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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剑决浮云 ...

  •   是夜,新郑陷入了死寂,四周静悄悄的,连虫鸣声都很少,这是一个十分寂静的夜晚。

      接近亥时,新郑城外的深山腹地,一处农家小院孤零零地掩藏在河畔密林间,周围一户人家都没有,十分偏僻。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两间破败的平房,似乎先前是农户的屋子,早已没人住了,只此刻两间屋子都亮起了灯火,平添几分人气。

      东屋静悄悄的,灯火通明,卫庄端坐在榻上,上身赤/裸,双目微阖,眉头颦起,呼吸平稳而舒缓,绷带微微渗出一点血。

      在现下这个时节,夏蝉已经消亡,雨声也并不大,四周于是安静极了,唯有隔壁不时会响起咳嗽声,压抑而剧烈。

      随着时间流逝,雨势越来越大,却还是盖不住那道咳嗽声。

      桌台上,烛火不住闪烁着,带起屋内明暗不定。

      这时,一阵夜风刮进,吹得火苗猛然一缩,几乎就要熄灭。他缓缓收紧手指,将手上的血痂牢牢攥在掌心里,那张从来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痛色。

      西屋,云绰盘坐在榻上运功疗伤,气息虚弱,面白如纸,甚至隐隐有些发青;额头渗出涔涔冷汗,双手攥得紧紧的。

      好冷……她缩了缩身子,睁眼望向房内的油灯,眼前突然一阵眩晕。

      恍恍惚惚间,她看到了白茫茫的雪地,松软的雪几乎没过她的膝盖,她艰难地跋涉在这沉沉死寂间,羊肉汤的香味儿钻入鼻腔,她抓起一把雪塞到嘴巴里……

      头部隐隐作痛,胸前闷得几乎无法喘息,她痛苦地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她突觉气息一滞,随即便异常地急促起来,再次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

      胸肺难宁,诱发了又一轮痛楚,几可将她的灵魂碾碎成泥。喉咙里涌上一大股血,源源不断从唇角溢出,她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襟,指甲深嵌进皮肉之中,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这一次,你救不了我。

      她闭上眼,脑海里一片空洞,唯生出无尽的空漠之感。

      你已经不在了。

      这般极致的煎熬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她的额上沁出细密冷汗,顺着两鬓淌下,流到眼睛里,刺刺地发疼,模糊了视线。

      就在她濒临崩溃之际,胸际那种濒临窒息的感觉突然舒缓了下来,紊乱的气息开始渐渐平息,最终归于平静。

      她松开手,拿起帕子,咯出一团暗红色的血块,然后把唇边的血擦干净,缓缓地呼出一口血气,解开被血浸透的绷带,开始重新包扎。

      风过,灯台上,烛火慢慢地又盛大了起来,继续一刻不停地燃烧下去,将房间照得满室生辉。

      咳嗽声越来越小,最终再不可闻,卫庄慢慢睁开眼,透过窗棂看向窗外,而后又徐徐阖上双目,放慢呼吸,使自己沉静下来。

      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在墙上投下影影绰绰的阴影,云绰盯着那道暗影,眼睛一眨不眨。

      不知为何,劫后余生的喜悦似乎不足以冲散所有的沉郁与悲哀,那一霎的庆幸过去后,留下的是无穷无尽的迷惘和寂寥。

      他曾说过,一个人纵然可以无畏地死,却不一定能够做到无畏地生。一直以来她都不解其意,而此时此刻她总算得以明悟此言深意——比起死亡,活着的确更能让人惊惧。

      她的手指微颤了一下,轻轻抚上脖颈。

      那道与卫庄对战时被剑气划出的伤疤早已痊愈,却又好似全然没有愈合,而是留在了她的心上,与所有的新伤旧伤一起,随着每一声心跳提醒着她什么。

      此时此刻,她的羸弱与无力是这样的真实,这一夜注定将成为她此生都无法忘却的噩梦。这样绝望的感受,她再也不想体会第二次,可她究竟该往何处前进,才能彻底摆脱这沉重的束缚?余生,她还能走出这道阴翳,获得全然的自由吗?

