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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孟婆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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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下蹲坐一黑猫,碧眼玄毛,全无杂质。雨下得大,黑猫岿然不动,似入定一般。
一女娃撑伞赤足而来,足上金铃叮当作响,到这菩提下要避雨,转首见这黑猫半眯着双瞳,对上了眼神。女娃眼里含了些笑意,蹲在黑猫旁边,伸手欲抚,却穿身而过。女娃一愣,抽回手再欲抚,黑猫此时完全闭目。
雨下得大,玄色皮毛似乎没有温度。
天色看晚,女娃撑伞要走,迟疑一下回头,只一瞬,黑猫身形一幻,轻巧跃上女娃肩头,却把头扭将过去,不再看女娃。
女娃笑:我叫孟乙。
孟乙有一茶摊,只卖碗茶。路人云:一碗清爽,二碗通畅,三碗四碗,万事皆忘。煎水点茶,洗浊烹煮,茶汤滾沸时上桌,略晾一晾即可。饮茶前,需用茶盖撇去茶叶,免得妨了茶汤口感,也可使茶凉些,且不可过凉。一口茶意翻翻滚滚喧嚣在碗里,才有精气,一旦茶温热了,热闹不起来,这茶便平淡起来,即使再热过,终究不是初见之欢,热烈中带着过时的激情。
孟乙煮茶,只选早起日出时分的一道山泉水,打满两桶即归,搁在地下窖子里,不多不少每日八十碗茶,无有一日是错的。茶是每天一光头汉子送来,每日茶数总一样,钱数也自然一样,只都在一个方桌上。汉子搁下茶拿起钱即刻便走,决不多耽搁一刻。晌午出摊,卖完就停,只摊还开着,孟乙坐在柜面后,只看着来客热闹。
这黑猫坐在柜子台面上,碧色双眼看着周围茶客,看着他们以茶作酒,谈天歌乐,偶尔也在人群中走动一番,不动声色。恰巧这时光头汉子来送茶,还未搁下担子,人倒先逡巡着进了屋,与这黑猫正巧对上一眼,却唬得那汉子一愣,随即走了开,放下担子取了茶钱,如常离去。
如此小半年过去,闲话休提。许是风寒了的缘故,孟乙有几日睡得不甚安稳,一到夜间,竟慢慢开始做起梦来。每每从梦中醒来都须发尽湿,且非得睁着眼将近一刻才能缓缓清醒,总觉得似乎是梦魇了,又似乎不是。不过幸而黑猫总是在眼前,卧在榻下,睡得似乎极好。然而不管如何,茶摊还是要摆的,于是照例每天早起去取水。
不知从哪天起,茶水总能多出一碗来,且无论如何也无人再饮了,甚至连自己也十分抗拒它,心里总觉得这茶散着一股可怕的味道,可凝神一嗅却一丝异味也无。孟乙总疑心是天意,要给这黑猫留一碗茶,然而这黑猫却不肯,有次甚至打翻了茶盏都不肯去尝一口。至于送茶的汉子,那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人的,甚至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于是只好认为是上天不让自己赚这一碗茶钱,哀戚戚倒掉,十分可惜。
这天一如往常,但孟乙实在精神不济,倒掉了最后一碗茶,打算再躺一下,解一解困顿。谁知睡下不久,恍惚间梦到一男一女,在烈日下抱着一个哭闹不止的婴儿,周围土地龟裂干涸,大旱之下两人似乎是要投奔远房亲戚,奈何实在路途遥远。走着走着,男人化成一个暗淡的影子渐渐消失,女人则把自己身上最后一点口粮放在孩子襁褓里,蹒跚着把襁褓交给了一个面目模糊且枯瘦的老和尚,随即化成了一摊白骨。
孟乙挣扎着醒转,目光所及之处不见那黑猫。夕阳西下得狠了,暗淡红光从窗外映在墙上,更显得屋内昏暗无光。她举袖拭一拭汗,待略略精神一些,想张口唤那黑猫,却突然停住。
