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甘草柴胡

1、孽障

　　沈颐拉着叶凝惠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奔跑。寒风凛冽，迎面吹来，像新磨的雪刃一般，从脸上一路割到肺里。嘴里吐出的热气，已越来越稀薄。腿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寒冷，麻木得像要失去了知觉。但是不能停，无论如何也不能停！
　　回头看看叶凝惠，昏冥之中，只见她面色惨白如纸，发髻散乱，脚步踉跄，全仗沈颐的拖拽才能前行。平时只在闺房和花园中盘桓的双脚早被小巷中凹凸不平的石子路磨得鲜血淋漓，每走一步都像是赤足踩过荆棘。但也正是靠着这刺痛，她才能在昏聩中保留一丝清明，勉力跟随沈颐的脚步。
　　快了，快了……
　　天就快亮了。太阳一出，城门就会打开。穿过这条巷子，绕过那片民居，就能看见城门。出了城，穿过树林，就是隋河渡口，只要到了船上……
　　然而那身后“得得”如疾雨的声音又是什么？
　　紧紧牵着手的两个人不敢回头看，只是拖着疲惫的身体歪歪斜斜向前。仿佛只要不回头，只要看不见，那马蹄声带来的威胁就可以减少一些。
　　前面是个岔路口，沈颐一个急转弯，向左边的小胡同里斜插过去。叶凝惠毫无准备，猛地被沈颐向左一带，本就疲弱的双脚难以支撑，踉跄几步，跌跪在地上，膝盖一阵钻心的疼痛。
　　“惠姐姐，你快起来，起来啊！”沈颐焦急万分，用力拉扯。奈何他虽稍有武功根底，但毕竟只是刚满十三岁的少年，现在又是疲累之极，根本拉不动跪坐在地上的少女。
　　“好、好……”叶凝惠已是强弩之末，但仍然强撑着站了起来。
　　沈颐等得不耐烦，蓦然蹲下身，把叶凝惠背在了身上，摇摇晃晃往前走。然而只是才走出了三四步，“扑通”一声，两个人又双双跌倒在地上。
　　手掌渗出了鲜血，膝盖也碎裂般疼痛。沈颐和谢凝惠再也没有力气挣扎。身后的马蹄声已是越来越近，巨大的阴影笼罩过来，覆上了他们单薄的身影……

