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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重石派 ...

  •   第四章

      六年一次的祭天典仪终于开始。
      云顶峰上,山风猎猎而过,吹拂袍袖,翻卷大旗。重石派的弟子按辈分排序,极门一列、仪门一列,分立于青石台阶两旁。远远地,就见重石掌门何渊捧着一个长盒,盒中里放着一把长剑,从鹿野苑方向迤逦而来。何渊身后,跟着他的嫡派十二弟子。何渊身着黑色袍服,弟子们皆一身青衣,肃穆庄严。
      众人屏息不语,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何渊的脚步,一步,又一步,从中天门直到山顶。
      何渊在山巅立定,随从的十二个弟子成雁翼形散于两侧。重石三老之首的缪荃荪展开一卷鹿皮,诵读祭天祷文。
      云顶峰是重石山最高的山峰,四周被诸峰环绕。缪荃荪内息充沛,声音浑厚,这一篇祭文琅琅念来,用内力远远送出,在山谷间撞击回荡。直至祭文读完许久,仍有回音绵延不绝。
      还未等这回声消歇,却有觱栗声蓦然撩起,苍凉悠长,合着风声、树木翻飞之声、孔窍吹万之声,在天地间周游回转。
      众人的心绪被觱栗之声牵引,一时浑然忘我,茫茫不知身处何乡。突地乐声又是一转,隐隐然透出萧杀之气。随着乐声转疾,何渊身后的十二弟子一起掣出剑来,和乐而舞。
      这十二个人招式相同,但舞动起来每个人却自成一格,或劲健豪放,或飘逸清奇,或沉厚旷达。虽则剑势各异,合在一处却有说不出的圆融精妙。这些青年本就面容俊美、身姿挺拔,加之剑势飞扬、衣袂飘舞,远远望去,直如谪仙一般。
      曼妙的剑舞令立在石阶两旁的那些旁支弟子一个个都看得如醉如痴。有的面露欣羡之色,有的暗地咬牙妒忌,有的聚神屏息,努力要将看到的招式记在心里。要知道这剑舞中所含的一招一式都是重石派剑法的精华,对于后辈弟子来说实是难得一见,因此都丝毫不愿错过。
      乐声渐低,终至消歇不闻。那十二弟子也随之缓缓收势、抱元守一。但众人却反而睁大的双目,不敢稍瞬。
      因为,方才一直屹立不动的何渊,此时方缓步拾阶而上,登上祭台。
      何渊站在众山之巅,衣袂鼓荡,似要御风而飞。在众人的仰望中,他掣出了手中的长剑,剑光乍泻,在秋阳映射下闪现出耀眼光华。此剑名为饮光,在六年一次的品剑大会上位列第一,出自何渊十二弟子中的秦恒之手。重石派的祭天典仪也是六年一次,祭礼就是当年品剑大会的魁首。虽然辛苦铸就的宝剑要以祭天之名抛入山谷,但是铸剑者无不心向往之,因为作为铸剑师来说,这实是无上的殊荣。
      日上中天,何渊手中的剑直指向天,剑身流光闪烁。突然,长剑被凌空抛起,没有人看到何渊如何作势、发力,那剑却有如神助,直刺入天际。众人皆抬头去看,却被太阳耀花了眼,等到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却看到那长剑从天而降,银龙一般投入谷中去了。
      长剑入谷,何渊端正衣履,对着天地,一揖到地,身后的长老及众弟子也依样而为。如是者三。
      祭典礼毕,众弟子静默有序地从云顶退下,各自向自己的处所走去。人群之中,有一个少年不断回头,望向山巅至高之处何渊负手站立的所在。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凝晖,快走,不要挡了旁人的路。”
      听到同伴的招呼,沈颐回过头,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了。