以往这黑猫在自己身边形影不离,从没唤过它什么,这一不见甚至不能呼喊来寻找。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却把孟乙的不安渲染得越来越浓重。无奈之下孟乙起身洗漱,欲出门寻找,不料此时一道黑影从外刺了进来,原是那黑猫一路狂奔而来,甚至能听得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黑猫的影子拖在身后,长长一条,似乎连进了远处无尽的黑暗里。
孟乙心疼之下,伸手抚上黑猫的皮毛,黑猫陡然一个激灵,后腿不自觉缩了缩,竟有很长一道伤口,甚至还有血迹,慢慢从皮毛中渗透出来,只不过因为颜色都被皮毛盖住了,难以察觉。孟乙取来草药,细心上好之后扯下一块衣裳布,轻轻将黑猫后腿包将起来。黑猫身体颤抖不止,却闭紧了眼睛,也不躲闪也不叫唤。
过后,黑猫略吃了些东西,喝了些水,便卧下睡着,孟乙担心它身体,偶尔用手抚摸一下,黑猫也不睁眼,只尾巴摇晃一下作为回应。
入夜,天黑如墨,孟乙燃起一根蜡烛,整理好茶摊,正欲熄灯歇息,转眼看见送茶那汉子。那汉子还未说话,黑猫突然睁开一只眼,碧色的眼眸虽然在昏暗的光下也眯成一条缝,片刻后再次闭上,却是睡得沉了。
两人在桌前坐下,沉默相对,烛影摇晃,透过摇曳的火光,两人的脸都显得不太真实。
汉子开口,却是一句颇让人意外的话:放过他。孟乙心知这汉子为这黑猫而来,却不想他这话说得直接如斯,又模糊如斯。
汉子继续说道:你这八十碗茶,每碗便是他一世,如今这黑猫是他最后一世,你是他最后一劫,过了你此劫,他便脱了凡胎肉骨可立地成佛。那多余一碗茶,你与他谁饮均可,他饮尽后会忘却你,你亦如是。
孟乙笑道:忘就忘了吧,没什么难处。若能帮他立地成佛,对我也是成人之美,好事一桩啊。
汉子不意孟乙这般好说话,竟是一愣。片刻后道:那便再好不过,后日午时是大限,你且明日饮尽那碗茶,一了百了就是了。
孟乙颔首应允,待送走汉子,不自觉坐在黑猫身边,抚摸黑猫皮毛。黑猫全无反应,睡得极熟。
许是安心,竟一夜好睡。次日晨起,黑猫不在身边,孟乙估摸着是因为自己没有梦魇,黑猫自行出门散步去了。晨起取水的时候,茶已经摆在桌子上,想来是那汉子昨夜来访顺便送来的。孟乙这样想着,踏出门去。
乍然出了门才发现,外面天色暗得紧,风声也大,似乎是要下雨了,然而进了茶摊,风声却丝毫不见。孟乙心道:还是赶紧去取了水烹了茶,坐在棚子里,也不知今日还能不能卖出一碗茶去。
须臾,黑猫没回来,却是八十个客人陆续到了。然而又与平时不同,茶客们脸上半分表情也无,喝完了茶便坐在桌边,也不说话。这样八十碗茶很快卖完,果然剩了一碗在桌上,烫烫地冒着热气,孟乙也是一如既往地不愿接近它。
然而即便不愿意,成人之美也是要做的,况且她与这黑猫,并无素来的渊源。
她忍了忍,把茶碗送到嘴边。
她感觉到自己心跳骤然加速。
茶客们此刻目光皆在她身上。
她忽然想要那只黑猫在身边,似乎能安心不少。
然而第一滴茶才入口,茶摊外倏然一阵狂风涌将进来,足上金铃叮当作响,声音晃得孟乙一阵晕眩,茶碗里的茶却分毫不起波纹。她强撑着将茶放在桌子上,阵阵无力感涌将上来,使她靠着茶桌坐下,此刻她只想一觉睡去再不醒来。
她睡着了,却突然开始清醒,看到自己怀里的一只小黑猫,是刚从外面捡回来的,看起来极其虚弱。画面飞转,这只小猫跟着她在佛寺吃斋念佛,身子也渐渐好转,她在佛寺前念佛读经时小猫也卧在她脚边,无有一日懈怠。画面再转,她看到自己上山采茶,身后却有一花斑青蛇悄然袭来,黑猫一个箭步斜里刺来,挡住了青蛇毒牙,又跟那青蛇缠斗,奄奄一息。她看到自己尖叫一声,颤抖着抓起一根棍子挑起了蛇扔下了悬崖,踉跄着抱起小黑猫回佛寺,抖抖索索给小黑猫渐渐失去温度的身子上药,跪在佛前祈祷,甚至跪足了一天一夜直至昏倒,醒来后一脚踢翻供桌,离开佛寺再不回头。
