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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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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一霖的刘海有些长了。
他坐在昏暗的酒吧角落,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冯嘉坐在小酒吧的独凳上唱歌。灯束从他头顶打下来,睫毛的阴影打在脸颊上。他的眼皮很薄很薄,像蝴蝶起飞前煽动的薄翼。
“哥,”吴一霖赤裸着上身从淋浴间里走出来,穿双人字拖,毛巾搭在湿漉漉的,滴着水的头发上,“你见我剃须刀了吗?”
冯嘉正在冰箱里翻找,闻言探出头来,递给吴一霖一瓶裹着水珠的玻璃瓶汽水:“不在厕所吗?我记得我用了就给你放……”
厕所门很窄,冯嘉想要走进厕所去找那把丢失的剃须刀,却在和吴一霖擦肩而过的时候被浑身水汽的男孩搂住腰。男孩手拿着冰凉的汽水瓶,胳膊很长,轻易就把他揽进怀里。
“干嘛?”
吴一霖从后面紧紧贴着冯嘉,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放在冯嘉肩窝,鼻息湿热。冯嘉感到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臀缝,夏天两人都穿得薄,他甚至能清楚感觉到男孩的形状。
吴一霖挺了挺胯。
“洗澡的时候就想着你,没弄出来。”男孩偏过头找到冯嘉的耳垂,柔软的舌头舔上去,被冯嘉躲开,“你帮我。”
……像只大狗。
冯嘉转过身去,吻了吻吴一霖的嘴唇,看着那人意料之中地笑开来,嘴快咧到耳根。
“帮我嘛,好不好,”吴一霖前额的湿发滴落了一颗水珠在冯嘉鼻尖,他把晶莹轻轻舔去,抵着冯嘉的鼻子撒娇,“好嘉嘉,帮我,嗯?”
冯嘉一双美目垂着,偏偏眼尾的纹路又向上翘着,勾得吴一霖整个人心痒痒,只想就在这逼仄而潮湿的淋浴间把人吃进肚里。
冯嘉的眼睛几乎笑成一条线,他咬了咬嘴唇,突然把冰汽水瓶印在吴一霖赤裸的侧腰。
“嘶!嘉嘉你!”吴一霖被冰得整个人跳开,毛巾捂着惨遭“冰刑”的皮肤,看冯嘉在镜子面前捂着肚子乐,又上前搂住冯嘉的脖子,“你得意是不是,整到我了开心是不是。”说着甩了甩头,把水珠甩了冯嘉一身。
“大白天的发什么情,”冯嘉拨开吴一霖的手,在有些破旧的单人洗漱台前面找剃须刀,“这不是吗,你牙杯里。”
吴一霖又搂上去,看着镜子里的两人:“那你帮我剃。”
“你刚上高中吗?弟弟今年十几岁了。”冯嘉嘴里说着,却还是把人推到镜子前,从背后环上去,仔仔细细地帮吴一霖刮胡子。男孩的脖颈间漾着些洗发水的薄荷香气,在刚洗过澡的湿热卫生间里格外好闻。
吴一霖是疤痕体质。
冯嘉拿着刀片划过他的脸颊时没来头地想着,只要他想,就可以在他的下颚留下一个印记。但他的力度恰到好处,只有青灰胡茬落在面盆的白色瓷砖上,吴一霖伸手打开水龙头把他们都冲走。
“别动,”冯嘉拍了拍吴一霖的屁股,话语从鼻腔打着转出来,和着水流过下水道的声音和蝉鸣一起撞进吴一霖的胸口,“咱俩胡子都长得好快,早上刮过傍晚就又出来了。”
“嗯,”吴一霖笑,“天生一对。”
他想起三年前,冯嘉提着箱子搬进来的时候,磕坏了房东摆在玄关的模型飞机。房东是个独居的50岁上海女人,听说有个儿子,但吴一霖从来没见过。冯嘉站在客厅被房东骂的狗血淋头,他不停地道歉,吴一霖本来躺在床上听音乐,女人的辱骂声大到他想要出去看一眼。
于是他看见一个瘦高的背影,留着有些长的黑发,低着头站在沙发前听女人数落。他笨拙的解释有时更像是火上浇油,吴一霖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地措辞,靠着门边无声地笑了。
有趣。
