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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何府的余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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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府的管家回到何府时,天已经完全亮了。而何府却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管家刚踏进大门时,便被何府二太太拦住了急匆匆的去路。
“管家,芸儿姑娘......”二太太欲言又止,想起何景仁一整夜的咆哮,她渴望自己听到的是不太糟的消息。
“唉......”管家低下了头,“恐怕已经叫狼给叼走了。”
二太太惊的用手帕遮住半张脸,她为芸儿感到痛心,为大太太的嫉妒感到惶恐,更为何景仁的失去感到忧虑。
芸儿被管家送走后,大太太才得空去安抚何景仁,她以为小孩子之间的情谊就像雨后未干的水滩,风一吹就消失了,可何景仁偏偏用自己的行动向他宣誓了何为情比金坚。大太太走进何景仁房间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沦陷为一片废墟了,一切可以砸碎毁灭的东西都不复完整。期间,何景仁曾试图逃出这篇废墟,却被一个看守的小斯硬生生地扛了回去,失败的何景仁十分气恼,他把小斯的手咬破了,也曾动过杀死小斯的念头,大太太来时,小斯的手还在流血。而何景仁因为饥饿过度,愤怒过度,伤心过度,已经疲惫不堪地躺在一旁了。
“怎么回事?”大太太看着何景仁,询问房间里的小斯。
“少爷一直吵着闹着要见芸......”小斯话音刚落,便被大太太呵斥回去。
“混账东西”大太太反手一个耳光落在小斯脸上,“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何府哪来那么多粮食养你们这些闲人?”
小斯站在一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低着头等着被发落。就在此时,二太太也闻风赶来,见大太太站在门口,也不敢先上前去看看儿子,只能站在大太太身边,远远地望着,心疼着。
“大姐”二太太轻轻地说道:“景仁的身体更重要啊。”
大太太这才像是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一样,小跑着到何景仁身边。
“仁儿”大太太摸了摸何景仁的脸,“是不是饿坏了?”
二太太站在一边用手捂着胸口,心疼得要死。
大太太见何景仁没有搭理她,便回头瞪着站在远处的小斯说:“不赶紧去弄些吃得来,还杵在那干什么?”
小斯像领完赏似的赶紧跑去厨房准备吃得。
“来,娘抱你去床上坐着”大太太一边说一边扶起何景仁,“地上凉,回头别再给冻坏了。”
二太太本也想赶紧过去帮忙扶起儿子,但没想到何景仁偏偏不给她俩面子。
“你把芸儿赶走了吗?”何景仁甩开大太太的手。
“以后不许你再提起她”大太太此时的心疼大过愤怒,“她是丫鬟,你是少爷,你应该和文君这样有教养的孩子一起玩,听见了吗?”
“你是坏人”何景仁恶狠狠地说,“我讨厌你。”
听见儿子这么说,二太太的心也跟着紧了一下,她连忙跑到大太太身边安慰道:“大姐,这都是小孩子不懂事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大太太怎会不知二太太只是因为担心自己儿子受罚故意这么说的,此时她倒觉得自己像是个外人似的,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最后还成了他眼中的坏人了,可又能怎样,怪只怪她自己肚子不争气,没有生个一儿半女的,不然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孤独无助了。
见大太太没有回答,二太太又对何景仁说:“你这孩子,怎么和你娘说话呢?你忘了小时候你夜里发高烧,你娘守着你整整一夜没睡,最后还着了风寒,现在一到冬天就头痛,你娘为你受了那么多苦你都忘了吗?亏你还每天跟着先生读书写字,连二娘都知道‘百善孝为先’,你还不快向你娘认个错?”
