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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十一 ...

  •   未倾松不大记得自己究竟赶了多少天的路,在夜里,他偶尔会根据月亮的形状来判断日期。进入琅琊冰原后,上弦月逐渐缺失,越来越小,就像是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忍住嘴馋,一天一天慢慢地啃着那块黄灿灿的蜂蜜大烙饼。终于有一天烙饼都被他吃完了。夜里起了雾,虽不大浓厚,但星光都被掩去了,漫天漫地都被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银灰色里,像一个沉睡的女子,穿着一件长长的、飘渺的薄纱衣。
      生平第五十个生日,就在独自归家的匆匆旅途中流向身后,安静得让他没有觉察。
      琅琊冰原还在沉睡,未倾松悄悄路过了一处村寨。这处寨子的名字是月寨,因为它的形状就是弯弯的半月,它又像一根拉满的弓脊,所以也叫弓寨。这是琅琊冰原上最大的一处寨子,数万人居。半月或弓脊的弦口朝向正北,左右两端绵延伸展,好像一双巨大的手臂张开来,要拥抱什么似的。
      未倾松路过月寨、弓寨时正是半夜,他的肩头空空,没有挎着射天狼,天上也没有月亮,他把旧衣服撕破包在马蹄上,怕那喀嗒喀嗒的冰铁撞击声踏破了熟睡的梦。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在赶路。
      这是琅琊冰原最北方的村寨,这双巨大手臂要拥抱的,正是北门神殿。
      他记得很清楚,从这半月或弓脊的中央穿过,笔直向北,还有九里路就到大地的尽头,洁白无瑕的北门神殿,遥遥地被这半月或弓脊环抱,仿佛戒指上璀璨的宝石。
      他在马臀上狠狠地抽了一鞭,纯黑色的骏马如老虎似地咆哮,然后飞了起来,就像一支箭脱弦而去。迎面风吼,仿佛在和他较劲儿,明知他归心似箭,偏要拼命向后拉扯他的发梢和衣角。可事到如今,还有谁能阻止他的脚步?
      就要见到……就要见到了!
      远远的高天上,薄雾里闪过了一丝优美的红光,如一条巨大的鳗鱼在深海底缓缓游弋。那纯红色的一脉蜿蜒着,但瞬间光芒就浸透了半个天空,仿佛一只巨大的蝴蝶翅膀在优雅地扇动。天空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捧一捧会发光的细沙随风飘散,那一层薄薄的红光又高又宽,轻柔地摇曳、流连,一时又是绵绵悠长的一绺,曲曲折折地燃向远处。忽然在红光流溢的最深处绽放了翡翠般的碧绿,忽明忽暗。那是谁张开了一大幅美妙的轻纱,要为琅琊冰原裁一件瑰丽的新样春衫?她是如此宠爱这片冰雪大地,于是在半空中铺出了所有的霓虹,赤橙黄绿青蓝紫,既朦胧又鲜亮的光彩,浓淡交错,迷离荡漾,就像待嫁新娘唇边的莞尔、靥上的浅笑,像她纤长睫毛下闪耀的期待、憧憬,和最甜美又平静的、幸福的目光。
      那是谁的祈祷和祝福,点化最绚烂的礼花,迎接他的归来?
      神吁。
      未倾松拉住了马,再次屏住了呼吸,他怕自己声气稍重,便惊散了一天的烂漫。他跳下马,面向北方,心里默默呼唤着琅琊北门神明,做了最隆重最谦卑的礼拜。他把三尺牙刀平举至前额,屈膝,俯身投地,直至高贵的刀和洁净的头都触上冰冷坚硬的冻土。然后他一步一步朝前走去,不像琅琊领主,只像一个到圣地朝谒的普通族人。七彩的光芒在他的头顶闪耀,那是诸天神明无声赞叹,是热烈又寂静的恢弘交响,每一线虹光都是转瞬即逝,但漫天的梦境无休无止。
      就要见到了,北门神殿!