冯嘉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知道女人最终让他住下了。侧身时两人对上眼神,那双眼睛太无欲了,以至于一眼望上去像是能能承载无数的欲求。那一晚,吴一霖久违地在梦里梦到一个人,并久违地醒来后面对快速跳动的心脏和湿漉漉的床单。
“去逛夜市吗?”他转过头,吻吻冯嘉柔软的头发。
“好。”那人笑着答应。
风吹得柔软。
冯嘉左手拉着吴一霖,右手手指沿着他们住的这个小镇独有的青灰岩砖墙壁擦过。这里的夏天总是潮湿,砖墙被湿气入侵,攀着些青苔,触感很滑。
从家去夜市的路上会路过一个小瀑布,小路上只有他们俩,除了偶尔一两声鸟叫,冯嘉只能听见湍湍水声。于是他感觉吴一霖靠自己近些,手也拉得紧些。
“你说刘嬢嬢去哪里了?两周没回来了。”北方男孩别扭地学南方人说话,跟着吴一霖叫房东阿姨叫嬢嬢,听来有些稚拙的可爱。
“走之前跟我说是去铜仁给儿子买鞋,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儿子。”吴一霖穿了件棉背心,赤裸着胳膊,汗涔涔地往冯嘉身上贴。
“哎,说不定真有呢,我们没见罢了。”
水泥路上有很多裂纹,来往货车走多了便压得烂了。水声越来越大,路过瀑布的时候,冯嘉觉得那声音几乎有些像草原上马群跑起来时候的声音,但又不是。
“哥,”吴一霖的手指从冯嘉的指节一截一截描摹过去,他总爱这么玩,“你说住在瀑布边的人,说话都听不见,怎么办。”
前面的弯道上,有人骑着三轮车拐出来,吴一霖放开两人牵着的手,后又把手搭在冯嘉肩上。
“可能,”冯嘉悄悄用拇指爬过那些被吴一霖描摹过的指节,“他们在家只跳舞,不说话。”
夜市算不上热闹,这里本来人也不多。西瓜摊上的小妹对着冯嘉抛了好几个媚眼,都被吴一霖变着角度挡在身后。
“你干嘛?”冯嘉被高自己一些的男孩捏着肩膀转来转去。
“有人看你,但你是我的。”吴一霖不讲道理,声音闷闷的,隐匿在羊肉串和烤洋芋的叫卖里。
“有本事你把我锁家里,这样就只你一个人能见了。”
“那不行,我的百灵鸟儿喜欢飞去林子里头唱歌呢。”
冯嘉笑得跟夜市里的西瓜汁一样甜。
“憨批!”他又学着南方人骂人,贵州方言辣得像爽口海椒,被他说出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草原上醇香的奶茶。
他们一人端了份冰粉,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并肩走着。太阳下去有一会儿了,晚风吹动冯嘉有些长的头发,薄荷香气钻进吴一霖的鼻翼。他流了些薄汗,像星星一样挂在皮肤上,在小商贩们挂的五颜六色的灯下头闪着。
“夕阳照着我的小茉莉,小茉莉。”
冯嘉的轻哼穿过喧闹,独独闯进吴一霖的耳朵。这童谣他很熟的,小时候妈妈总是这么唱着哄自己入睡。吴一霖怀疑,遇上他以后,他们活在一个成人童话世界。他的冯嘉唱着歌,哄他进入一个又一个的绮梦。
吴一霖醒来的时候,听见卫生间传来下水管道水流过的声音。他点了根烟,从床上爬起来向着水声走去,冯嘉正对着水龙头洗头。
“你醒了?”冯嘉闭着眼睛,头发上都是泡沫,薄荷香气溢满整个卫生间。
吴一霖伸手帮他揉泡泡,冯嘉的头发很软,湿了水以后软得像溪流里的水草。他用指腹把那些泡沫揉开,又用手心把它们拢到一起,水顺着他柔软的黑发流走。
“你别把我头发点着了呢,”冯嘉抱怨,过会儿又说,“给我抽一口。”
“没了,烧完了。”吴一霖把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的烟蒂在白瓷砖上熄灭,然后打开水龙头帮冯嘉冲泡泡。
“你别灭在这儿呢,一会儿刘嬢嬢回来又得说。”冯嘉絮叨着,一个没注意有泡泡入了口,他吐了吐舌头,“泡泡进嘴里了,好苦。”
“让你讲话,”吴一霖递给冯嘉一条干毛巾,“头发擦干啊,这边引的山泉水,凉,怕你感冒。”
他去冰箱里找汽水,打开门才发现昨天喝完了最后的两瓶。今天天气更热了,蝉鸣得厉害,吴一霖放任冰箱门多开了会儿,贪恋难得的冷气。
“这月电费又要交不起啦,快关上,过来吹风扇,” 冯嘉拉开吊扇开关,转头又问,“你今天排班了么?”