大太太听见二太太这么说,心里倒也觉得好受一些。
这时小斯也端着饭菜进来了,二太太接过一碗粥准备先喂何景仁吃下去,没想到何景仁一下子站起来,推翻了那碗粥。
“我要去找芸儿。”
何景仁话音刚落,一碗白粥洒落在地上,他也跟着晕倒在白粥旁边。
大太太和二太太同时吓得用手帕捂住张大的嘴巴,但大太太总是比二太太要冷静的。
“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啊。”
二太太一边点头一边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找大夫了。
听说少爷晕倒了,整个就快沉睡的何府又喧闹起来,谁也不敢先比谁早睡去,生怕有什么事情发生。
大夫来把脉的时候,何景仁手里还紧紧握着一张桂花糕的包装纸,那是早上芸儿给他的。大太太站在离大夫最近的地方看着,心里咒骂过三太太千万遍,她认定这一切都是三太太在作祟,是她指使芸儿勾引少爷的,如果少爷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定要三太太陪葬,就算与老爷翻脸也在所不惜。
三太太听说何景仁晕倒后,也不敢安然睡去,毕竟那是何府唯一的命根子啊,她又怎么会想到一个孩子的脾气会执拗到这种地步,于是吩咐丫鬟不停地去打探少爷那边的消息。
“怎么样大夫?”见大夫把完脉,大太太忍不住地问道。
“没什么大碍,由于饥饿,体力不支晕倒了”大夫说,“一会我开个方子,你煎完喂他喝下去,然后让他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会醒来了。”
“谢谢你大夫。”大太太的心这才跟着落下来,陪大夫走到门口时不幸又看见三太太也站在那,感觉像遇见晦气似的,勉强维持着不失礼貌的微笑命丫鬟送大夫出去。
看见大夫走远后,大太太反手又给了三太太一个耳光。
“柳淑珍我告诉你,你要再敢打我儿子的主意,我豁出整个何府也不让你好过。”
那是三太太在何府的第三个耳光,也是第一次因为大太太的威慑感到害怕,一个从不忘把吃斋念佛挂在嘴边的女人才是最可怕的,但她也在心里发誓,此生再不会给大太太第四次机会。虽然最后没有落得什么好处,但她内心真正感到害怕的麻烦终于解决了,也算是松了口气。只要人不死,就还有翻身的机会,她这么想着,然后回了房。
大太太和二太太同时守在何府房里,一夜未眠。清早,二太太听管家说芸儿姑娘难逃一死后,先去佛堂烧了三炷香,像是在赎罪。然后又去芸儿先前住的房间,问陪芸儿长大的老妈子,芸儿是否有留下什么东西。老妈子翻来找去,才找到几本书,和一条还未绣完的手帕。
“这几本书是少爷送给芸儿姑娘看的”老妈子把东西递给二太太,“这条手帕好像听芸儿姑娘说起过,是少爷吩咐芸儿姑娘替他绣的,只是可惜啊,鸟的脚还没绣完,人就离开了。”
二太太顾不得和老妈子闲扯,便拿着东西跑去看儿子了。何景仁天亮的时候已经醒了,虽然没有力气,但脾气却未减半分,他还是要坚持见到芸儿才肯罢休,大太太拿他没有办法,大夫吩咐过不可再疲劳过度,否则会留下病根。可事已至此,就算大太太心软,想要反悔把芸儿找回来,一时半会也没处给他变个芸儿回来。就在大太太不知所措时,二太太回来了,她拿着芸儿绣的那条手帕走到何景仁身边。
“景仁啊”二太太轻声说,“你还记得这个吗?”
何景仁见这是芸儿准备送给他的东西,一把抢到手里后着急地问:“二娘,芸儿呢?”
“芸儿老家亲戚生病了,需要芸儿照顾,芸儿就回去了”二太太坐到床边说,“芸儿让我把手帕交给你,说等她安顿好之后会托人捎信给你。对了还有这些书,芸儿姑娘让你替她好好保管着,以后有机会再来向你讨回来。”
“真的吗?”何景仁似信非信地问道,“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或者什么时候给我写信?”
