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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七 ...

  •   煦鹃进宫后,曲枝就被辉樱夫人送到秦·王府去了。
      辉樱夫人对曲枝不甚满意,她的模样不如煦鹃,胆小怯弱,不够伶俐,并且已不是无瑕的处子之身。但和其他女子相比,曲枝仍是上选的美人儿,先前也曾有郡主的地位,堪称高贵。辉樱夫人便以侍女的身份,将她送给了子谦。
      离了表姐煦鹃,曲枝哭了几场,却也毫无办法;对辉樱夫人的安排,她仍是哭了又哭,不敢反对。她连哭都只是独自偷偷地哭,不敢当着人流泪。在秦·王府的第一夜,新来的美人儿自然是沐浴熏香,被送至王爷榻前。曲枝木头人似的呆然,待子谦进得门来,曲枝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叫起来,又抓又挠,不许子谦近她的身,还把案上一个玉瓶砸在子谦的脚下。子谦愠怒,反手一掌扇在曲枝脸上,打得曲枝口角流血,耳中轰鸣,软软地倒了下去。
      其实子谦见过曲枝,不过他早不记得了。在白琦攻破巴都后,子谦入城,宿在王宫的第一晚,被送来服侍他的便是小郡主曲枝。曲枝见了子谦又惊又怕,只是垂头饮泣,待子谦一把撕掉她的衣服,曲枝更是挣扎尖叫不休。子谦本就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好心肠,那夜又有七八分醉意,曲枝既不柔顺,又不懂奉承,子谦甚觉无趣,潦草一通发泄后就丢开了手。在来上都的路上,曲枝也不知有多少次被人玷污,那些人的脸她都记不清楚了,却总牢牢记得子谦的模样。但失身那夜混沌惊恐,她竟不知道子谦究竟何许人也;待从翠晴馆入了秦·王府,再见子谦,她才如梦初醒,晓得这正是亡国的元凶。一时激愤中她也顾不得许多,只是疯猫似地撒起野来;子谦连日来心情不悦,即刻喝令将曲枝拖出去重重责打。
      曲枝被褫衣鞭笞,从颈至股,血肉模糊,数次昏迷后,又被冷盐水泼醒过来。她哀号惨痛,却并不讨饶。子谦倒也没想要她性命,管事太监请示该如何处置曲枝,他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于是曲枝被丢进下人的房里。好在秦·王府内待下人一向宽宏,曲枝被重责之后,倒也没再受为难,偶尔还会有人来看顾她,替她的鞭伤上药。虽然皮开肉绽,俱是外伤,没有伤筋动骨、触及脏腑。过了两三天,曲枝醒来,觉得饥渴,想要饮水进食,这算是活过来了。待她能下地行走,便被打发去做浣衣的女奴。
      曲枝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做过粗活?好在来上都的路上迫不得已诸事皆是亲自动手,在翠晴馆里也洗过衣服。秦·王府里近百个做洗浣的奴婢也分了等级,曲枝只是最下等,每日里洗的都是最粗的布帛,又多又重。曲枝鞭伤未痊愈,更娇怯手软,不几日双臂被水浸得白肿,指甲也磨平了。饶是如此,每日里负责的活计都做不完,管事的嬷嬷不待见她,少不了呵斥怪罪,曲枝只是垂头落泪。管事嬷嬷见她无用,也不愿留她在手下,便将曲枝赶去涮马桶。
      涮马桶比浣衣更艰难,粗苯肮脏不说,马桶须洗晒干净以备各房随时替换,成天洗洗涮涮就没个消停的时候。曲枝日日起早睡晚,挣扎得一身粪水,仍是洗刷不完,常常是深夜时分,其他的奴婢们都歇息了,她一个人还陷在马桶堆里脱不得身。因她手脚慢,管事太监也少不了要打骂,但曲枝仍不是涮马桶的料。后来管事太监也就懒得多理,由她夜夜洗到三更。
