃王五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听他这么说,忽然有些可怜他。大概自己未曾婚配,也无子女,所以无法理解他的心情吧。
伙计开了一间天字号的房间,请三人进去,天明看着屋里敞亮,铺榻、几案等家具一应俱全,颇为受用,又想想盖聂那间衙门附近的破屋,忽然觉得对方也不是不懂享受嘛。莫非是囊中羞涩才只能过穷日子?难不成今日来此,只是为了王五吗?
那他可真当得起一声“先生”了。
至于他与那店主人的关系,就更有趣了。天明瞧着这间四层左右的客舍里面备齐了歌舞酒撰,来往的客人也是锦帽貂裘、非富即贵,大半夜还敢营业自然是心有底气的,这么看,店主人算是个人物。他与盖聂熟识,那盖聂又是何人呢?
他正奇怪,那边盖聂已经带王五坐下了。一落座,王五便急吼吼说道:“今日我那买卖做得比往日更好,也不知是不是那歹人的缘故,老主顾买起肉来都是几十斤的分量,因此,我今天回家的早。进了门,内人已经开始做饭。别看我如今颇有身家,我那老妻还是亲自下厨,哎——她对我好啊——”王五抹着泪儿说,“我又问家里小厮何六儿,今日宅子里小姐们都好吗?盖先生,你也知道,我生了三个女儿,家业早晚得给女婿。早年没有什么身家,老大早早嫁给临街狗屠了,看他也没有入赘的意思,就给二丫头找了个上门女婿,如今女婿住在我家里,为人妥帖,这两日还忙着给我这三丫头找男人呢。哎——”他说的难过,摸了一把眼,恨声道:“六儿跟我说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吃饭时才叫二丫头喊她妹妹。谁知道推门进去,看里面空无一人。我那二丫头立马吩咐人去找。可——盖先生,我那宅子巴掌大地方,三丫头又老实,能去哪儿?可今日家里人都说除了我没人出去,我就前门后门的找,实在找不到,这才没辙了,要往衙门里头去,结果,半夜就瞧见您了,您可要为我做主,咸阳城里再没有比我那女儿更懂事、更孝顺的了!”
天明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心里已经把重要的部分都摘了出来:第一,王五家中三女,老大嫁人,老二招了上门女婿,老三还未婚配;第二,今日出门的只有王五一人;第三,王五与妻子和睦;第四,王五的二女儿是第一个发现妹妹不见的人,且此女临危不乱。
王五的话里似乎没有什么漏洞,何况,当父亲的能把自己女儿如何?还不是如珠如宝似的宠爱,他一想到自家老父对妹妹的宠爱,肚子又疼了起来。
盖聂听他说完,安慰道:“平日里,你有什么仇人吗?”
“仇人?”王五思忖很久,摇头道,“老汉的秤不敢说是咸阳城里最公道的,可也不蒙人,谁不夸我童叟无欺?要说仇人——没有,绝对没有!”
王五说的斩钉截铁,盖聂便又问:“那你的亲眷呢?”
王五想了想,仍是摇头:“我那老妻素有美名,年轻时还跟岳父泰山一起施粥;大丫头为人也老实,大女婿嘛——别看他长得凶,人却好,从未跟邻舍红过脸,你看那琴行的高先生,什么人都看不上,还不是跟我那大女婿交好;至于二丫头和她丈夫,人都住在我家里,平日给我打点生意,也没出过什么错;家里的仆人就更不用说了,都是过去那些年我老妻从流民里捡回来的,哪个不念着我王家的大恩大德,不会,他们肯定不会。”
王五这么说,盖聂也点头。
天明插话道:“王老爹,是不是有人眼红你的家业?”
“不可能。”盖聂在一旁道。
“为什么?”天明不解。
“若是惦记王家的家业,直接绑了老二岂不是更妥当?”门一开,有人进来,声音很冷,却不是刺骨,反而有些凉丝丝的爽利。
天明循声看过去,是个高挑男子,身着黑衣,长发如雪,双手举着一个木托盘,托盘左边放着饭菜,右边则是一壶热茶。
“小庄,你来了。”看他近来,盖聂方才把笔放下,吹了吹刚写好的案宗,在蜡烛下仔细审视片刻,朝王五道,“这位是我师弟,原先也是公门中人,此事也可与他知晓。”
“原来如此。”王五听了,又朝男子拜道,“还请先生助我寻找小女!”
男子放下木盘,走过来又看了一遍案宗,思虑片刻。那边,盖聂已经把人扶了起来,宽慰几句,朝他问:“小庄,看出什么来了?”
男子道:“没有。”
那你皱眉干什么!
天明再次腹诽,又想着明日得打听一下对方底细,瞧这样子,怕也是干过差役的吧?可这模样——
天明不得不承认,这人真有些气势,即便不穿黑衣,也令人不敢小觑。
“是不是该去找王老爹的家人再问问?”天明提议道。
男子摇头,“此事,怕不是寻常的仇杀或者谋财害命。”他放下案宗,屈膝坐下,对王五道:“你原先是哪里人?”
王五照实道:“小人原本是赵人。”
男子又问:“一直都是?”
王五想了想道:“一直都是,只是家中父母是齐人,长居桑海,后来一同去了赵地,在邯郸讨生活。”
“这么说,你家教森严,对女儿管束也多,对吗?”男子又问。
王五赶紧道:“正是,未及出阁,不许她们与男子戏耍。”
“这么说——”男子思忖,“令爱在昨日之前仍是处子?”
王五赶紧点头。
“你是说——”盖聂若有所思,“大秦民风剽悍,赵地亦不逞多让,男子也罢,女子也罢,常有先行周公之礼,后谋婚配之事,但齐地礼教森严,故而王家三女在圆房之前都是以处子之身生活的。”
“这能说明什么?”天明奇怪。
盖聂道:“你还记得河堤的尸体吗?”
“记得呀,”天明甚至记得老仵作那样的人都吐得一塌糊涂,“尸体的骨盆是横椭圆形的,所以是女性。骨头上出现明显伤痕,下肢骨骼尽碎,所以生前遭受过巨大痛苦。还有——”他猛然想起一件事,“尸体的耻骨未曾分离、错位,脊柱也没有变形!她们——”
男子替他说道:“她们未曾生育,或者,尚未婚配,仍是处子之身。”
“不——不——”听到女儿或许是因家教森严的缘故才成了那歹人的目标,王五如遭晴天霹雳,几乎昏死过去。
“王老爹!”天明赶紧过去掐他的人中,片刻后,王五倏地转醒,眼神却是迷离的,男子看了,把刚拿进来的茶壶端起来,朝一边的陶碗里面倒了些,随即令盖聂帮忙将人扶起,又让天明掰开他的下颌,给他灌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