“你先吃饭”二太太端过候在一旁丫鬟手里的粥,“等你吃饱了,我再慢慢和你说。”
何景仁这才答应吃起东西来,二太太只顾着高兴,忘记了坐在一旁的大太太脸色早已不对。
何景仁由丫鬟伺候着,大太太和二太太走到门口。
“大姐”二太太低声地说,“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安抚好景仁更重要的事情呢?芸儿姑娘在荒郊野外肯定难逃一死,传出去后我们何府还要背负一条罪名,你看景仁这样,若是让他知道实情,恐怕老爷拿他都没有办法,只好先哄着他。”
大太太听二太太这么说,也觉得言之有理。于是命下人们从此都要统一说法,如果少爷问起,就说芸儿回乡下老家去了,如果少爷不提谁也不准提起芸儿。
此后几日,虽然何景仁的脾气收敛了许多,但对芸儿回乡下的事情还是半信半疑,他曾多次提出要去芸儿老家看望芸儿的要求都被拒绝了。理由无非是路途遥远,行走不便。大太太认为何景仁只是需要一个玩伴而已,所以亲自去夏府接来夏府千金,她希望夏文君的出现能让何景仁尽快忘记芸儿。
然而夏文君来何府数日,何景仁并未主动找她说过一言半句,终日独自徘徊在何府后院的古井旁边,那是他与芸儿昔日游玩的场地,因为何府在前院建了一口新井,所以古井便废弃不用了。何景仁和芸儿常常靠在古井边上,讨论古井里有没有住着神仙。如今古井旁人烟稀少依旧,只是在何景仁心头又增添了些许消愁。
祠堂里的香不知烧灭了几柱,天上的云逐渐被风拨开,裸露出天空本来的颜色。何景仁静静地靠在古井旁,看着天一动不动,夏文君不知受谁的指示也坐到古井旁边,挨着何景仁。何景仁在某一瞬间以为芸儿回来了,内心好像激起千万层浪花似得兴奋,然而极致的开心也会引起极致的失望,当他看着夏文君那张有点肥而圆的脸时,本被燃起光的眼睛瞬间暗淡了下去。
“你跟着我做什么?”何景仁没好气的说,“回去。”
“你娘和我娘都说了”夏文君脸颊微微泛红,“我要跟着你一辈子。”
“哼,才不让你跟呢!”何景仁厌烦地站了起来,“我只要芸儿。”
“我说少爷啊”香莲那丫鬟不知何时也出现了,“这芸儿姑娘都走了快半个月了吧,你还念念不忘呢?”
“芸儿?”夏文君也跟着站起来,“她是谁家的姑娘?”
“不知是谁家的野孩子”香莲得意道,“大太太可怜她收留她,可她竟在何府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来,现在已经被大太太......哦,已经回乡下去了,大概没脸在这生活了吧!”
“你为什么喜欢和这样的孩子玩呀?”夏文君不解地问,丝毫没有感受到何景仁的愤怒。
然而香莲这番话,又一次戳中他的痛处,何景仁脸色早已气得发青,丫鬟还傻傻地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在一旁得意着。
“她不是这样的孩子”何景仁怒吼着一把推开夏文君,然后指向香莲,“你立刻向芸儿道歉!”
“少爷......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丫鬟这才感到有一丝害怕。
“我让你道歉!”何景仁的愤怒似乎被燃到最高点,而被推到一旁的夏文君好像受到了惊吓,大哭起来。
香莲认为自己闯祸了,怯怯地说:“芸儿也不在,我向谁去道歉啊!”
“去她家里。”何景仁坚定地,“我带你去向她赔罪。”
“少爷!”香莲无奈道,“她是捡来的,哪来的家啊。”
香莲说完立刻用手捂住嘴,认为自己犯了大忌讳,本想试图安抚好何景仁的,但为时已晚。此时此刻,她的一言一语都让何景仁感到反感,何景仁也没再给她任何辩解的机会,顺势拿起靠墙的一根木棍对准香莲噼里啪啦一顿乱打,香莲第一棒被打中手臂,疼得不行。等何景仁正准备打第二下的时候,香莲一边求饶一边躲闪,她见少爷没有住手的意思,只好跑到正院求助,刚好撞到迎面走来的大太太。
“干什么毛手毛脚慌慌张张的?”大太太呵斥道。
“少爷要打死我。”香莲躲到一行人身后委屈地说。
“她骂芸儿是野孩子”何景仁举着木棍对准大太太,像与世界为敌似的,“我要她去向芸儿道歉!”