      没过几天,曲枝便又黑又瘦了,眼圈儿乌青,面颊凹下去,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头发日益稀疏枯黄。虽然脸色黯淡,鼻梁上却出现了好些雀斑,黄黑显眼,乍看上去倒像是可疑的污秽。她不知从哪里寻了一把小刀,深夜里洗完了马桶,四下无人时,她就把那小刀拿出来细细地磨。慢慢地那小刀也就有了锋芒,她在手指上试了几下,划出了血。她便把小刀贴身藏了,小心地不让人看见。管事太监见曲枝老实,拼命干活,实在可怜,便将她每日的活计减少了些。曲枝总是精神葳蕤,从不和人交谈,但那些和她一起涮马桶的小太监老妈子议论些什么,她却都尖着耳朵留神。她听说秦王经常一大早就到水边的凉亭里默坐,心里便有了主意。一天夜里她把小刀拿出来又磨了磨,然后跑到凉亭边,缩在一蓬蔷薇花架下静静等待。
      一夜过去,曲枝仍瞪大眼睛,精神炯炯。天亮时子谦往亭子里来,一袭黑衣,没有侍从跟随。曲枝等他走上亭子时轻手轻脚地跑出来,小刀对准了他的后背,拼了命地朝他冲去。子谦当然听到了动静。黎明的寂静里他转过身,看见一个发乱衣脏的臭丫头急匆匆地朝自己奔来,手里举着一样小小的东西。他十分诧异,心想这丫头好大胆子,居然敢这个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狐疑地看着她,想不出这个小丫头这般不要命地冲向自己是为了什么,第一个念头是,大概这丫头被谁欺负了,要求他做主。转眼他便看清楚她手里握着的是一把小刀,看清楚那丫头黑瘦的小脸上燃着两颗晶亮地圆眼睛,那眼睛瞪得那么大,好像把鼻子嘴巴的位置全占了去,好像那一张脸上除了两只瞪得快要掉出来的圆眼睛就什么也没有了。
      一时间子谦没觉得恼怒,只想发笑。这世上曾有很多人把利刃对准了他,刀枪剑戟,斧钺矛叉,猛弓利弩,只是没见过这么小这么钝的凶器;那些人,或是手脚敏捷,或是魁伟高大,只是没见过这么笨拙孱弱的小刺客。他并没有认出那是曲枝,那个曾忤逆冒犯、被他贬去做贱婢的巴地女俘。他就带着些好奇的神情看她如何奔上前来。
      当子谦转过身来时曲枝感觉很惊恐,心想他发现了,该怎么办?但她已收不住脚,只是逞着最后一口气,直冲冲地向前去了。她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辨不出自己的刀锋到底有没有对准敌人。子谦轻轻一闪身,她就啊呀一声扑倒在地,下颌双手都蹭破了皮。但她没觉得痛,立刻没头没脑地挥手乱划。子谦好笑得连生气也忘了,更没有躲避的必要,仍是好奇地看着她,只听嘶地一声,衣服便被割破了一道小口。
      子谦沉下脸,一把将曲枝提了起来。曲枝双脚悬空,挣扎着朝子谦的脸上狠狠啐了一口,眼睛里烧着狂喜和暴怒,像是同时打了个大胜仗又吃了个大败仗。这丫头疯了罢,子谦想,皱眉将曲枝重重掷下。小刀落在子谦脚下,曲枝滚出老远才被亭子的栏杆挡下来。她翻身爬起,恼怒又骄傲地瞪了子谦一眼,然后朝水里跳去。她跳水的样子也是蹩手蹩脚,翻过朱栏时似乎还没决定好是头先下去还是腿先下去,结果就横着身子手舞足蹈,转了半个圈儿才仰倒在水面,砸起一大片哗啦啦的白色水花,那绝然的一心求死,竟像是失足落水了。
      那丫头不会游泳——子谦仍是好笑地看着——看她入水后本能地挣扎了一下,满口呛水时还模糊地喊了一声,不知是救命还是啊呀,然后就咕噜噜地沉了下去,留下一大串气泡和渐渐平息的涟漪。但最后那一声喊似乎让子谦想起什么来了。
      橘红色的阳光在水面跳动,薄纱般的轻雾正渐渐消散。对面小山坡上佳木葱茏,浓翠欲滴,长长的柳丝轻拂,临水的四五棵树长满红艳艳的叶子,手掌的模样,在晨风中飒飒摇摆,清亮的水波里也就红翠交织,荡漾着一片柔和。当年秦王妃未雪明征战四方,若有机会在王府闲坐,最喜欢这个地方。明妃是雪做的人,惧热,晚来在亭中纳凉,甚至会将碧纱帐支起,就在亭中过夜,然后一大早倚着朱栏欣赏晨曦风光。