      梦境从大地最北方的尽头向他迎来。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眼花,凝神细看,半空的华光果然碎了,落在地上,星星似地闪烁。他快步上前,那些红色的星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多,长长两列排在路边,笔直向北,毫无疑问这是从北门神殿里传来的……灯!
      琅琊的春天还没有来,但琅琊的花都开了。这么多的灯排在琅琊领主的脚边,默默地从心口绽开一朵炽烈的红绒,在夜风里轻轻摇摆着,却不熄灭。
      燃灯之愿——愿以性命为代价的心愿!
      竟然有这么多的灯,以至于北门神殿都摆不下,一直排到远归人的脚边。
      这些花,火花,心花,似乎在向他絮絮地说着什么,用最纯净的声音,无声地说。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但双肩一轻,未倾松站得笔直。好像大战在即,但他没有兴奋,这是琅琊冰原,对他最依赖的孩子,他需爱护珍怜。出什么大事了?他警觉地想,这么多人同时许下燃灯之愿,一定是出了大事!疾病?饥荒?地震?雪崩?深山里的邪兽噬人?玄天冰河里爬出了鬼魅?在中原为什么没听说呢?一路来似乎也没看见什么异样……他一时忧心起来,再顾不得其他,急匆匆地直往北去。
      无论是何等恐慌之事,他要一身担当。
      半天里光彩婉转,地面的灯光越来越多了,连绵而去,到了远处一片,仿佛宝石在银纱上铺满。朦胧的,那巍峨耸立的影子像是银灰色的,又仿佛是幽蓝的,他知道那不过是夜雾里的幻象,他依旧看出那颜色,和他心中记挂的一样,洁白无瑕……
      北门神殿!
      琅琊领主站住了脚,轻柔地呼吸着大冰原上清凉湿润的空气,有什么东西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滚滚涌来,压在心口,心都痛了。
      灯光与夜色里,路边一个少女正站直了身。她穿着一身白麻布的长裙,头发直披到了脚踝。是北门神殿的巫女,他想。少女放下了手里的油壶,向他款款走来。她越走越近,面容越来越清晰,十七岁?十八岁?那明亮的双眸和秀气的嘴角,真像一朵开在悬崖上的雪白的花。
      很面熟,他想,她是谁?
      少女站在他面前,待看清了他的脸,不由用手捂住嘴,轻轻惊叹了一声。随即她安宁地后退三步,双膝跪地,双手指尖在额头、嘴唇和胸口依次轻触了一下,然后俯身将前额抵在地面。这是朝拜神明的姿态,琅琊冰原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接受这向神明发出的大礼。琅琊领主微微弯腰,向少女伸出右手,于是她握住他的手,轻盈地站了起来。她的小手凉沁沁的,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很面熟,他想,但怎么也记不起北门神殿里哪一位巫女是这个模样;再说她的年纪还这么小……
      “领主大人不记得我了?”少女柔和地抬起眼睛来,用清澈的声音问,“我是小灯——我的名字,还是领主大人给我起的呀。”
      未倾松震了一震。“小灯!”他惊讶地问,“你是小灯?”
      “嗯!”少女微笑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十年前他离开北门神殿时,那个叫小灯的姑娘还不会走路,扶着墙壁站起身,刚到他腰间那么高。现在她已高过了他的心口,她的步态款款,优雅端庄,真像一个刚刚长大、开始学习司掌人间命运的小女神。十年的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看月亮圆缺轮回,看星斗周天挪移,自然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一眼之间看尽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夜,才感觉雷击似的震颤。
      “你能自己走路了?”他不相信地举起她的手,低头看她洁白的裙。
      “是啊!我会走路了!”小灯笑着说,“您瞧!”
      她在他面前轻快地走了个来回,笑吟吟地抬起头。
      “好孩子!”他赞道,然后他指了指路边的灯,再指向北门神殿,沉声问,“这是为什么?”