“有啊,下午要去,”吴一霖用手拉着领口扇风,“怎么了?”
“一起去。”
“好。”
下午的酒吧人不多,吴一霖换好制服走出来,冯嘉已经坐在舞台上插线了。他远远地看着那个清瘦甚至有些苍白的身影,目光怎么都移不开。
“漂亮吧?”酒吧老板站到他身边,拿了根烟,也审视着冯嘉,“男的漂亮是原罪。”
“你说啥呢哥。”
“小开,路是你自己走的,真实还是虚幻,你想想清楚。”
酒吧老板话音刚刚落下,两人便都注意到门口来了一帮人,有男有女。女孩儿都染发穿孔,裙子刚过大腿根,男孩们抽烟纹身,裤子肥得能装下一个女孩儿。
吴一霖迎上去:“几位里头坐。”
打头的人是个光头,嘴唇上打了唇环,耳后有着很张扬的纹身。甫一进来,眼睛便落在冯嘉身上没移开过。吴一霖想领着人往里走,但那光头在场子中间站定了,他一双浑浊而发黄的眼睛盯着冯嘉,点了根烟,吐出厚重而令人窒息的白色烟雾。
冯嘉正在唱伍佰的泪桥,吉他扫起些尘埃,在射灯的照射下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光头朝着离舞台最近的座位走去,提了根椅子,正对着冯嘉坐了下来。冯嘉抬了抬眼睛——他终于注意到了他,尽管歌和吉他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吴一霖心如擂鼓,他撑起一脸的职业笑容问光头:“哥,要么给你们拼个桌?”
光头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身后站着的人群,他抬起手指向冯嘉:“他好多钱?”
歌声顿了顿,没多久又响起来。
吴一霖脸上的笑容落下去,没多久又挂上来。
“哥,这是我们驻唱歌手,一首歌30块,我们有……”
“老子问的是,”光头一字一顿地重复,“这个男的,好多钱。”
吴一霖脸上的温度彻底降了下来,他沉重地呼吸着,也一字一顿地回答:“对不起,他不卖。”
光头抬起眼睛看向吴一霖,随后站起身来,身后的喽罗们也随着光头向吴一霖靠近。
“小兄弟,”光头一只手拉起吴一霖的手,另一只手拿下烟头,直直摁在吴一霖手心,“你最好识相点儿。”
冯嘉急急地站起来,身前架着的麦架被碰倒了,“哐”一声砸在舞台上。
光头放开吴一霖的手,“哦哟,美人儿,搞你小男朋友,急啦?我晓得你们是这个,”说着对着冯嘉举起食指,然后弯了弯,“光给你男朋友玩,不给我也耍耍嘛?”
