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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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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山
纪如学画,是从认识他师父癞子和尚开始的。
那时候他金榜题名,还乡时兴奋过头地走岔了路,困在一片桃林里,后面的事他就记不清了。他醒来后经常问癞子和尚:“你一会儿说我被老虎咬掉了头,一会又说我被雷劈成了两半,还说过我是被人下了变傻的药——到底哪个是真的?”
癞子和尚摘下破帽挠了挠虱子,说,别管哪个是真的,反正是我救了你。
纪如盯着他稀稀拉拉的头发,又看了看他桌上摆的烧酒和牛肉:“你是个假和尚。”
“我不是。”癞子和尚不慌不忙,“我不是和尚,所以也不是假和尚。”
可你明明说过你是和尚。纪如还想问,癞子已经在他后脑勺重重按了一下,“咚”地一声,在床沿上磕出一个响头。
“我是什么不重要。别整天你你你的,叫师父!”
“……哎,师父。”
师父住在这里已经有几十年了——这是师父自己说的,纪如不信,他觉得一个人不可能在山上画了几十年的画还没疯。
丹青楼在山顶的云海里,山路十分难走,可每天入夜都会有人来拜访,可说是络绎不绝。他们带着文牒来的,师父叫纪如提一盏灯,先看过文牒,再把他们引到书斋去。
书斋的灯光很暗,纪如合上门。里面传来沙沙的落笔声,画一整夜,直响到天明。
2.学艺
师父每天过了晌午才肯起床。
纪如晚上睡,他白天睡,两人各做各的饭,各过各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师父预备着出一趟远门。他把纪如叫来了,说:“我要走了,得有人画画。”
纪如原先一直不明白师父到底在画什么,他性情柔弱,又不爱生是非,竟然一次也没有偷看过。他只知道门外那些客人身份各异,有年轻的将军、老迈的太监、富贾巨商、文坛大家、公主嫔妃,他偷瞥文牒的时候,还看见十好几个写着“皇帝”的人。
“今晚就呆在书斋,我给你讲讲怎么画。”师父说。
这天黄昏,暮云散尽,山门又排起长队,纪如提着灯笼去接人。火光之下,他看见那些客人不论男女老幼,清一色地披散着头发,白釉似的脸上竟没有五官。
他们好像知道自己没有五官似的,为了和别人区分,就在服饰上大花心血——有人穿着大襟绸缎、有人是盘领龙袍,还有人一身破破烂烂的铠甲,上面插着几支箭。
师父有个规矩,每次只许一位客人进书斋,其余的都要在门外等候。纪如心想,师父喝酒吃肉不洗澡,偏偏这个规矩从没坏过。他正襟危坐,盯着师父拿起笔,沾了颜料,然后“唰”地——画在客人脸上。
才刚画了眉毛,师父又问那人:“可确有谋害夫君、篡权夺位一事?”
“世人都说有,那就有吧。”那人穿着龙袍,仪态威严,声音悠悠从腹中传来,纪如这才听出是个女人。
师父搁了笔,又问:“不问你世人说什么。我只问你,有,还是没有。”
龙袍里的女人静默半晌,答:“我说没有,你未必信。”
那杆秃笔这才又回到师父手里,师父蘸了点墨汁,开始画眼睛。他说过,尽管来到丹青楼的人形形色色,各有各的谎话,各穿各的衣服,可在他眼里,他们都是真面目。
女人最后得了一张很好看的脸,明眸皓齿、眉目含情,是个顾盼倾城的少女,尽管她的声音已经苍老。她照了照铜镜,沉默了一会,然后深深地伏在地上,向师父郑重一礼。
师父也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回了一礼,等听到那女人的脚步声远了才起身,又唤第二个客人进门。
纪如刚学画的时候手有些抖,尽管客人们一动不动,他还是不争气地差点把五官画歪。他总是很愧疚,越愧疚,手就越抖。第三十个客人是个满身腥膻的胖子,他才画了两笔就画不下去了,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师父。
师父说,再问。
纪如于是问:“京畿大旱,你逼着皇帝改税法多收租,弄得长安城外饿死了七万百姓,是不是?”
胖子声如洪钟,立刻答道:“不是!那一帮酸腐文人污蔑我,陷害我。这点是非你总还分得清吧?”