      这里是琅琊冰原,不管出了什么可怕的事,他要一身担待,想到这里他无比高兴。他准备好为这些星星似的灯光粉身碎骨。
      小灯顺着他的手指眺望北方,收起了微笑。她的面容上充满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静和悲悯,略微忧伤,灯光在她的眼中跳跃。
      “这些愿望……已经实现了。”她淡淡地说,猛然扬起头,直视琅琊领主的双眼,含笑地高声宣说,“都实现了!这些灯点亮,就是请神明保佑领主大人早日归来!现在大家的愿望都实现了!领主大人回来了!”
      琅琊冰原,漫天梦一般的流光溢彩,地面群星似的灯盏,小女神一样的孩子,十年,琅琊领主,北门神殿。

      北门神殿一向很安静,玄天冰河还未解冻,所以现在听不见涛声。十二眼温泉水流汩汩,即便在静夜里听来也不甚明晰。当未倾松走进北门神殿时,似乎只一眨眼间,长老、巫女和侍者们就都出现在他的面前。只听见匆匆急切的脚步和衣袂声,没有人说话,未倾松也没有说话。他们向他做出朝拜神明的隆盛大礼,于是他向北微微弯腰。北门神殿里依旧是沉默的,接着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哽咽。那声哽咽像一大滴水银落在地上,跌碎了,于是银色的小圆珠子朝四面八方跳开,激起了切切的回响。
      未倾松轻轻抬了抬头,觉得心中也有什么东西垮啦啦地碎了,化了。在那东西沸腾之前,他勉力压住心中逐渐翻滚的热浪,平静地说:“我回来了。”
      一句话完,北门神殿里爆发出巨大的痛哭,旋即哭声变作最热烈的欢呼,就像半天里的神吁瞬间由红化绿。热泪滚滚,人们一面将指尖轻触额头、嘴唇和心口,一面大声赞颂始祖神明。未倾松觉得心神刹那动荡,他再做不出若无其事的稳重了,但他也做不出大哭大笑。他亦将指尖从头到心三次轻点,感激神明的眷顾和爱护。他安抚不下北门神殿里山呼海啸般的狂喜,于是想了个回避的狡猾招数。他像在别人家做客撒娇的小孩子,简单地说饿了、倦了,想吃东西,想沐浴,还想睡觉。
      侍者们立刻奔忙起来,为他准备餐饭、洗浴的香脂和干净的新衣。虽已过去十年,不过他们仍记得他最喜爱的口味,烤鹿肉,茯苓饼,撒满新鲜松子的甜酪,熬得极浓的麦茶里放一小勺桔梗花蜜。未倾松往北门外去,以前他习惯在冰河边沐浴,但侍者小声地叫住了他:“领主大人,冰河还没解冻。”于是他又转了回来,在用纯白色石头砌成的浴池里浸浴温泉。他不停地捧起热水浇在脸上,弄得自己好像满面泪痕;大概热水流进眼睛里去了,他的眼圈微红。
      北门神殿里很快又恢复了安静,所有的欢欣和激动都变得隐秘安宁,因为夜已深,领主大人长途归来,需要休息。巫女们轻轻地走动着,将那些许愿的灯盏熄灭,这些灯将在冰河解冻后沉入水中。在灭去火花前她们无声地念诵感恩祈福的咒语,这一次神明如此仁慈,她完成了众人的愿望,却没有取走任何人的性命。
      每一夜北门神殿里都会有两个人通宵不眠。一名巫女会在北神堂里做彻夜的祈祷;还有就是守护在琅琊领主寝居外的夜侍者,他随时听候领主的吩咐,在有任何事情发生时,只有他有权决定是否入内唤醒领主。但是这一夜,几乎所有人都睡不着。许多巫女和长老陆续地到北神堂默祷,其余的人则各自在屋里,面向正北,屈膝低头,交握双手,喃喃念诵。连未倾松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睡意。他躺在床上,像平日里一样侧身枕臂安卧,他实在很疲乏了,但很难入眠。他听见了许多声音,北门神殿里每一丝风声,温泉的每一波水声,那些根本没有念出口的、心底的祈祷声,还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还听得见半空里光芒飘闪和雾气浮动的声音,还有……