好不容易芸儿的风波才从何府渐渐褪去,大太太难得过了几天清净的日子,如今再听到“芸儿”两字时,大太太就像被恶魔缠身似的,一边心里打颤,一边对丫鬟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让她下十八层地狱。
“太太...太太...我错了...我错了...”香莲似乎已经瞥见大太太的脸已经变成青色,连忙爬过来跪在大太太脚下苦苦哀求着。
因为三天后是何景仁的生辰,大太太不想家里再发生一些不开心的事情,所以只罚了香莲去厨房打杂。惩罚一个丫鬟很容易,可是安抚何景仁就难得多了,只是幸好,何老爷当晚便从外地连夜赶回来替儿子庆生,何景仁在父亲面前,总归是安分守己的。
何老爷踏进何府已经是半夜了,大太太守在正房客厅里打着盹,听下人说老爷回来了,便精神百倍地命身边的丫鬟吩咐厨房将热菜端进来,然而备菜的丫鬟刚踏出前门,负责传话的小斯便怯懦地进来说老爷已经去三太太屋里了。大太太脸上除去愤怒外更多的是尴尬,她将砌好的茶反手摔在地上,吓得小斯赶紧跪下,自己反而冷笑一声去卧室休息了。
即使老爷不在,三太太屋子里的熏香依旧点着。何老爷轻轻地推开门,挥手示意伺候的人都下去休息,自己悄悄爬上三太太的床,三太太睡意未浓,背对着老爷说了句:“以为你都不来了。”
“前脚刚踏进何府大门,后脚就进了你这屋”老爷亲昵地说,“怎么会不来呢。”
三太太本有睡意,听见说话的人是老爷的声音,吓得赶紧转过身来,睡意全无。
“老爷”三太太故作欢喜说,“你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
“生活得处处有惊喜不是?”老爷握住三太太的手,“不然你总觉得无趣。”
“哼”三太太躺倒老爷怀里,“那也该提前让下人通知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我又不是当今皇帝,见妻子还需要准备”老爷关怀道,“快睡吧。”
三太太乖乖地躺在老爷身边,心里却有几丝失落。
第二早天刚亮,何老爷便起身去大太太那里。三太太装作不知道,一直睡着,要是往常,她会使尽各种功夫不让老爷离开,可今天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竟然希望老爷赶紧走。也许是因为她真正爱的人离开了,所以她也没了逢场作戏的精力。
大太太看见老爷回来时,故意摆出一副刚知道老爷回来的样子,而老爷也是一副刚回家的行头。彼此都为了对方脸上能过得去,一直演着戏。
“老爷,生意固然重要”大太太顿了顿,关切地说,“可身体才是最要紧啊!这次回来,老爷又瘦了。”
“我的身体还硬朗得很”老爷也做关切样,“反而是你,最近气色不太好,家里的琐事,让你费心了。”
“和老爷比起来,我那些哪里算得上事儿呢!”大太太笑笑。
“家里的事情,我虽然嘴上不过问”老爷一副深情地看着大太太,“但心里总是清楚的。”
听老爷这么说,大太太也觉着十分满足了。
“一会我让管家把景仁生辰宴客的名单拿来给老爷过目”大太太说,“你看看还有没有漏写的。”
“不必了”老爷信任地答道,“只是年年宴客送礼,不免有些无趣,到时再请戏班子来助助兴吧。”
大太太听见戏班子三字,心情一下子就跌入谷底,当年若不是请戏班子,老爷也不会将三太太娶进家门,如今又请戏班子,难道还想娶四太太五太太么?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脸上总归是喜悦的。
“这戏班子的事情,我平时极少关注”大太太强笑道,“到时让管家去办吧。”
“管家也不见得知道”老爷有心却无意地说,“让淑贞去吧。”
大太太早已猜到老爷会这么说,便只管答应着。
听说要请戏班子,三太太自然和大太太不同,她才顾不上管老爷是否会看上四太太五太太,她只是打心底的感激老爷,为她心里的某些诉求找了充足的借口。三太太比平日打扮得更加俏丽,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的金银珠宝都佩戴在身上,她在镜子前照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有哪里打扮得不妥,遭了谁的笑话,硬是在梳妆台前坐了三个时辰才准备出门,连下人们备好的饭也顾不上吃。
走至前院时,恰好碰上大太太和老爷,老爷从未见过三太太如此动人妩媚的一面,虽然相处也有些时日,但老爷见此状,竟也没忍住又动了一次心。
“三妹这是往哪去?”大太太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了三太太一番。
“这不老爷早上说是想听戏,我就赶紧收拾一下去梨园问问师傅最近可得空。”三太太认真回答着,这是看老爷在,给大太太面子,若是平日,她看都不看大太太一眼就走了。
“哟”大太太笑笑,“原是回娘家啊!你早说我让下人们给你备点礼,也总比空手回去好看。”
“让大姐费心了”三太太并不觉得难堪,“只是我这梨园的哥哥姐姐们,习惯了粗茶淡饭,偶尔吃一次山珍海味,兴许会不习惯还犯恶心呢!”
