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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侍卫们在外间迎上子谦,为避雨准备了轻便的马车。车轮辚辚滚动,待他去得远了,小太监关上了翠晴馆的门。远远的雨幕里透出淡淡的牌坊的影子,缺了一檐。
      虽然下雨,但上都的繁华热闹并没被风雨浇得细弱。子谦透过墨竹细帘看着街景,开始隐约觉得高兴。这时车稍微停了停,然后又平稳前进,只不过听见前方传来些喧哗。子谦撩开车帘,看见一辆马车疾驰而去,旁边跟着两个小太监也在飞跑,脚下噼啪噼啪的水花乱溅。车马去得太快,行人纷纷避让不迭,有人让得慢了,就摔倒在地,满身淌水手忙脚乱地爬到一边。
      子谦蹙了蹙眉,看那马车,心里模糊地已猜到大概,却问:“怎么回事?”
      车边的侍卫回答说:“是太子爷府里的车。太子爷急召太医……”
      子谦的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吩咐:“去瞧瞧,若有人摔伤了,让他们延医用药。别说是我。”说着解下腰间荷包丢在车外。荷包里有散碎银子,虽然不多,落下时哒的一声也怪沉重的。
      太子爷……
      一个侍卫答应着,取了荷包去了。
      急召太医……
      子谦闭起眼睛养神。
      看来太子的病又犯了……
      病?
      谁都知道太子为什么病。镇日荒淫,耽于女色,三十岁不到,头发已经斑白。如此还昼间昏睡,夜来行乐,四处搜寻美貌处子,上半夜一个,下半夜一个,又在府里建酒池肉林,和姬妾们裸体游嬉,任谁劝说都不听……武皇几次派人责怪,他都哭哭啼啼地认错,说再也不敢了;人一走,照样淫乐。哪个男人不好色?身为天皇贵胄,广置姬妾不过是点风流小毛病。可为一个色字把命搭进去,可是个正经男人该做的?更何况身为储君太子。出生入死打下万里江山,本是要付予他,他却如此自轻自贱,可恨。
      太可恨。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洛帝国太子。武皇嫡长子。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病。
      他还有几年好活?
      神明保佑,多活些日子罢。
      车稳稳地停下,子谦睁开眼,秦·王府到了。

      “四哥你回来啦!”堂上走下轻捷漂亮的少年,越王子颖眉眼含笑,“我等了你好久。”
      “怎么?”子谦微笑地看着弟弟。少年的脸和翠晴馆里的辉樱夫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仿佛散发着同样的白茫茫的光辉,让他的眼眸感觉温暖,如此喜欢。
      “我想和你一起去……”子颖停了停,说,“去太子府看看。听说太子很不好。”
      “很不好?”子谦狐疑地咀嚼着最后三个字,一瞬间觉得舌根有些发苦,而心里在发凉。
      子颖的脸上带着少年人不知好歹的热切,拉子谦的袖子,让子谦弯下腰来,在他耳边悄悄说:“听说昨天晚上太子府里闹鬼了!”
      “闭嘴!”子谦严厉地打断了少年的话,“从哪里听来这怪话?”
      “十哥跟我说的。”子颖怪委屈地回答,“大家都知道了。”
      武皇第十子,大家都知道——子谦目光轻闪,狭长的凤目里光芒流转——晋王子健,栾皇后之子。