      他翻身坐起走出门去,夜侍者立刻站起身来。“不。”他说,“你不用跟来。”
      夜侍者轻轻点头,表示遵从;未倾松看着这个沉默的年轻人的眼睛微笑了一下,说:“你来罢。”
      夜侍者佩着一把牙刀,跟在未倾松的身边,为他举着一盏灯。北门神殿里到处都有通宵长明的灯,照亮所有道路,他有些多此一举。穿过曲折的走廊,步下长长的宽阔石梯,温泉的水汽氤氲着,石梯盘旋往复,抬升,继续向上,越走越高,渐渐可以俯瞰北门神殿圆环状的内部了。滚烫的泉水被水车引到这里已经变得温凉,在石渠里发出细切的潺潺响,没有白雾。这里的风声也更清冽。
      一道新的纯白色陡峭石阶出现了,下宽上窄,三十三级,通向高处的平台。
      夜侍者停下了脚步。那是北门神殿的最高处,除琅琊领主外任何人不得涉足的禁地。纯白色的石砌高台,四面石梯俱是三十三级。他知道不管在哪个方向,如果他敢把自己的脚放上石阶,走不上第三步,他一定会死于非命并魂飞魄散。他低下头,似乎连看也不敢看。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罢。”未倾松轻声说。
      夜侍者点点头,将灯交给了琅琊领主。未倾松举着灯往上去。石阶每一级都很高,又很陡,十八岁的时候走起来都感觉费力,何况如今年及半百,自然应该更吃力了。未倾松忽然失笑,心想幸好还没老到要手脚并用往上爬的地步,不然让那孩子在下面看见,该有多难堪。走到第三十二步,未倾松将灯放在了石阶上。北门禁地忌火,他不能把明灯带进去。他看着平台,空空的,洁白平坦。清冽的风声在耳边絮语,天上神吁未泯,仍是轻柔舒缓又曼妙地闪耀着,薄雾笼罩了下来,若有若无。
      这平台分明坦露在高天和大地之中,却不曾有半点尘埃;即便是琅琊冰原隆冬时节最猛烈凶暴的北风,也不曾把最细碎的冰花吹入此地。神奇还不止于此。在琅琊的传说里,北门禁地是被神明亲手把握的地方。站在禁地,就是站在神明的掌心;在此出言,上达天听。
      未倾松深吸了一口气,迈上了第三十三阶。一瞬间风似乎停了停,紧接着继续清冽吹拂,天上七彩梦境的华光也瞬间全灭,紧接着继续流转飘扬。北门神殿最高处,除琅琊领主外任何人不得涉足的禁地,他已从凡俗走上了圣域。琅琊领主未倾松正站在这天下唯他能在的所在,站在那从苍穹深处流落的黑暗透明的薄雾里,看着面前的一个人。

      那个人面向北方侧身枕臂安卧,双眼宁静阖起。在他的心口前,在他一睁眼就能看见的地方,摆着一盏小小的、白色的灯。
      未倾松跪坐在那人的面前,弯下腰,在暗夜里端详那朦胧的面容,似乎在仔细辨认,并和心底的印象做对证。那宛然就是十年前的自己了。十年,一眼之间看尽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夜,感觉雷轰似的震颤。
      他俯身把双唇朝那人的前额贴去,像是要留下一个亲吻。但他的嘴唇只是无限地接近了那明净开朗的额头,最终却没有碰触。
      然后他伸出手,无限接近、却终究没有碰触、悬空地把那侧身安卧的人从头到脚缓缓抚摸了一遍。
      最后他坐直了身,对着那人平静的睡容微笑了一下,低声说:“我回来了,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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