吴一霖照着光头的脸一拳挥了过去,一声闷响伴随着冯嘉的喊叫。他有些听不清楚身边的人都在说什么,喧闹,叫喊,打骂,啤酒瓶打碎的声音,手指指节传来的钝痛,肚子被皮鞋踢到的时候传来的剧痛,所有的一切都混杂在一起。
“狗杂种敢打老子?”光头的皮鞋来得尤其重,一脚一脚踢在他身上,他的额头被地上的啤酒瓶碎片割破了,血淌了一地,糊住了吴一霖的眼睛。
“嘭!”又是一声巨响。
吴一霖挣扎着睁眼,眼前一片血红。他似乎看见冯嘉高举着吉他,爆了光头的头。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冯嘉重重地喘着气,站在吴一霖面前,举起那把沾了血的吉他,“谁还来?”
肚子很疼,头也很疼,血越流越多,把眼睛整个糊住,吴一霖意识有些不清醒,在冰凉的地板上晕了过去。昏迷前,冯嘉的吟唱不知道怎么又在耳边响起来,带着夏夜傍晚凉爽的风和西瓜汁的甜。
“夕阳照着我的小茉莉,小茉莉。海风吹着她的发,她的发。我和她在海边奔跑,她说她要寻找小贝壳。”
再次睁眼,眼前已然清明。
四周一片漆黑,像是有植物从脸前扫过。吴一霖坐起身来,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口,竟然已经消失了。头顶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星星,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身下有些颠簸,隆隆是车轮与铁轨相撞的声音,他在火车车厢里。
对了,冯嘉!
吴一霖慌张地想起爱人,四下一找发现人就躺在自己边儿上,蜷成个婴童的样子。
他长舒一口气。
火车进了隧道,路灯终于把身边的景象照的明朗。这是辆绿皮火车,他和冯嘉躺在一节空的货车车厢里,下头垫了些稻草。他撩起衣服来看,很奇怪的,肚子上的伤都没有了。
吴一霖转头看向冯嘉,爱人睡得酣甜,细碎的黑发在他的额前耷着,皮肤很白,白得像家门口的瀑布打在青岩上的水花。吴一霖伸出手去描冯嘉的额头、眉骨、鼻梁、唇珠、下颚,喉结,想起他说,住在瀑布边的人听不见别人说话,所以他们在家只跳舞,不说话。
冯嘉睁开眼睛来。
“你醒了?”
男人没有回答他,一双眼睛带着无限的欲求和诉说看向吴一霖。
列车驶出隧道,世界再次回归黑暗。
冯嘉摸上来跟吴一霖接吻,爱人的无人之境如同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的伊甸园。
“我爱你,永远在我身边好不好。”吴一霖紧紧搂着冯嘉的背,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声音颤抖着乞求。
冯嘉看着浑圆的月亮和满天繁星,一下一下的抚着吴一霖的后背,然后他唱。
“小茉莉,请不要把我忘记。太阳出来了,我回来探望你。”
“从荡麦开往铜仁的列车已进站,请乘客们带好您的行李依次下车。”
吴一霖醒来,面对空空如也的列车车厢,抹了把脸上的稻草和汗水。
冯嘉不见了。
就在这时,吴一霖的电话响起来。
“您好,请问是吴一霖先生吗?”是一个女人,声音淡漠而公式化。
“是我,什么事?”
“请问您认识刘三萍女士吗?”
“……认识。怎么了?”
“请您到铜仁市公安分局来一趟,地址是……”
太阳烤得吴一霖的皮肤有些发痛,他从车厢里跳出来,看见热浪一波波朝他打来,站台上推车小车卖零食的大妈和头顶的挂钟都随着热浪晃动,晃得人有些想吐。
吴一霖心里把电话里女警官告知的地址默念了三回,又回头看了一眼油漆已经斑驳的绿皮车。广播里的女声无情播报,汽笛长长嘶鸣,车轮转动,敲击着柏油味道的枕木,它将驶向它的下一站。
整个铜仁火车站一片寂静,空无人烟,汽笛远了,就剩下蝉鸣。
吴一霖艰难地从周遭找寻空气,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铜仁火车站,叫了个路边停着的三轮车。
“帅哥到哪儿?”