      隔着纱帘,子谦看见一个消瘦平淡的女子的身影,像一个纸糊的人偶,纸张正渐渐地浸满了水,似乎随时就会软下去。
      女子挥了挥手,两边的侍女撩起了纱帘,于是她走出来。年轻的妃子步态优雅,素淡衣衫,但每丝每缕都精致。然而绣工的精细总也及不上她整个人神采的高贵。她鬓角的几根散发也比挽了珍珠翡翠的宫绦更美。子谦退了两步,和子颖一起低头行礼。
      “多谢你们来看望,请随我来。”太子妃裴氏微笑地点头说,珠摇在鬓间颤抖,沉重得似乎随时都会滑落下来。
      金玉满堂里弥漫着药气,艳装的侍女们垂首悄然而立,一名娇美的侍妾正屈身在床边伏侍太子吃药。太子尚年轻,但额头嘴角散发出的病态衰意就如冬夜的大雾般浓重,整个人惨白得像是被人吸过血。
      “你来干什么?”太子猛力挥手,侍妾低声惊叫着摔倒在地,药盏骨碌骨碌地在床前滚动。“你们!你们!”一根青白枯瘦的手指在子谦和裴氏间颤抖着移来移去,太子瞪大眼,嘎声逼问,“你们怎么会在一起?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裴氏的脸色顿然苍白,又立刻涌起了血红。她蹲身福了一福,轻轻说:“殿下息怒。臣妾……”
      “住口!住口!”太子忽然从床上跳起身,抬脚朝裴氏的胸口踹了过去。“□□!□□!”他狂喊着,“你们合起来害我!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合起来害我!”
      “十三弟出去!”子谦急声吩咐。子颖早就呆了,听了子谦的话,哦了一声掉头就跑。太子仍对着妻子拳脚相加。子谦从后面大力抱住,将他拖开,侍女们也抢上前来扶起裴氏。裴氏转头,踉踉跄跄地去了,一根沉重的金钗滑下,没有落地,勾着一股头发在颈边乱晃。太子忽然又泄了气一样地瘫软在地,双目中红光退却,换上呆滞的白色。子谦略微一扶,他就轻飘飘地站了起来,依旧是回到床上,拥被枯坐。“太子殿下请好生将养罢。”子谦说。正要转身,太子一把抓了他的手。
      病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带着诡异的狂喜。“我见到鬼了!”太子吃吃笑起来,“你信不信……鬼!我见到鬼了!她去找你没?嗯?她有没有去找你……嘿嘿……”
      子谦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太子再抓,没有抓住子谦,却把侍妾的手拉住了。他把女子娇嫩的柔荑举在眼前,目光既贪且惧。转眼间他把侍妾压在身下,急切地撩着她的裙幅,狠狠地说:“活不长了……反正我活不长了……”
      子谦快步走了出去。待离那股闷人的药气远了,他才长长地呼吸。真是越来越荒唐了。鬼?这世上真有鬼么?都说人死了才会变成鬼,有的人还活着,也就只剩一副鬼样子了。子颖在外厢仓皇踱步,见他出来,迎上前,似乎想问什么话。他摆了摆手,满面铁青,子颖便沉默。
      侍女们在惊惶地奔跑。“怎么了?”子谦厉声问。
      裴氏被太子踢得狠了,吐了好几口血。她卧在榻上歇息,隔着纱帘也能看出面色惨白。“千万……千万不要告诉皇上。”她叮嘱道。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来说话,但是声音传出来又低又沉。悉悉簌簌的珠玉响,她坐起身来,幽幽地说:“不送你们出去,对不住了。”
      子谦点点头,把声音放到最柔:“太子的病调养几日想必就好了,还请王嫂放宽心。”
      裴氏在帘里呜咽:“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如今鬼怪来索命……哪里能好……哪里……还能好……”
      子颖在身边不安地扭动起来。子谦道:“你先出去罢。”子颖不敢违拗,待他走了,子谦再问:“是什么鬼怪?请王嫂明言。”心想:她也这样说?忽然觉得心间一股绞痛。这个女子的优雅、端庄和善良被任何人喜爱,除了她的丈夫。她的从容婉转,在婚后几年也被磨得小心谨慎,忧虑而乏味了。当年那个丰采出众的淑女,如今只是个悲悲切切、眼神哀凉的庸妇。这是一场何等残酷的战争,只有死路一条,绝无胜算。
      裴氏幽幽泣道:“我从来不信,也从来不怕……可是昨天亲眼见了……我看见的,一个影子,雪白雪白,就在半空里飘来飘去,还哈哈大笑……一面笑还一面喊‘还我命来’……然后忽然一下就不见了,只听见有声音说‘我还会来……我还会来……’太子受了惊吓,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王嫂勿忧。”子谦镇静道,“我大洛太子,神明护佑,有什么鬼怪敢来侵害?”
      裴氏无言地摇摇头,哽哽压抑的喉音:“由不得我不信……由不得……”
      那彻彻底底是一个大惊小怪、人云亦云的蠢笨妇人了。子谦胸中涌起倦怠的厌恶,只想拂袖而去,走得远远,再不见这一切才好,但他却喝道:“来人!”小太监上前叩头听命。子谦道:“到我府里,告诉他们,送我的甲胄和佩剑来。我今夜就在太子府守候,看有什么鬼祟敢来惊扰!”

      大洛帝国灏广四年的暮春,太子子敬突然病重。常年耽于酒色已使他孱弱委顿,满口里嚷着见鬼,更让人觉得阴冷死气离他不远了。

      煦鹃没想到会在辉樱夫人处见到故国的旧相识。她一眼就瞧见青铜大立人高高耸立,只觉刀一般刺目。这些东西,走了几千里地,毫无损害,无疑是被人小心搬运。而和她同行的姐妹们,死便死,残便残。眼见那些铜人玉面还如以往一般地微笑,煦鹃很不舒服。她希望它们都变得狰狞,怒目獠牙,能够变成饿虎或鬼祟,让每一个碰触它们的人都不得安生,但它们只是静静矗立,微笑。
      辉樱夫人看了煦鹃一眼,吩咐左右,拿上好的珍珠霜给煦鹃擦脸。煦鹃已经许久没有用脂粉了,又因为哭过,不仅脸色着实不好看,连眼睛都有些肿。但是辉樱夫人却赞道:“听说巴地的女子都是粉妆玉琢,玲珑可爱,果然不假。”她托着煦鹃的下颌左右端详,又拉起煦鹃的手来,细细地看那嫩藕似的一段手臂。煦鹃沉着脸,任凭辉樱夫人摆布。雪白的皮肤上显出浅浅血脉的青色,直如美玉泛着光华,粉红的指尖仿佛凝结了鲜花的芬芳,耀得人目眩神迷,连旁边的几个太监都看呆了。
      “国色天香呢。”辉樱夫人温和地微笑着说,冰凉的手轻抚着煦鹃的脸。
      青铜的大立人就垂着眼,俯视辉樱夫人如何鉴赏煦鹃。煦鹃似乎听见那唇间有冷笑飘出道:“那是当然!”
      “倒不知和琅琊女儿比起来,谁更美一些?”辉樱夫人忽然放开了手,轻轻叹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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