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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五 ...

  •   月亮升到最高处了,华光如雪,遍满苍穹,星星几乎都隐去了。就连最亮的星星——北辰,还有天狼——都成为模糊的一丝微光。他们都背过身去,好让那一轮冰盘像个骄奢的贵妇人,在高空恣意挥洒。
      他笔直地站在一根松枝上,冷冷地看着月亮,唇间抿着冷冷的笑。墨黑的发丝和灰白的衣襟在夜风里飘。他慢慢地伸出手,像是要摸一摸那绝色容颜,但月亮那么远,远在天边,他根本碰不到。
      今日四月十五,那在大地最北方的尽头,那天边的冰河,必然解冻。冰破隆隆,雪涛震震,如巨灵怒吼,如万钧雷霆。那声音仿佛是上一世的经历,已渺茫如烟,断断续续,为什么自那夜再见那人的面后,又激昂澎湃地响彻心底,震得骨肉都要碎裂崩离?
      如今那个人,已远在天边;那天边冲破万丈冰封、浪涌接天的豪壮雷音,传不到这里。
      他轻轻抽了一口气,捂住了嘴,似乎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失声,打破这一天一地的静谧。
      发丝和衣襟都在夜风里挣扎,仿佛是他的灵魂,要远离他的身体。
      为什么会有如此肮脏、污秽、残破的身体……
      如今还有退路么?
      月亮升到最高处了,他愤然地全力跃起,就如一只灰白的鸟在静夜里无声高飞。不,鸟都飞不到他那么高。他就像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一缕幽魂,是濒死时的最后一声哀叹,被夜风托举着,一路向上,直上,直上,直上!一直要上到月亮里去,如此他便能远远眺望那奔涌不息的大河,眺望那白玉般洁净无瑕的神殿,还有那个如神祇般、天下最仁慈最偏疼他的人。
      然而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底,沉甸甸的,风举不动了,他的身形越来越缓慢,渐渐停滞,最后有那么一刹那的工夫他便凝固在了半空。脚下,松林模糊黑暗,看不出起伏;头顶,月亮还是那么远,在苍穹的最高处,远在天边。他高高在上,无依无靠,仿佛被谁欺骗至此,恍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有什么东西在夜风里拼命挣扎,他的身体却是一动不动。
      在血海里沉过多深,爬出血海后,就能飞到多高。
      世上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飞到这么高的地方来。
      如此绝尘清净的地方,似乎脱离了人世的一切污秽和肮脏。
      但是好冷啊……
      满月喷出了最盛最明的光。他冷冷地一笑,在辉映苍穹的雪光里,轻轻张开了七尺黑铁长弓。八分满。弓开,就如唇启。那么娇艳动人的唇张开了,是要谄笑?还是要噬人?或者……
      月亮升到了最高处,他在最高处拉开了弓,然后松手,于是铿然一声弦鸣就被夜风带走。
      去罢,去天边,这是我发出的声音,让那个人听到。
      弦颤渐停,但周天都还在无声地震动轰响,和胸中的澎湃共鸣,原本冰冷的血沸腾了,就要从眼中冲出来。他像是乘着一股风,无声无息地从那最高处迅捷飘下,伸出足尖,优雅地踏上一根松枝。松枝略微一沉,那一定是被风吹的,与他无关。他冷冷地看着高天里的月亮,慢慢举起右手,伸直手臂,竖起食指,指向天空。
      “杀女主如杀我母,辱领主是辱我父……”他对寂然的天地和满月说,“此仇不报,我不为琅琊之鬼……日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别怪我没给过你机会!”

      月亮升到最高处时,武皇被压抑的抽泣声惊醒了。枕边青丝拖曳,光洁雪白的后背正微微颤抖,嘤嘤的哭声断断续续。“嗯?怎么了?”他皱眉问,握着圆润细腻的肩头,扳过鹃夫人的脸来。
      “臣妾……臣妾……”鹃夫人悲痛流泪,哽咽难言,但武皇还是听出了原委。原来破巴之时,亡国巴君不仅枭首惨死,尸体还被肢解,分埋在五处。如此荼毒,就是为了让亡者魂飞魄散;就算灵魂侥幸不灭,也要沉沦苦海,永世不得解脱。“臣妾每思于此,心痛如锥。家兄生前虽冒犯天威,罪当至死,还求陛下开恩,救拔亡魂……”煦鹃一面哭,一面战战兢兢地哀求。
      “唉,知道了。”武皇说。酣睡中被吵醒,本就有些不乐;再听说那个从来温良的子谦竟也有如此毒辣手段,着实有些意外;转念一想,也难怪。
      “谢陛下隆恩!”鹃夫人翻身下地,在床前重重地磕下头去。
      青丝纷乱披拂下肌肤如雪,纤纤束帛般的细腰正微微震颤,梨花带雨的脸。武皇伸手抚摸那小巧乖觉的头颈,掌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突突急跳,他不禁越来越用力,像是要把她捏碎一般。“上来!”他急促地低声命令。
      煦鹃含泪,凄然一笑。这一笑的风情摄人心魄,武皇一把将她拽倒。煦鹃娇声柔叹,熟练地迎了上去。亡国的公主就该是这样罢?她的心还在怦怦乱跳,辨不出是什么滋味。但不管怎么样,她想,第一件事算是成功了。