“人们都说梨园背后靠得是金山银山,大到京城里的官,小到方圆百里的富商,还会比我们小小的何府差了不成?”大太太略带讽刺的说。
三太太知道大太太想故意在老爷面前让她下不了台,此时她也没功夫在这和她闲扯,便转向老爷:“老爷,秋日里昼短夜长,我还是早些出去吧。”
老爷似乎还没从三太太的惊艳中回过神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大太太见老爷没回答,扭头看了看老爷,见他这幅迷恋女色痴呆的样子,气得浑身颤抖,愤愤地径自走了。三太太为自己的胜利感到骄傲,她见大太太走了,自己也假装和老爷告别,然后走出何府。院子里只剩老爷和管家站在一旁。
三太太只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香儿,香儿原是在梨园打小便开始伺候着的,所以她对三太太知根知底,三太太对她也极为信任。三太太出门自己叫了辆马车,也没坐何府的车去梨园。
马车刚在梨园门口停下来,一个小学徒便认出三太太,慌忙跑进园子里告诉师傅:“淑贞姐姐回来啦!”梨园的姐妹们听见这话,个个停下手中的活儿跑到外面去了。
最先走出来的,是梨园班主。
“七儿”班主略显尴尬地问,“许多年不见,今儿怎么突然回...来这了?”
当年三太太可是城里有名的角儿,个个达官贵人都争着捧她,只因为三太太在进戏班子前就许了终身,所以出名以后也是对谁都不理不睬。但班里的姐妹都以为是她自命清高,不愿被污染,除了香儿谁也不知她心里的秘密。三太太原是京城里一户小人家的女儿,家中还有两个哥哥,因父亲好赌,输尽所有家产,后父亲被衙门抓走,母亲没有选择只好将三太太卖进戏班子。三太太刚进戏班子时,闹得整个戏班子鸡犬不宁,若换做其他人,戏班主早将她卖进青楼回本了,可偏偏三太太长着一张俊俏无比的脸和一副无人能及的好嗓子,班主说什么都舍不得将她再卖走,加上当时戏班子里的头牌都被京里的几个王爷赎走了,班主急切地想再捧出新的名角来,三太太那时是最好的选择。三太太之所以一直在挣扎着,是因为在卖进戏班子前,她爱上了一位上京赶考的穷书生,书生姓苏,字怀民。也许是从小被粗鲁的哥哥欺负长大,又被好赌的父亲各种施暴,她对男人没什么好印象,直到有一次在集市上摔倒被苏怀民扶起后,她对世间男子才改变了看法,便爱上了眼前这位知书达理,眉清目秀的男子。三太太被卖进戏班子后,她费了好多力气去找到苏怀民,并请求他带自己离开,苏怀民当时很纠结,不知道在前途和爱情面前该如何选择,最后她留给三太太一句话:“等我。”所以三太太一直在等,等他金榜题名,等他带自己走。可到后来苏怀民才知道,考试容易,做官难,碰了一鼻子灰后最终心灰意冷,三太太没等到他带自己远走高飞,到等来了戏班子一位新的小生,便是苏怀民。当苏怀民以这样的角色出现在自己身边时,三太太心如死灰,只好认命。几年后,班主觉得京城太乱,难以谋生,就带着整个戏班子南下了。期间,三太太与苏怀民一直在戏班子里偷偷来往,除了三太太贴身服侍的香儿,无人察觉他们有一点私情。柳七儿,是三太太成名后的艺名。
“师傅这话说得多见外”三太太轻轻地笑笑,“难道师傅卖了我,我便再也没资格来这了不成?”
戏班主难堪地低下头。
“哎呀哎呀”一位最好察言观色的姐妹赶紧站出来说,“什么外人内人的,咱们打小一起长大,竟没了一点昔日情分么?”
“七儿,你也莫怪我”班主叹了口气,“当年我们一班子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儿,又刚好用了何府的场地,我若不答应......”
“好了!”三太太严肃地,“过去的就别再提,你也别叫我七儿,如今我是何府三太太,按规矩我也该是这地方的主人,今天来这,是因为何府少爷过两天要办生辰宴会,老爷想请戏班子活跃气氛,你只管去安排着,演出费定会比平时高出三倍。”
“是是是”班主卑微地,“谢谢三太太不计前嫌,还替我们着想着,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让您失望!”
“晚上我在池上楼定了酒席”三太太说,“叫上大伙都来吧!”