      重石派是江湖上的一个异数。这不是因为他们武功多么怪谲、行事如何乖戾,而是因为重石派的始祖、历代掌门和门派中数得着的人物,都不仅只是剑客,同时也是铸剑师。
      在重石派出现之前,铸剑只是贱役。虽然本朝崇尚侠风,不仅天子、朝臣都热衷收藏名剑,连平常富贵人家也要在墙上挂把宝剑当作装饰,京中的时髦子弟不管会不会武功,腰中都悬着佩剑权充风流。但是铸剑之人,只是稍精致一点的铁匠而已,无论如何上不得大台面。
      但是重石派的崛起却使铸剑之职渐脱鄙俗。重石派的祖师徐坊,传说是在进重石山寻找铁英砂之时,得遇仙人指点,习得出神入化的击剑之技,从此深谙剑道的神髓。他本来只是一位籍籍无名的铸剑师,自此却技艺大增,二十年间接连铸出三把神剑:清熙、执竞、于穆。这三把剑一把被大侠客陈治所执,据说能于十步外取敌项上人头;另一把落入镇北大将军齐北野之手,据说能于城上以剑气杀敌千人。第三把剑,徐坊自念所造杀孽太过,又念及铸剑开掘铁矿和砍伐松林,皆是以人工害天物之举,所以神剑铸成之后,并没有传之于世,而是从云顶峰投入山谷,谓之祭天。后来在徐坊建立重石派之后,以剑祭天的典仪就作为门规流传了下来。
      徐坊的后继者,二祖崔述、三祖曹居仁、四祖杨云衢,皆是身怀绝技的剑侠,同时又是神乎其技的铸剑师,每个人都有名剑传世,又各自有侠义事迹在江湖中流传。
      第五代掌门何渊也不例外。而且他的事迹比前几代掌门更加传奇。提到何渊的名号,不仅武林同道会钦佩不已,连市井小民也肃然起敬。

      何渊接任重石派掌门之时,正是江山风雨飘摇之际。
      本朝开国一百余年,到惠帝当政之时,盛极转衰。朝中吏治混乱,大小官员贪污腐败、横行霸道,民间怨声载道。
      本朝以八股取士,士人举子推重儒教,百姓崇尚的却是侠义道。不但村夫渔父中多有习武之人,许多富家子弟也练得三拳两脚以求强身健体。民间崇武之风,到惠帝之时越演越盛。吏治清明之时,百姓的冤屈可以到官府申诉;世风败坏的时节,官官相护,强梁横行,小民投诉无门,只好以武力自保。
      所谓的江湖,就这样壮大起来。少数有根基的大门派,俨然成了一方的宗主。寻常百姓,或是邻里争执,或是结仇报怨,不去官府申诉,反求侠士出头。又有游侠专打抱不平,劫杀贪官、救济贫民。更有水帮海帮,贩盐卖铁,走私盈利。
      惠帝眼看天灾人祸不断,朝中后党专权,不免整日忧心。空有治国抱负,却力有不逮。忧惧之中,四十岁就龙驭宾天。新帝登基,年号维祯。维祯帝不若乃父优柔寡断,而是聪明狠绝之人。在龙椅坐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异己,杀伐决断、雷厉风行。不出三年,玉阶上执笏围带的朝臣半数都换了新面孔,旧臣子的言行也收敛了很多。
      维祯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剿武林、平江湖。这件事他花了更久的时间去筹划,也倾注了更多的心血。不像整饬朝纲那样大张旗鼓,这次他是慢慢地撒网。先是借太后生辰加开恩科,同时又兴文字狱、禁毁异端、大倡儒教,擢选词臣陪伴皇帝左右,每日讲学论道。一时之间,除了八股文和农桑医药,书坊里再不刻印其他书籍。读书中举,俨然成了改换门庭的唯一出路。
      暗地里,维祯又不断搜罗武林高手为自己效力。贪恋权位者给予高官厚禄,好名者赠封号、好利者奉财货。长此以往,有不少能人异士心甘情愿报效朝廷。
      对于不愿投靠朝廷的帮会门派,维祯毫不留情。维祯七年,朝廷扫平了五峰山的长乐会。次年,又以扰民之名驱散了成福寺的武僧和九华山的九华剑派。又一年,剿灭了贩卖私盐的淮帮。
      被铜臭和血腥洗劫后的江湖一片凋零。江湖之所以成为江湖,就是因为它独立于庙堂之外,自有天地、自成规矩。若真的是天下归一,那还是什么江湖?以前老百姓过不下去,还能投奔山林,或者向秦庭一哭,求侠士刀客援手,如果侠士刀客都成了刀笔吏,那百姓的最后一点寄托也没有了。
      各大门派都忧心忡忡,密聚衡山,商讨对策。淮帮死里逃生的副帮主最是痛恨朝廷,叫嚷干脆揭竿而起,打出反旗;担心自己会成为朝廷下一个目标的海帮主张刺杀皇帝,速战速决。他们的提议并没有得到各大门派的响应。武林一向以侠义道相标榜,如今武林若是公然与朝廷为敌,掀起内乱,恐怕最终的结果不是推翻龙庭,而是给了维祯一个公然剿灭武林的好借口。
      灰心丧气之下,有人就说不如顺应天意算了,保不准还能得到一个御赐的 “上人”、“长老”名号。立时却有人拍案而起,说宁可伏尸街头,也不仰人鼻息,作朝廷鹰犬。
      一时沸沸扬扬,吵嚷半天也没有结果。武林盟主区慕杰也一筹莫展,不知该听谁的好。
      此时,有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一句话震惊四座。
      他说,与其学荆轲当庭一击,不如学唐雎以布衣之怒挟天子以安江湖。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看向他,但所有的人都不发一语。天子身边高手如林,就算是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盟主区慕杰本人,也未必能在皇宫大内安然来去,更别提要与天子据理力争?
      这个年轻人又说,他愿意夜探紫宸殿,为民请命,请天子莫与武林为敌,把精神用在肃清吏治、整治贪官上,只有这样,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清明。至于江湖人士,愿严自约束,不扰民、不叛上,朝廷和江湖各安其位,互不相侵。
      如若天子不允,他愿意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这个年轻人,就是重石剑派年轻一辈当中最杰出的剑客,何渊。
      这个办法太过异想天开。但或许是因为别无出路,又或许是因为武林侠客本多豪侠任性之人,何渊的提议居然得到了区慕杰和各大武林帮派的首肯。
      那是在元宵节,天子带领众臣到宣德门城楼上观灯。皇帝刚刚举起酒杯,就看到一个身影从御街的灯楼上直冲而下,几个起纵,就到了御楼近旁。同时,御楼的左右两翼也起了骚乱。
      那正是何渊和自愿随他来请命的华山派庄俞、恒山派吴鳞书、横涯帮叶景黍、叶景葵、以及江南王家的王用和,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但皇帝身边更是高手如林,更有无数暗卫散布在看灯的百姓当中。按照约定,为显示请命的诚意,何渊等人只能出手制敌,却不杀人,朝廷的禁卫却恨不得将他们一招毙命。如此下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六个人就折损了三名,剩下的何渊、吴鳞书和王用和也是混身浴血。
      天子稳坐在城头,冷冷地看着这一幕,仿佛成竹在胸。
      叶家兄弟和庄俞的尸首,被抛掷在御楼前,血泊里映照着彩灯千树。
      再半盏茶的功夫,吴鳞书失去一臂、腿骨碎裂,委顿在同伴的尸骨前,而王用和则被长鞭揽颈吊在了灯楼上,身体在冬夜的寒风里不住摇荡。
      凤箫声动、笑语盈盈之处,却霎时变做阎罗横行之地。百姓们本纷纷走避,此时却驻足观看,就像是在刑场上观看砍头、凌迟的好戏。
      天子看着城下的战场,也看着看好戏的百姓们,嘴角噙着莫测的冷笑。