      夜来哭过,转日眼睛便有些红肿,煦鹃忙命人取了珍珠冰片霜,在眼周薄薄地敷了一层,果觉清凉爽快了不少。夜来似是闹得过分了,她觉得浑身绵软更甚往日,想要多歇一阵,心跳却急,睡不着。她有一种初次上阵便旗开得胜的舒畅之感,兴奋得意,隐约觉得,若能时常得胜,那么讨好那个老男人真算是值得,毕竟现在,先前不能忍受的事她也已习惯。那呕意已经淡漠消失,一遍香汤沐浴后,淋淋漓漓、黏黏糊糊的厌弃之感就和汗腻一起融化,天地簇新芬芳,雍容华贵。或许是久入鲍鱼之肆,她现在只闻得见最精炼的香料和脂粉气,再觉察不出丝毫腐尸的恶臭了。
      她的身体美艳饱满,正如鲜花盛放、妙果渐熟的大好时节,怎么会有腐臭呢?
      煦鹃坐在梳妆台前,举起一面光亮的铜镜,看自己的脸,果然绝□□人,艳丽得连她自己都感觉有些陌生,不禁诧异平日里怎么没有如此发现。她轻挑纤眉,又抿嘴微笑,几遍尝试比对,看做到何种地步时,表情最为妩媚动人。
      身后轻轻一声咳嗽,煦鹃吓了一跳,扣下镜子,转头看见狐都。狐都弯着腰,精神有些委顿。“瞧夫人这气色,想必事情顺利。”他淡淡地说,“恭喜夫人了。”
      煦鹃的脸红了一红,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散漫地啊了一声。
      “我要回翠晴馆去了。”狐都漠然说。
      “什……什么?”煦鹃大吃一惊,茫然地站起身来,粉红色的细绢衣微微颤动。她的牙和爪还没长齐全,他这就要走了么?她不禁有些慌乱。
      “夫人不用怕。”狐都嘿嘿笑道,“最近咳嗽得厉害,回翠晴馆避一避,以免晦气,带累了夫人的好运道。”
      “这……”煦鹃迟疑道,“召太医来看看罢。”
      狐都抬眼看着煦鹃,眼中满是讥诮的微笑。他低声说:“太医给奴才看病,从来没这个规矩。夫人留心了,别给什么人留下恃宠而骄的话头。”
      “啊……”煦鹃慢慢地坐下,恍惚地看着狐都,再不知该说什么了。
      “夫人想要生个孩子,原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狐都一面说一面掩口轻咳,“只是要提防一个人,就是秦王。夫人若生个女儿倒也罢了,若有幸得男,那位王爷的手段,在蜀山旧地,夫人也是见识过的。”
      “那……那我该怎么办?”煦鹃情不自禁地问。
      狐都吭吭几声咳嗽,渐喘平了气,懒懒地说:“简单,让他说不出话,动不得手,不就成了……”
      煦鹃静静地听着,魂飞魄散,头发一根一根地立了起来。原来这世上还有比讨好那老男人更肮脏龌龊之事……不!不成!绝不能那么做!那是最下贱的娼妓才会做的事!她心里想,双腿发软,心里梗着什么东西正渐渐抬头,那一定是个妖怪就要从喉咙里钻出来了。她颤抖着看狐都的双唇平缓镇定地开合,双手不知所措地胡乱摸索,抓住了铜镜镶嵌宝石的手柄。她想把这沉沉冰凉的一块晶亮青铜朝这妖精头上狠拍下去!拍出他的原形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拍得他脑浆迸裂也不能解恨!但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感觉细绢衣摩娑着皮肤如此难过,有什么恶臭污秽的东西要从下身涌出来了。“这……样……啊……”她喃喃说,再不敢看狐都一眼,翻过镜子来,瞧见自己眼神迷离,绝色面容竟是陌生的美艳诱人。
      狐都话完,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官窑小瓷盒,悄悄放在煦鹃手边。煦鹃打开来看,是满满一盒胭脂,色泽莹润,质地细腻,幽幽的白兰花香沁人心脾,一嗅之下,连骨头都被浸润得要融化了。平日里所用脂粉已是极品,和这一盒馥郁相比,才知道那熬炼的精神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是用开到最盛的白兰花,配着夜露熬出来的。”狐都叹道,“费了数万朵花,几百夜的工夫,才得了这么一丁点儿,天下再也没有了,夫人千万小心使用——五月初五,宫中必有筵席,诸位王爷都会进宫来,夫人便见机行事罢。”
      “哦,好……多谢。”煦鹃恍惚地说。她想在这皇宫里真正能决定她生死的人,恐怕不是武皇,也不是栾皇后,而是这个总是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的奴婢。其实真正的奴婢是她罢?那般罪恶污秽的事,他要她做,她便要做,半个字的反驳也说不出,已入绝地,除了挣命向前,回不得头了。
      “另外再奉劝夫人一句,秦·王府若来人,夫人最好见见。还有……”狐都笑得开心打趣,“若有人问夫人,这胭脂是哪里来的,夫人不妨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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