      现在身上这件衣服,还是未月隐死后,妻子亲手裁剪的。她一面哭一面穿针,每个针脚里都缝了一滴泪。妻子留下的针线活就这么一件,这件衣服,平时都小心收藏,轻易是不穿的,今天居然让那丫头给弄破了。子谦有些惆怅的怒意,然后跳进水中,伸手,一把就捞住了那疯丫头细细的腰。

      子谦想起来,曾在校场和妻子刀剑相争,比赛马术,还有箭术。那场面,被戏称作“王爷王妃打架”,可算是上都的一大奇观。“你练这么好的武艺干什么?”他曾这样嘲笑妻子,“打仗有男人就好,你干嘛来凑热闹?”
      妻子缓缓挥舞着遂心牙,欣赏着绝世锋芒上流动的光辉,笑道:“我也不想打仗啊。但是,如果哪一天敌人到了我面前,我不会武艺,不是白白被人欺负么?要是手软得连只鸡也抓不住,想要还手,多不方便。”
      琅琊无敌,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有谁能占了琅琊冰原的半寸土去,因为人人尚武,并且人人都有至死反抗的决心。不肯白白地被人欺负了去,死也要还手的,哪怕笨手笨脚,哪怕手软得连只鸡也抓不住。子谦把那昏迷的小丫头放在地上,隐约觉得她有些面熟了。他帮她控出水来,又摸了摸她的胸口。微微的温热,心在跳,好像一只羽毛未丰的小鸟在轻轻地啄他的手。

      曲枝醒过来时看见精绣的锦帐,点缀着红色的珊瑚和紫色的珍珠,有浓香扑鼻,混混沌中只觉得肚子很饿。她扭头看见了床边的黄铜鼎,馥郁轻烟正袅袅升腾,然后看见秦王子谦坐在一把红木椅上,架着腿,手肘搁在扶手上,十指交握在胸前,也正静静地看了过来。她像只小猫似地叫了一声,急忙坐起身,这才发现肩头和胸膛都是□□的。她慌慌张张地抓起锦被挡在胸前,满面通红,缩在床角,用力地睁大眼,把他的目光顶了回去。
      他在那里好笑地看着她狼狈的骄傲。既没有用强力霸占她,也没有鞭打她,她却越来越慌了,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叫什么名字?”他终于说话了。
      她哼了一声不回答,不知道是不敢回答,不愿回答,还是不屑回答。
      “怎么?敢做不敢当么?”他微微冷笑。
      她小声地骂了一句。
      “你说什么?”他沉下脸问。于是她就大声地骂了出来,一面痛快,一面发抖。结果子谦大笑,起身离开了,然后有侍女进来,服侍她穿衣,并呈上了燕窝粥。还有一个侍女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一只猫,恭敬道:“殿下吩咐,这只猫就交给姑娘养了;姑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猫眼一只蓝一只黄,长长的白毛,但是脏了,倒像是一只灰猫,又有泥水干涸后纠结成一绺一绺,实在邋遢;并且那猫认生,对曲枝又抓又挠。曲枝费尽力气才给它洗了个澡,露出原来白灿灿毛茸茸的真面目,只是瘦得皮包骨头。曲枝怕猫跑了,就用一根带子拴着猫脖子,系在椅子腿上。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养猫,好歹知道猫是爱吃鱼的,于是她让人拿了新鲜的鱼肉来,放在盘子里,推到猫面前。那猫先是不吃,后来饿得狠了,也就一口一口把鱼肉叼起,吞了个精光。但见猫肯进食,曲枝松了一口气,满心欢喜,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想:为什么我要听他的话?她没有把猫掐死摔死的念头,只是把带子解开,让猫跑掉,想:要打就打!我才不给你养猫呢!