      只有何渊,还在勉力支撑,一人被数人团团围困。他额发披散,血流满面,衣袍破碎,只有手中的长剑,仍如明月一般皎洁,纤尘不染。
      何渊几次凌空跃起,都被中途劫杀。
      被围在圈内的何渊如同笼中之豹,空有利爪却无法伸展,堪堪已到强弩之末。
      楼上的天子拿来巾帕拭了拭手,端过茶来品了一口,看来好戏该收场了。
      蓦然一阵清啸从楼下传来,何渊凝聚真气,剑光四射,逼退身边缠斗的暗卫,又一次高高跃起向城上扑来。刚到中途,却被从城楼上甩下的一条铁索拦腰击来。这铁索贯注真力,如钢棍一般。何渊闪避不及,只得拿剑去挡。然而此时真气不继,剑风转弱,哐啷一声,长剑脱手,何渊也如断线纸鹞一般掉落御沟中了。
      人群之中一片嘘声。
      然而只是兔起鹘落之间,何渊又自御沟中箭矢一般冲天而起,姿态凌厉遒劲,全然不像受伤脱力的样子。长剑还未及掉落到地上,已被他从半空中接住抄起。接着鬼魅一般倏忽扑落城楼,将长剑架在了维祯脖项上。这一幕太过匪夷所思,御林军和暗卫都不及动作,木立在当场。
      长街上,御楼前,所有的人都惊极无言,唯有寒风吹动花灯的支架,嘎嘎作响。
      那一天,何渊以布衣之怒迫使天子在百姓与众臣面前承诺,不再与江湖为敌。
      那一天,何渊为百姓请命,历数以宰辅苗廷威为首的贪官污吏的种种劣迹,请天子肃清吏治、安抚万民。
      那一天成了江湖上传唱不息的传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重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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