      凉风习习,从窗口刮进屋子,她起身下榻,推开房门。

      回廊上,盖聂沉默着立于门庭前,周身气势再度沉淀下来,深沉而厚重。听见这道开门声,他往右看了过来,而后转过身来正对着她。

      “姑娘的伤可好些了?”他语带关切地问道。

      她点点头,答道:“已无大碍,多谢先生关心。”

      盖聂不着痕迹地看向她的左手,眉头微微颦起,面色凝重。

      这一战于她而言,导致的创伤是极深的。肺部受损,势必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来修养,她至少三个月不能再提剑,甚至就连跑动也可能做不到,而肌腱断裂,她左手的力气或许只能恢复五六成,再是如何努力,可能也不会如从前那般灵敏了……

      就在这时,云绰动了动左手,将袖子轻轻拢起。见此,盖聂登时移开视线,正视前方,心中不禁为着这般惊人的感官能力而感到意外。

      云绰看着这雨幕,心中漫上一丝痛苦和迷惘,却听这时盖聂忽而沉声开口道:“剑客与剑本为一体,人有道,剑亦有道。姑娘的剑与道,令在下敬佩。”

      剑道……她怔了一怔,侧过脸来看向他,但见他的神情认真至极,眼中满含着肃然之色,没有一丝一毫怜悯和同情,更无半分的嘲弄、讽刺。

      只是她虽然知道他没有恶意,然而听着他的话,却还是莫名地感到一阵失落。

      她微微敛目,摇了摇头,道:“剑道境界尤深,以在下如今之力,恐犹未触及。”

      从第一次握剑,她便决定以剑作为自己唯一的信念,也坚定地踏上了漫漫长路,然今剑已亡矣,魂亦不复,剑之一道终究是离她越来越远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暗藏着淡淡的怅惘,无需多加追问便可感受得到。

      盖聂看着这位单薄的小姑娘,心中盈满了对一位剑客发自内心的尊重与敬佩,同时却又生出了以及无尽的怅然与叹息。

      她尽管如此年幼,却已凝聚出剑魂,磨砺出此般不凡的气宇,着实令人敬畏。

      此役给她留下的或许将是终生的病痛和阴影,她必然是清楚的,可还是冒着生命危险义无反顾地来了,不问前路,断绝后路。这般无畏而决绝的精神远超常人,就连他也自认不如,无论她最终能否攀升至她所期冀的终点,都无法抹灭这一事实。

      他不欲触碰她的伤痛,也没有出言以做安抚,只沉声道:“剑之道,无形无象,无始无终,并不如剑式那般可触可感,也并不为剑术高低而左右。”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云绰一字一句地听着,眉心不自觉地锁在一起,挤出一道沟壑。

      无形无象、无始无终的道,她的道……

      “剑道,仅在乎用剑之人的心境,唯此而已。”盖聂缓缓说道。

      若是没有今夜这一战,假以时日,她定能行至剑道的终点,成为一位举世无双的剑客。只是除了她自己,无人有资格为她的人生妄下断言。

      他愿意相信她如今只是潜龙在渊,以这般坚韧的品质和不屈的精神,她必然可以获得她想要的一切。

      他明明并未说任何安慰之词,却又好似已将那些话都说尽了,语毕的这一霎,云绰忽觉心下一松,郁结之气摅解开来,只一瞬便消弭无踪了,随之而来的是某种豁然开朗之感。

      她习剑多年,从未深究过剑道到底是什么,是杀人的道,还是救人的道,然而此时此刻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为着在乎之人而执剑,是屠戮,也是回护;是杀伐,也是拯救;是罪罚,也是救赎。剑之道,从来都不局限于那一方天地……