孟乙战栗着醒来,终于泪流满面。狂风不止,足上金铃疯狂扭动,终于裂开,一地金灿灿碎片,恍如记忆的粉尘,晃得人睁不开眼。
孟乙缓缓走出茶摊,瞬间被漫天狂风层层包裹,乌云压城几能触地,远处有隐约雷声传来。她才一步迈出,黑猫似有感应,风驰电掣竟是腾空而来,到她肩上坐下。孟乙将它抱到自己怀里紧紧拥住,泪水止不住一滴一滴落在黑猫皮毛上。
狂风咆哮,但这一刻似乎格外安静。
一道金光骤然刺破乌云,笼罩在孟乙身上。这一刻,甚至更加宁静平和甚至愉悦,一阵又一阵慵懒涌上心头,孟乙直欲在这金光中睡去,一切烦心事似乎只消闭上眼,就能完全了结。黑猫陡然一惊,浑身毛发倒竖,盛怒嚎叫一声,硬生生将这金光逼了回去。此时一道又一道金光从天而落,将漫天乌云挤得再无踪迹。
孟乙,黑猫和茶摊,是这铺天盖地金光里,唯一还保有形状之物。
在这金光里,最盛一道缓缓前来,停在孟乙身前一丈远处,一尊佛自金光中渐现了身形,盘腿坐在莲花上,面上似有万千表情,又似无任何表情。
黑猫全无反应。
一道绚烂缥缈的金光,和一道缥缈真实的现实。
黑猫从孟乙怀里挣脱出来,蹲坐在二人中间。
那佛未张口,却有声来:孽畜!你这八十世,世世本尊都为你避开了她,只这最后一世要你了了此孽缘,你竟拼了不成佛,也要保这罪人?
孟乙只觉得声音忽远忽近,似乎无处不在。
黑猫蹲坐在孟乙面前,似一尊煞天修罗,岿然不动。
那佛转而对孟乙,柔声道:罪人,这茶是本尊与你自清杀生业障,饮下便可轮回畜生道,当日那蛇也是为如此,只不过出了一点错漏,反更添了你更多杀生孽,更不想那畜生竟有了佛性。念你二人心诚,也念那畜生是世间第一开悟的,本尊且赐你一碗新茶,饮下将这孽畜尽数忘了,且只消困顿此生便可消了你所有罪孽,重新投胎做人,何如?
一茶壶缓缓从孟乙面前显出来飘在空中,壶嘴热腾腾冒着热气。
孟乙似着了魔般缓缓向前走去,接住茶壶倒出一碗茶。黑猫一惊,便要制止,却动弹不得,细看之下那佛陀手竟一直紧紧结着一个定身印,须得凝神才可破之,只得定神解印再作他想。
那厢孟乙已缓缓就要将茶送到嘴边。黑猫心神大震之下,正要用蛮力震开束缚,却不想那边孟乙一个转手,碗里茶水尽数泼到那佛身上,将黑猫揽在怀中。
孟乙怒道:你这泼佛,亏得我当日瞎了眼日日拜你,竟不知这佛如此狠毒,竟要叫我忘了我救命恩人,当日甚至要取我性命!你若知我信你,当日就该叫我看穿你这歹毒心肠,死绝了信你之心!满口假慈悲仁义,这佛成来又有何用!
那佛显然一愣之后怒极,道:好好好,既然你如此不识好歹,本尊今日便成全了你,你二人便同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还在飘荡,那佛陀周身金光更盛,张口吐出六字箴言,六个符号在他周身轮转,渐渐转成一道金环,脑后一轮光相,衬得他宝相庄严。光相似心脏般缓缓跳动,片刻后数道光箭破空而来,声如呼啸。
黑猫陡然睁眼,轻哼一声,一轮黑色光罩隐隐出现笼住二人。那佛陀早料到黑猫这手,冷笑一声,手掐一诀,光箭速度更上一层,直奔罩中二人,竟是一道极强杀招!岂料光箭尽数倾泻光罩之上,泛起数道波纹,激得黑罩闪烁数次,复又隐去,再无声息。
那佛陀一怔,颇有些难以置信,黑猫却泰然自若,竟在孟乙怀中开始闭目养神。
佛震怒,光相剧烈抖动,每收缩一次便漾出一圈波纹,反复数十次后,几乎整个空间都被这光环割裂,一道一道紧紧扣来,孟乙虽然想要后退,但身体却仿佛被气场完全压住,动弹不得。一个失神,怀中黑猫脱手跳出,立在孟乙面前,凭空生出玄黑双翼,只轻轻一扇,满天光环骤然四分五裂,连金光都暗淡了几分。
佛一惊,骇道:这一日时间不见,你这孽畜竟成了魔!本尊今日便降了你,免得你为祸世间!