      但是又有小太监把猫捉回来,交还给她;再过几天,那猫大概明白曲枝是新主人了,就算出去玩了一圈,饿的时候自己也会轻轻悄悄地跑回来,在椅子边转来转去,喵喵叫,等曲枝给它端新鲜鱼肉来。现在它肯让曲枝抱它摸它了,还会趴在曲枝的膝盖上打呼噜,要是曲枝不肯挠它的下巴哄它玩,它就着急地大声催促,把前爪搭在曲枝的手腕上,轻轻地咬曲枝的手指。曲枝的指甲又长长了,每天涂貂油珍珠香膏,虽然手指比原先粗了些,不过皮肤正恢复细腻。她现在连手绢也不用洗。侍女还给她准备了各种华贵绚丽的首饰,但她不愿意戴。
      白猫天天吃鱼,没多久就胖起来,油光水滑,神气活现,曲枝心中也不禁觉得淡淡的欢喜。这是她进秦·王府后第一次觉得心情愉悦。一天晚上小太监来传话:“殿下想看这猫,请姑娘把猫送上去罢。”曲枝顿时噎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是不是落入什么圈套里了?
      子谦还是坐在椅子上,架着腿,交叉着十指,似乎嘲笑又似乎冷淡。曲枝一路疾走,抬头挺胸,本来打算冲到他面前,气势如虹地喝一声“给你”,同时把猫扔在他脸上;结果是越往前去脚步越慢,手脚越软,白猫在怀里越来越重,几乎就要抱不住了。待她走到子谦面前,只是垂着头,怯怯地把白猫朝前递去,嘴里要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子谦不看猫也不看人,命人把白猫捉去活剥了皮。曲枝忙把白猫藏在怀里,惊吓地问:“你做什么?你做什么?你别杀它……”
      子谦看了她一眼,道:“你在求我么?”
      曲枝怔了怔,气宇轩昂地回答:“我才不求你!”然后松了手。白猫跳到地上,抖了抖身,喵喵地叫起来,弓着背在曲枝地腿上蹭来蹭去,还要她抱。曲枝心头难过,想:猫猫啊,不要怪我,我不能求他……
      子谦一笑,淡然道:“这猫我不要了,送给你。”
      曲枝发愣,莫名其妙,先前满肚子的火,现在又是满肚子的烟,一丝一丝地从鼻子耳朵里往外冒。
      “你是想留在这里么?”子谦问。
      曲枝气得发抖,脸红,转身便走,却被子谦一把拉住。“你……”一个字未完,就被子谦牢牢抱在怀里,掉进铁桶一般,怎么也挣脱不出。子谦俯下身,狠狠地吮着她的唇。
      白猫在两人脚边喵来喵去,没人抱它了,它愤恨不平。
      “留在这里罢。”子谦在曲枝耳边小声笑道。
      如果他还是那般强力地霸占她,或是鞭打她,她肯定还是又哭又闹,死也不答应。但他这样温柔地说话,她的火气不知为什么也就发不出来了,只是同样小声地说:“不……”
      虽然她恼火、别扭、心坚意定,但声音很小,他就假装没听见,笑吟吟地把她一把抱起来。她大惊失色,拼命挣扎,慌乱道:“放开我……放开我……”但她一向笨手笨脚,又力怯手软,他根本就不在乎。
      白猫气得从屋子里跳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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