“市公安局。”
“有点远哦,10块钱。”
“好。”
三轮沿着锦江边上慢悠悠地骑,车夫是个健谈的中年男人,裸露的手臂晒得黑红,精壮而裹着汗水。
“帅哥去公安局做啥子呢?”
“……有点事。”
“哎呀,也是,一般去公安局做的事情都不好说,你看我这张嘴就是没得遮拦。哎,帅哥是本地人吗?”
“不是得,我刚从荡麦过来。”
“荡麦?荡麦是哪点哦,没听说过,贵州的吗?”
吴一霖扯了扯嘴角:“就是铜仁站的上一站嘛,隔得不远。”
“小兄弟我看你过糊涂了哦,铜仁的上一站叫观音岭,哪里有叫荡麦的地方!”
怪人。
吴一霖决定不再理会,于是一路无言,直到到了市局门口。
“姓名,证件,来找哪个。”市局门口警卫亭里的圆脸女警官吹着电扇,脸上还是挂了一层油光,许是天气太让人烦躁,她的语气有些不善。
“吴一霖,来找……刘三萍,”他递出自己的证件,想了想又补充道,“刚刚有个女警官给我打电话,喊我过来的。”
圆脸女警官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在访客登记簿上写上了吴一霖的名字:“直走大厅二楼刑事科,到了报名字。”
吴一霖紧紧攥着身份证,一步一步地从铜仁市公安局门口走向大厅。他竟然升起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就好像这条路他曾经也走过,走过不止一次,也是在这样毒日炎炎的午后,抱着同样沉重的脚步和呼吸。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走进刑事科,看着来往忙碌的穿着警服的人们,背后升起一股又一股的凉意。
一个短发女警察走了过来,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地看着吴一霖:“吴一霖是吧,来过来。”
女警察引着吴一霖去到她的办公桌旁进行诸如姓名年龄等信息的例常登记,一项一项补充完后,女警察转过来看着他,像是斟酌了一下,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跟他说:“你的母亲刘三萍于今天早上在锦江边上被发现,已经没有了呼吸,死亡鉴定刚刚做好,死因是心脏骤停。你……要去看看吗?”
吴一霖整个人愣在当场。
刘嬢嬢……死了?她有心脏病吗?她失踪整整两周,嘉哥昨天还在念叨她去了哪里。不对,我的母亲?刘嬢嬢怎么会是我的母亲?
“啊……不是的,刘三萍不是我的母亲,她是我的房东。你们可能搞错了。”
女警察投来狐疑的目光:“你说什么呢?户口关系上写得明明白白,户主,刘三萍,跟你的关系是母子。你是吴一霖吧?”
吴一霖死死盯着那个不太大的电脑屏幕,户口本的扫描件白纸黑字清楚明晰,没一点商量。
“你也别太难受,人各有命,生死在天,”女警官叹了口气,接着又说,“去看看她么?”
“哎,小吴?”
吴一霖的大脑正在真空期,突然被人叫醒,转头一看,是个个子不太高的中年男警官,带了个眼镜,两鬓已经有些白,看见他有些吃惊的样子,眼角带着沧桑的笑意,“好久不见,你和你妈妈还好吧?”
女警官咬着嘴唇,在吴一霖背后疯狂给男警官使眼色。
“我来……认刘三萍的尸体的。”吴一霖在大脑里搜寻了个遍,怎么也没能搜到这号人。他是谁?竟然跟自己很熟的样子。
男人听了这话,嘴巴嗫嚅了许久也没吐出一个字来,半晌只是长叹一口气,拍了拍吴一霖的肩膀,说:“走吧,我带你去看。”
跟在男警察身后,那种熟悉感又升腾起来——吴一霖的身体似乎记得刑事科通往停尸间的路,从二楼的走廊走到底上三楼,右拐的第二个房间就是。
男警察慢下来等了等吴一霖,然后揽上他的肩膀,揉了揉他的头发,“长大了啊,这次很冷静,倒不像三年前了。”
“三年前?”吴一霖停下脚步,“什么三年前?”