      屋外冷雨打寒窗,雨水顺着一排排屋檐落下,如一张白玉珠帘,随后又汇聚成一条条小溪,沿着泥泞的土地四散流去。

      在这深秋的夜风中,所有的躁动仿佛都平息了下来,她庄重地同盖聂躬身行了一礼,语带感激道:“多谢盖先生,云绰受教了。”

      诚然,如今的她遍体鳞伤、孱弱不堪,离一位真正的剑客还十分遥远,但她依旧可以坚守着那份剑客的骄傲继续前行,除却她自己,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可阻止。

      “姑娘客气了。”盖聂的声音依然是那样低沉,却又仿佛染上了一丝柔和之意,“小庄能有一位姑娘这样的朋友,在下为他感到高兴。”

      闻言,云绰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沉默了下来,唇角绽开一抹淡淡的笑。

      能与卫庄相识,或许该说是她更幸运些。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很像,无论是对剑道的执着还是骨子里的倔强,都是如此相近,以至于每次见到他,她都会有种感觉,就好像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他们都是如此孤独,从来都游离在人世边缘,却又始终无法踏进半步。她的种种感受,她相信他能体会到,虽然他从来不曾表露分毫,但他仅仅是存在着,于她而言就已经是一种鼓舞……

      这时庭院外突然出现了两道紫影,是韩非和紫女,各撑着一把伞。

      见着他们俩,韩非大喜过望,当即踩着水洼跑了过来,情绪明显有些激动,还未踏上台阶便已喊出声来:“云妹妹啊云妹妹,为兄可担心死你了!”

      见状,云绰下意识地退开一步,怔怔道:“……我没事。”

      紫女浅浅一笑,看向她说道:“究竟有事没事,待我看过便知。”

      云绰闻言不禁哑然,心中倍感无奈,却又没得反驳,只得同她一起返身进屋。

      另一边,盖聂引着韩非去到东屋,而后便告辞离开了。韩非对着卫庄好一番关切慰问,不出意料地没有被对方接受,但他却丝毫不觉尴尬,毕竟没话找话正是他的强项。

      这厢,他正站在榻边自说自话,但见这时紫女推门而入,眼中的沉重之色不减反赠。见此,他的神情也不由得凝重了起来,下意识地走上前一步,一脸迟疑,欲言又止。

      紫女微微摇了摇头,道:“她无性命之忧,只是……伤得重了些。”

      实际上,云绰的伤势之重远超她的想象,整个屋子里都是浓浓的血腥味,就算是开了窗也还是没有散去。

      那样严重的贯穿伤和急性出血,她甚至都不敢去想她刚才是怎么挺过来的,好在最坏的结果没有出现。

      然思及她手上的伤,她的心越发沉了下去——纵然她最不愿看到的景象并未出现,她却并不知现在的这个结果对那孩子来说,究竟能否坦然接受,抑或只会比死亡更加让她绝望……

      闻言,韩非轻轻点了点头,而神情依然十分沉肃,但也没有去追问更多,只是转而同她说道:“紫女姑娘,我们出去走走。”

      “嗯。”紫女应道,留下一把伞,而后便随他一同离开了。

      他们走后,卫庄复又将视线投向窗外,但见那间屋子内一片昏暗,灯火已经熄灭。

      门庭上挂着一盏油灯,在微风中轻轻飘荡,照亮了一方天地。

      云绰立于屋檐下,两手环抱在胸前,看着山的那头,渊默不言。

      蓦地,她轻轻动了动右手,伤口登时传来一阵痛楚,似乎在提醒着她什么。

      人羸弱时,总会被迫失去很多东西,可足够强大时,却又已无更多可以失去。她并非强者,无法把控船只行驶的方向,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交换——付出未来可能会后悔的,换取当下她认为值得的。

      只是实际上,在去到紫兰轩之前,她曾经不止一次犹豫过。她怕疼,也怕受伤,她还未见过海,她还有大仇未报,她并非不惧死亡……可当她将那个佩囊埋入土里,所有的恐惧与顾虑就都消失了,皆因比起死亡,她更加无法容忍自己的懦弱。