班主答应着,就站在一旁,其他姐妹想同三太太好好说上几句话,看她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也不敢做声,只当她是何府三太太,不是当年的七儿了。香儿看出三太太的心思,用眼神示意班主和其他姐妹先下去,自己先开口问:“太太,我们一起去化妆间看看吧!”三太太点点头,来到化妆间,香儿默默地退下去守在门口,三太太坐在大大的梳妆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苏怀民像以前一样出现了,他默默地站在三太太身后,深情地望着镜中佳人,他们像以前一样,含情脉脉地在镜中注视着对方。
“我觉得,你戴凤冠披霞衣,或者穿上最华丽的衣服,都不及最初你穿粗布麻衣来得好看。”苏怀民凑到三太太耳边说。
“是你抛弃了穿布衣的柳淑贞”三太太流下眼泪,“是你想要风光艳丽。”
“我后悔了”苏怀民擦去三太太的眼泪,“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三太太清了清嗓子,“我又怀孕了。”
“他的孩子?”苏怀民十分痛苦。
“还是你的。”三太太坚定地回答。
“我的?真的是我的?”苏怀民忽而脸上露出光来,“那太好了,我们一起到外地去,租一个小房子,我去找工作,养着你们。”
“靠你的工作养活我们?”三太太冷笑道,“现在,我不愿吃苦,也想让孩子过上好生活。”
“所以你要继续回何府?”苏怀民的表情也跟着僵硬下来,“让我的孩子叫别人父亲?”
“不然呢?”三太太严肃地,“你觉得你有能力有条件给他比何府更好的生活吗?我不想再对不起我们造下的冤孽。”
“冤孽,是呀!是呀!”苏怀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们造下的孽不少了!我为什么要遇见你呢?”
“你什么意思?”三太太猛地站起来,“你考不上官是因为遇见我吗?你没用是因为我吗?”
“我进戏班子是因为你”苏怀民说,“我唱戏是因为你。”
“因为我?”三太太嘲讽道,“我看你只是走投无路了吧!”
“你怎么能这么冷血?”苏怀民紧皱眉头,“你的想法怎么这么残忍?难道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都是假的吗?还是你我戏唱多了,都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三太太冷笑,“你都愿意把自己心爱的人拱手送到别的男人怀前,真真假假还重要吗?”
“柳淑贞,你不要太过分”苏怀民的自尊严重受到打击,他怒了,他捏着三太太的脸,“你就不怕我去何府揭穿我们的事情,到时候谁也别想好过!”
“那你就更不是男人了!”三太太甩开他的手,“我瞎了狗眼会爱上你!”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清楚,我到底值不值得你爱”苏怀民突然抱紧三太太,“你等着吧,我会光明正大地把你从何府接出来。”
三太太忽然间心又软了,她依恋眼前这个男人的温暖,胜过任何荣华富贵,可仅仅三秒,苏怀民便松手离开了。三太太试图叫住他,但喉咙已经忍不住哽咽,多年来她习惯了自命清高,习惯了居高临下,习惯了何府三太太的生活,所以她没有挽留苏怀民。
香儿看见苏怀民气愤地走后,赶紧返回屋里,三太太早已哭倒在梳妆台上。
“太太”香儿怯怯地说,“要不我去把宋先生追回来吧?”
过了半会儿,三太太才缓和了心情。
“不必了,我同他已决裂。此后,我只管专心地做我的三太太,再不许提起此人。”
香儿顿了顿,“快把妆补补吧!一会叫人看见了多不好。”
补完妆,三太太便径直走出梨园,香儿忙追出来叫了辆车。
“二位往哪走?”车夫问。
“去池上楼吧!”香儿回答。
“回何府。”三太太冷冰冰地说道。
车夫一脸迷茫地看看三太太又看看香儿,香儿又说:“去何府吧!”