听他言之凿凿,纪如点点头,大笔一挥,就要给他画上眼睛。忽然间,一只手覆上来,紧紧攥着他犹豫不定的指头。
师父的声音不高,却透着威严,与平日里酒肉成性的师父判若两人:“你这样画,要画错的。”
那一整夜,纪如都在悟——他仔细询问客人,先在心里画一遍,又看看师父的脸色,才审慎下笔。来来去去几十号客人,都让他画得八九不离十了。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的时候,天光已破晓,纪如和师父接连打起哈欠。满楼灯火飘摇,似在迎接他做这书斋的新主人。
3.山雨
师父下山,没留下只言片字。纪如只知道他要走,不知道他何时走,直到那天纪如一觉睡醒,书斋里空空荡荡,只有油灯的焰还兀自晃着。
纪如很想问师父,下山去哪?去多久?桌上还有酒和牛肉,不吃完再走吗?
他自打来了丹青楼就没下过山。
师父说,山脚有个桃林迷魂阵,你没经验,一进去保证完蛋,改天师父带你一起走。他听后乖乖待在山上,谁知道师父扔下他自己走了,还一走就是半年。他起初觉得自在,久了心里竟空落落的。
他想给师父写信,可不知道该寄往何处,山间又无驿站,只好写完了往山崖下扔——期待有人捡到带给他。他停笔的时候变了天,黑云翻墨,满天的风雨裹在一块,噼里啪啦打进窗来,湿了他刚写完的信笺。
4.稀客
纪如一个人迎来送往,已有半载。
他不知不觉间画得心应手起来,书斋的长夜也不再难熬,通常是还没画够天就亮了。他渐渐开始相信师父从前说的“我已在此画了几十年”。
这夜下着大雨,他刚画完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学问家,唤下一位,就听见门外一声巨响,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同时破门进来。
纪如定睛一看,其中一个拿绳索捆着另一个,像是押他上山的。捆人的一身明黄龙袍,被捆的裹着重重的鳞甲,胸前贯穿着一柄钢刀,有些狼狈。
他于是露出愠色:“一次只能进一个人,谁先画?”
龙袍指着铠甲说,画他,但我必须在这儿看着你画。
纪如怒道:“你不出去,我没法画。”
龙袍又说,怎么没法画呢?很简单的,这老头穷兵黩武,我不让他打仗他非要打仗,害我们国库亏空只能扒树皮吃,他还跟贵妃不清不楚,你就这么画。
见他死活不肯走,纪如心里烦得很,把笔杆往桌上一撂,淡淡说道:“你这么懂,不如你来画吧,我还能休息休息。”
“我画了不算数,世人都只认丹青楼的画。”龙袍也不气恼,把笔拿起来轻轻塞回纪如手里,好声好气地说,“你照我说的,不出半个时辰就画完了。”
“……那行吧,只有一条——我问他的时候,你不要说话,让他自己答。”
夜过三更,再与他们纠缠,后面的客人就该轮不上了。
纪如只好拿笔蘸墨,细细描摹起来。他一问,鳞甲一答,声音苍老而平静,答案都与那龙袍所说别无二致。
他起初只觉得龙袍粗鄙蛮横,一听鳞甲所作所为确有其事,倒又开始同情起龙袍来。因而在鳞甲脸上的最后一笔颇有些泄愤的意思,给这张脸更添了几分丑陋。
鳞甲照了很久铜镜,最终,他也像每个画完的客人那样伏下来,郑重一礼。只是不是为何,纪如在还礼的时候,分明听见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很快又淹没在烦杂雨声里。
5.还刀
鳞甲走得急,胸口上插的钢刀落在了书斋里。这也是纪如后来才发现的。
自从那夜以后,他回回去山门领客人,回回都看到鳞甲一动不动地站在山门外面。他站得很恭敬,那张可怖又有点好笑的黑脸直对着他。按照师父的规矩,有了脸的客人是不得再进山门的,因此纪如也没机会领他回去,细问他为什么一直站着。
鳞甲在山门外站了半个多月,已经全身僵成了石头,被风一吹,细碎石块就噼噼啪啪砸下来。只有那张脸,永远都像新画的一样,丑得那么鲜艳。
纪如提灯去照,看见那漆黑的鬼脸颊上,赫然淌着两行未干的血。