　　沈少康手持家法阴沉着脸立在堂上。谢氏夫人站在他身后，脸色忧戚。沈家的长子沈颜垂手肃立在父亲右边，二子沈颂、三子沈颀以及五子沈顷则站在谢夫人左近不远的地方。
　　大家都低头屏息不语，只有跪在地上的四子沈颐抬头直视着父亲。
　　“逆子！小小年纪，竟如此不堪！”父子两人对视半晌，沈少康终于开口，几乎是从牙缝中摒出这痛斥之语。
　　“儿子无错！不堪的恐怕另有其人！”沈颐极力控制着颤抖，大声回应，仿佛声音越大就越能将恐惧压服。
　　“住口！不知轻重的东西！你好歹也读了几年圣贤书，平日顽劣倒也罢了，今日居然拐带姨姐私奔！看来不动家法你是不会悔过的！”说着举起手中家法就要打过去。
　　众人闻言都倒抽了口凉气，长子沈颜更是心惊。私奔？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如何能与声名显赫的尚书府扯到一起？父亲素来心机深沉，就算真有此事，也该暗地教训，悄悄掩盖起来算了，今天怎么反倒自己鼓噪起来了？莫非被气得失心疯了不成？当下连忙伸手阻拦：
　　“父亲息怒，弟弟年纪幼小，不通人情世故，顽皮一些是有的。但要说……，恐怕是父亲误听了旁人传言，还望父亲明察！”说着跪了下来。
　　沈颜话里有话。他和老四沈颐都是嫡母谢氏夫人所生，其他三个兄弟皆为庶出。五兄弟表面上兄友弟恭，私下却并不和睦。背后彼此拆台，传个小话，也是常事。所以沈颜怀疑这次是有人捣鬼。听到这话，沈颂、沈颀、沈顷忍不住暗地皱眉撇嘴。
　　谁知沈颐却不领情，梗着脖子说：“大哥不用替我开脱，我没有错。清者自清，浊者……”
　　话音未落，就被沈少康一步上前抬腿踢翻，手中三指宽、两尺长的竹篾啪地一声，种种击落在沈颐的脸上，沈颐的面颊登时肿起老高，鲜血顺着嘴角直流。
　　“父亲！”沈颜膝行向前，想要护住弟弟，却被沈少康一脚踹开，同时手里竹篾挥动得更急更快，雨点一般兜头落下，沈颐两边面颊都被打肿，嘴唇破裂，嘴里呜呜出声，却再也无法出言申辩。
　　身后的谢氏再也忍耐不住，抢步上前握住沈少康手里的家法：“老爷！”眼泪零落如雨，嘴巴张了几张，却又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急急地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奔了进来，不顾一切飞扑在地，将沈颐头颈揽入怀中，紧紧护在胸前。
　　“惠儿……”一个貌美妇人紧随其后撞进门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慌忙忙不知所措的仆妇。
　　沈少康登时变了脸色，斥到：“不是让你们两个看好她吗？”
　　那两个仆妇忙辩解道：“老爷赎罪，实在是姨夫人担心表小姐，表小姐她……”
　　沈少康哪里容她们啰嗦，挥手到：“还不拉下去！”
　　两个仆妇便过来掰叶凝惠的手，想要拖她出去。叶凝惠的母亲谢细柳含泪在旁边哀求：“老爷，您大人大量，不要为难这两个孩子吧……”被沈少康恶狠狠瞪了一眼，又赶紧收声。谢氏夫人看到丈夫和妹妹之间的行状，眼神又黯淡了几分。
　　那叶凝惠只是闺中弱女，未过笈年，平时极是温文贞静，此时却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抱住沈颐就是不愿放手。但毕竟年小力弱，撑不了半刻就被那两个仆妇掰开手臂拖了出去。谁知刚走到门边，却又被她死命挣脱，跑回来扑倒在谢夫人脚边拉住她的衣襟，嘴唇翕张，极力分辨着什么，却喉咙嘶哑，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看样子竟被灌过哑药了。
　　叶凝惠满腹冤屈，却无法申辩一字，兼之喉头又痒又痛，痛苦万状，不由伸手至口中抓掐，直捣得鲜血淋漓。
　　谢夫人任凭她拉住自己，却低头不发一言。谢细柳走过来想拉起女儿，却被叶凝惠伸手推开。即便无法说话，叶凝惠也不愿放开谢夫人，只在她脚下伏地低泣。
　　看到叶凝惠向夫人求救，沈少康眼里闪过了一丝慌乱，不过随即便镇定了下来。
　　“她痰迷失心疯了，带下去找个大夫来看看。”
　　两个仆妇本来顾忌谢夫人，不敢再拉拉扯扯，此时听到沈少康发话，谢夫人也没有异议，便大胆上前架起叶凝惠就走。旁边地上的沈颐见状顾不得伤痛，起身想要阻拦，却被跪在一边的沈颜死死按住。
　　眼看叶凝惠被架出门外，沈少康隐隐松了口气。转身又来发作沈颐。
　　“都是你做下的好事！不想我沈少康一生清谨，却生下你这么个下流的东西！这样的败家子要他何用？来人，拿板子来，今天非打死他不可！”
　　“父亲！”一直跪在地上扶着沈颐的沈颜听见父亲发狠，急得连忙挺身把弟弟护在身后。沈颂、沈颀、沈顷几个虽然各有心思，至此也都跪下向父亲求情。沈少康不依不饶，仍然不停叫嚷拿板子。
　　有家人拿了板子犹犹豫豫地过来，却谁也不敢走近。沈少康又想发火，却见谢氏夫人从帷帐的暗影里走了出来。
　　谢夫人也不劝解，也不求饶，只低低说道：“老爷，适可而止吧。”
　　只是轻轻的几个字，反而一下子让气焰正盛的沈少康打了个愣神，他凝神看向夫人，却见谢夫人脸上虽然泪痕犹存，神色却异常镇定，眼神幽深难测，看不出端倪。
　　沈少康犹豫片刻，终于挥了挥袍袖，冷哼一声：“孽障！”便出门去了。

　　此文原来发在文库，因为想改动的地方太多，抽楼很麻烦，就干脆重新在这里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