男警官又叹了口气:“叔叔喊你把心头的郁结放开些,你就都忘记啦?嘉嘉他在那边不得气得弹你脑壳呢?”
吴一霖突然清醒过来,他转过身双手死死抓着男警官的肩膀,一双眼睛血红,死死地盯着他:“嘉嘉?冯嘉?他咋个了?”
“真忘啦?哎,三年前,你们两个男娃娃从观音岭来铜仁耍,不是遇到□□了吗,是冯嘉用吉他砸了那个老大的头,你两个才跑出来嘛。后来他关在我们这儿的时候,你和你妈妈好像闹了点矛盾,3天都没来保他出去,他第三天半夜不就……心脏骤停了吗,也怪我们公安局应急措施没做好,多好一个男娃娃,交代在这里了,大家都心疼。”
吴一霖有些呼吸不过来,面前的老警察像是在说着什么天方夜谭,和他的世界完全脱轨,一点点都不挂勾,他几乎是笑出来了:“不……不对,我昨天刚跟冯嘉在一起,我们俩一起从荡麦坐火车过来铜仁。”
男警察皱了皱眉:“小吴啊,你这个情况,可能要请心理医生看看才行了。”
吴一霖的手无力的垂下,他往后退了两步,不知道这一刻是梦境,还是过去的三年就是一个巨大的编织而成的梦。他想起冯嘉总哼的那首歌,渺远的,虚无的,夕阳照着的那朵小茉莉。
吴一霖疯一样跑出铜仁市局,叫了辆车赶去火车站,跳上最后一班绿皮车回观音岭。然后他沿着那条被货车压得稀烂的水泥路,路过熙攘的夜市和路边的小瀑布,一口气分成三次喘,终于回到家里。
一封信明晃晃地摆在餐桌上,收信人吴一霖,落款刘三萍。
[亲爱的儿子:
对不起!
是妈妈的狭隘和偏见毁了那个孩子,这三年来,妈妈无时无刻不承受着谴责与痛苦。但你要原谅妈妈,在妈妈生活的年代,你们两的感情也是不被大家所承认的。哪怕是今天,你要坚持去走这条路也会很辛苦。但妈妈不应该怕你辛苦,应该鼓励你,让和那个善良的孩子一起勇敢地走下去,原谅我在今天才明白这一切,尽管已经太晚,那个孩子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妈妈总是想,如果三年前的那个午夜,我没有把你锁在家里,而是跟你一起去把那个孩子保出来,现在我们是不是都已经拥有幸福了?
开开,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三年前你的状态实在太让我恐慌,我极度害怕我会失去你。不得已之下,我跟魔鬼做交换,用我自己的性命换那个孩子回来陪你。一开始只是一天,后来越来越长,一个星期,一个月,哪怕是幻象,但看着你开心的样子,我坚持了整整三年。不要问,也不要再去找了,妈妈这一辈子错了太多,但妈妈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儿子,记住,火车总是穿过一座有一座的山,穿过光明和黑暗,一程又一程。有的山洞会很长很长,但你要相信总会见天光的,这条隧道我们走了三年,你一定可以走出去。
爱你的,
刘三萍 ]
吴一霖想起当地流传的古老传说。
有的人死去后,魂魄会逗留在人间很久。尤其是贵州这样山多水多的地方,给孤魂提供了天然的庇护所。活着的人如果留恋,可以跟山神把魂魄要来,在身边做一个幻象,而筹码就是交换人同等时间十倍的寿命。
他仿佛听到了瀑布的声音。
一片绿水青山里,冯嘉笑着唱小茉莉,拉着他的手转着圈地跳舞,他们说话,但都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他对着冯嘉大喊:“我好想你!”
但男人只是笑着,在瀑布下面转了一圈又一圈,像水晶球里的娃娃一样转起他的衣角,无休止地跳着。
吴一霖紧紧抓着信纸,在空荡的房间里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