那天晚上他鬼使神差地坏了师父的规矩,破天荒地谢客,又连拖带抗,把石像一样的鳞甲拽回书斋。
一人一石刚进书斋,掉在地上那把钢刀就簌簌作响,像个被按在地上却想要爬起的不安灵魂。石化的鳞甲也开始复苏,褪去了外壳,露出常人的血肉来。他死死抱着钢刀不松手,像拥抱一个阔别几千年的老友。纪如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鳞甲话不多,拿到了钢刀似已心满意足,又和那天一样重重谢了纪如,想要下山。纪如却一把扣住他老迈的肩,先他一步挡住去路。
鳞甲滑稽的黑脸上显出茫然的神色,只听纪如叹息着说:“老前辈,再等我半个时辰吧。”
师父到底是师父,一张脸从不画第二次。纪如心想,哪像他自己,只知道图省事瞎敷衍,还得重新画过。
他打来一盆清水,满怀歉意地去擦鳞甲脸上的颜料,把鳞甲都擦笑了。笑意温厚从容,两片黑嘴唇一开一合吐出话来:“没事,刀还给我就行了,脸画成什么样没关系。”
纪如想也没想就说,不行。他追问鳞甲,那天龙袍是不是冤枉你了,你到底败没败国库、亲没亲贵妃?鳞甲不说话。
师父说,客人不说话的时候,你要学会听他们的心。
于是纪如把湿布一丢,看着鳞甲:“你哪儿也别去,我想办法重新帮你画。”
6.逆鳞
来过丹青楼的客人,画上脸以后,都去往哪里了?
纪如本以为他们会下山继续生活。
可师父却说,他们会在下山的路上渐渐风化,等走到山脚下,全身都会变成石头。狂风一吹,身体散成粉末,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也烂了。我们画的脸,这时候掉落在山脚下的空地上——过了千年万年还依然鲜艳。
“他们人生最后一次开口,就是在丹青楼。”
师父大口嚼着羊肉对他说:“此后风霜侵蚀,雨雪埋没,他们再也没法说话与世人听。世人看到的他们只剩一张脸,所以要认真画。”
纪如肃然,突然觉得手里的笔有一座山那么重。
龙袍再次上山的时候,是要给自己画脸了。与前几天比,他的声音虽然依旧年轻,却已虚弱了很多。一开口还是那么点陈词滥调,比如要好好画,最好帅得和神仙似的。
纪如问了些问题,他要么沉默,要么避重就轻。纪如听不见他的心。
“画完了?”
“画完了。”
龙袍施施然走向铜镜,一照,立刻愣住:“这叫画完了?你这是根本没画吧……”
纪如不慌不忙地解释道:“你没说真话,我不能画个假脸,只好不画。”
龙袍一肚子火正待发作,偏偏这时鳞甲又走了进来,要向纪如告别。龙袍看到了纪如给他重新画的脸——黑红的皮肤、轮廓俊朗、眼若寒星,当即怒不可遏地拔出了腰间佩剑,指着纪如心口:“谁叫你改成这样的!”
师父说过,画脸只一遍,送走客人就是盖棺定论了,切不可涂来抹去,反复修改。纪如有一瞬间觉得很对不起师父。
他迎上寒凛凛的青光:“他的心。”
几天后,有个叫刘简的少年人上山,看见纪如倒在书斋的故纸堆中。刘简拨开他沾着血的凌乱头发,提起笔,思索片刻,在脸上留下了道道墨痕。
丹青楼那夜的灯火好像格外亮堂,明明灭灭,照彻十里山林。
7.礼魂
刑场的风是腥的,两个刀斧手似已习惯了这样的气味,浑不在意地喝起酒来。
矮子说:“今天杀的那个史官可真冤,摊上老将军的案子,怎么写都是个死。”
高个的满脸鄙夷,骂道:“你懂个屁,他是因为不肯写圣上的实录。喏,拿了一叠白纸去交差,还说不能写假话,这不是打圣上脸吗。”
矮子把剩下的酒倒在血里,说:“所以我才要关照你砍得快一点,他头硬,我怕卷刃。”
“还用你教?他的头呢?”
“一个癞子和一个少年人带走埋掉了。那个少年人好像是新上任的史官。”
高个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又来一个啊?再弄下去,刀都要砍钝了……”
刘简还没走远,两人的谈话隐隐约约飘进耳朵里。他忽然笑了起来,怀中纪如的头颅还温热,秋风一吹,血肉成了飞沫,剩下一张鲜艳如新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