在车上,三太太没忍住又哭了起来,她明明是因为太想苏怀民才去的戏班子,可她怎么就让苏怀民生气了呢?怎么还和他决裂了呢?是不是因为太爱一个人,所以才不愿太卑微?就这么想着想着,何府就到了。刚踏进何府,老爷就派人来通知,说今晚在大太太那边商量事情,怕太晚就不来了,让三太太早点休息,三太太由心地感激老爷让她独自清净清净。
何景仁的生辰宴会,何府上下从凌晨就开始热闹到晚上,排场虽不及夏家那么大,但也足够惊动十条街了。而到场的宾客们,就数夏家最为阔绰,送得礼都快能买上一所小宅院了。生辰那天,何府老爷问何景仁最想要什么,却没想到他竟然说想让芸儿回来,老爷一脸茫然地看着大太太,在场的人都十分尴尬。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大太太下定决心准备送何景仁出国留学去。
平日最爱说笑讨好老爷的三太太今日倒沉默了许多,只见她心神不定四处张望着什么,可每一次张望都好像落了空,戏散时,她还是没能忍住先开口问了班主:“怀民师兄为何不见?”
“前些日子,你前脚刚离开戏班子,他收拾完东西就走了。”班主说。
“有没有说去哪里?”三太太安奈不住心里的着急,“还回来吗?”
“什么都没说就走了”班主似乎很不满地回答,“要不是同住的师兄发现他东西不见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已经走了。”
“哦......走了”三太太像在回答,又像在和自己说话,也没多问什么,便魂不守舍地走了。
晚上,待宾客们都散去,只剩下仆人们在忙里忙外。何府老爷、大太太与夏家老爷、太太坐在客厅里喝茶。
“老爷,我想是不是让景仁去国外留学会更好呢?”大太太在心里思考千万遍后终于开口说道。
“国外?”老爷不解地,“景仁还这么小,去了以后谁照顾着?”
“我娘家大舅子在国外置办了一些生意”大太太说,“景仁去了肯定不会被亏待的。”
“我看嫂子很有远见”夏家老爷说,“这景仁若去了国外,必定能得到不少历练啊!往远了说,你我两家产业将来不都是他的吗?若不去吃点苦,以后怎么能撑起整个家来?”
何府老爷本打算等景仁大一些,再送他出国的,可如今听他们这么一说,又见景仁成天无所事事,也没什么上进心,便动摇了心思。而大太太只是担心景仁无法忘记芸儿之事,恐他以后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毕竟那关乎一条人命,只好忍痛将他送走。二太太听说景仁要出国的事情,整日茶不思饭不想,想陪他一起去,又不敢开口,心里十分难受。三太太对家里的事情,常常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谁都感觉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却又不敢多问,老爷只当她是生病了,人不舒服。而大太太却想她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依旧对她不依不饶的。
何景仁离开何府那天,还以为自己是要去找芸儿,开心得不得了。那天码头聚集了不少人,全是同何老爷交情深厚的亲友,他们逐个对何景仁进行了叮嘱以及祝愿,何景仁虽听不大懂,还是十分礼貌地笑着回应着。
“景仁呐”大太太拉着何景仁的手,眼泪不停地在眼眶打转,“去了英国要听舅公的话,可不许再任性了,在外头不比在家里,有人宠着疼着谦让着。”
“娘,你放心吧”何景仁缩回自己的手,“只要芸儿在,我就不会做傻事!”
大太太听到这句话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一下,二太太强忍着舍不得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说:“二娘等你回来。”三太太看破了一切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露出了一副疲惫的笑容。
“景仁哥哥,我会等你回来的。”夏文君深情地看着何景仁,这句话是昨晚文君的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她定要记得说的。
何景仁迫不及待地向父亲行了告别礼,便在小斯的陪同下踏上远赴英国的轮船,那时候的他,又怎会知自己去的不是他乡而是异国啊!
等何景仁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时,大太太二太太终于忍不住抱头痛哭了,夏太太拼命在一旁安慰着,就在这时,三太太突然晕倒在地上,香儿使劲叫唤,刚还在交谈的老爷忽然失了神,命司机快备车回府,顺便吩咐管家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一时间,大太太忘记了悲伤,想着三太太又在使什么狐媚手段,如今送走了景仁,大太太在家的地位也会受到动摇,这么想着,她越发不安起来。就在众人散去之际,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岸边还有一个二太太,只有她一个人默默地看着轮船起航,直到硕大的轮船变成一个小小的缩影,她也没有离开,她多想尾随着那艘轮船一起远去啊!
当何府传遍了三太太有孕一事时,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们曾经还有个少爷。大太太每日在佛堂气得牙痒,她认为自己中计了,从赶走芸儿到送走景仁这一切都是三太太设下的圈套,但如今已无计可施,她只能每日吃斋念佛祈祷三太太不要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