      诚然她是弱者,但要她像乌龟一样蜷缩在壳里,她做不到。

      这时,阒寂间响起了一道脚步声,她回眸看去,只见卫庄撩开帘子走了出来,左手持剑,右手则拿着一柄纸伞。

      见此,她扬了扬眉,道:“我记得你不喜欢打伞。”

      她一边这样问着,一边回过头去。卫庄没有回答,只沉默着走到门庭,立于她的身侧。

      “今天,你的运气很好。”他冷声说道,声音似乎比平时更加低沉。

      运气么……云绰抬眸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回过头直视前方,点点头,道:“的确如此。”

      尽管玄翦那一剑着实要了她大半条命,可当时剑锋若是偏上半寸,刺中她的心脉,她必定会命毙当场,根本不可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自损杀敌,向来是下策。”

      “但至少不是一点用也没有。”

      “你的运气不会永远这么好。”卫庄语气渐冷。

      “这一次你和我都还活着,这就够了。”

      “……”卫庄默然。

      云绰抬头看向朦胧夜空,也沉默了下来,好半晌后方开口说道:“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弱者才需要保护,可没有人愿意成为弱者,又或者,承认自己是弱者。只是每个人都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也会需要他人的保护。”

      “……我不用任何人来保护。”他的声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淡漠和傲慢,以及微不可查的抗拒与不安。

      她并未出言反驳,只是平静地缓声开口道:“悍鸷如鹰,在幼年时也是极其弱小的,就连山雀都可以杀死它。或许有一天,我们都能成长到足以回护自己,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可以保护彼此。”

      他总是在保护着所有人,而他自己却从来不需要任何人来回护。

      她知道他不可能放下自己的骄傲,躲在任何人的羽翼下,正如这也是她的信条。

      然而自诩为保护者的他们,实际上也只是一介凡人,是会流血、会受伤的,他们都明白这一点,可是一直以来都是同样的固执己见,直到今夜被迫撤下所有的掩饰,由此见证了对方人生中最狼狈、最低迷的一刻,这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

      他们都习惯踽踽独行,不喜被人保护,但若是这一切仅在他们之间,或许便远没有想象中那样令人感到艰难……

      卫庄没有说话,双唇微抿,眉头深深颦起,目光晦暗而晦涩。

      两人相对无言,四下唯有喧嚣的雨声,纷纷扰扰,一刻不停,在长久的沉默中将所有的未尽之言说与风听。

      云绰聆听着这场夜雨,突然淡淡地笑了笑。

      今天,他们一起经历了如此惨烈的失败,却都成功地活了下来,从某个角度来说,这已经是一场胜利。

      那么,在成长到真正强大之前,将自己的后背交于对方,背靠着彼此来对敌,直到他们都成为独当一面的剑客,也许就是他们能为对方尽的最大的保护。

      在这疾风骤雨下,树叶被刮落许多,落叶铺满台阶。电闪雷鸣间,远处群山隐约会显现出轮廓。山的剪影遥遥悬挂在天边,簇拥着这片天地,映得这处所在越发不起眼,也将他俩衬得愈加渺小。

      时间于岑寂间缓缓流逝,过了大约半刻钟,雨声渐小,雨水开始变得稀稀拉拉的。

      她看向一片漆黑的院外,抬手取下门灯,沉声开口:“雨变小了,我们走吧。”

      卫庄没有作声,只慢慢撑开纸伞,同她一起离开。

      雨水疏疏密密,“啪嗒啪嗒”砸在伞面上,两人缓缓步入更深处的黑暗。

      在他们跨出院门的那一刻,整座小院顿时彻底潜入夜色,静默地伫立在岑寂间。

      一滴雨斜飘进卫庄的眼里,他深深地注视着前路。

      所见之处皆是深沉而无垠的黑暗,一丝光芒也无,唯有身侧亮起了一点燏光,在这无尽的寒夜里如火焰般温暖,也如星辰般遥远,触不可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剑决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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