说罢倏然站起,座下莲花一阵金光闪烁,化成一根禅杖紧紧握于佛手中,杖头佛光流转。佛陀睁眼,金光怒目,俨然一尊降魔罗汉。不动明王印结在手上,口中低吟金刚萨锤心咒,有淡淡金光在他身上流动。
黑猫这边却无甚招式,将罩子化作一晶亮玄珠后,只待双翼完全张开,身形略微一压,转瞬间竟来到这佛陀面前,利爪一扬,便挥在佛身上。佛陀无动于衷,硬生生接下这一爪,强行一道外狮子印结出,身上气势忽地暴涨,禅杖就地一顿,这一方空间突然凝在禅杖周围,甚至周围一切都扭曲模糊,直压得人似乎要喘不过气来,仿佛下一刻就会随着这浓郁空间爆发殆尽只留一地碎片。
佛陀虽然面容扭曲,然而双眸平静,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然而黑猫似感受不到这气压一般,待等得久不耐烦了,张口清啸一声,玄珠自空中出现,一切突然安静。佛陀猛地睁大双眼,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紧接着,玄珠周围凭空出现细碎裂纹,硬生生从漫天金光中裂开一个空间,甚至能见周遭狂风乌云。口子一开,窒息感迅速消失,只觉得似乎是秋雨过后天朗气清。
那佛陀怒喝一声,只将禅杖立于地上,口中念念有词,手上只结印不停,速度越来越快几难看清,天空本已被金光打散的乌云竟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聚拢,风雷扰动其中,漫天压力逼得人无处遁形,那佛竟也开始喘气,咒语断续但极度沉稳。黑猫心知不好,厉啸一声,操纵玄珠冲着佛陀砸去,自己挥动双翼离孟乙稍远,以防波及到她。
玄珠速度极快,即刻便到佛陀跟前,猛地涨大,周身生出突刺,便要砸到佛陀手上,不料禅杖突然暴起,挡在玄珠面前,一阵金戈相交之声,火花四溅。片刻,禅杖应声而碎,杖头金光似小蛇般瞬间被玄珠尽数吸收,只略微减缓了玄珠的速度。
那厢黑猫已然退开数十丈远,双翼猛地一扇,一阵墨黑罡风冲着佛陀便去,不料那佛陀陡然伸出手来,黑猫身形剧烈一震,深墨玄珠竟从内渐渐泛出金光来,不再冲着佛陀冲撞,竟缓缓变大将佛陀护在了中间。
佛陀虽气息极度不顺,然而还是一声冷笑,道:罪人孽畜,这蛇你二人可还记得?
黑猫看起怒极,甚至伏地咳嗽起来。孟乙心揪到极处,正要狂奔而去看那黑猫,骇然发现身上一道蛇样金光在周身游走,使自己动弹不得,天空乌云漩涡一般,云眼金光愈来愈盛,眼看就要劈到黑猫身上。
佛陀只待罩子缓缓笼住自己全身,颤抖着结完最后几个手印,一口血喷将出来,跪在地上不住喘息,却仍然冷笑连连:本尊拼了性命也罢,你这孽畜,且待万劫不复!
雷霆滚滚,似乎只要一道雷劈将下来,天地万物都将灰飞烟灭。
千钧一发之际,黑猫突然抬起头来,冲孟乙温柔叫了一声,孟乙突然周身一阵轻松,蛇样金光应声而散,不由更加担心黑猫,却骤然听得佛陀那边一声惊呼。
原本已呈金色的玄珠再次变黑,数十道黑色光箭镶着金边从内部缓缓生出,正是那佛陀起手杀招。再看黑猫那边,双翼缓缓变大化成了一块铁疙瘩,紧贴着地面。第一道雷携天地之势劈下来,铁疙瘩毫发无损,孟乙不由松了一口气。
那厢佛陀实在无力,伸手再结一不动明王印之后,绝望大吼一声,竟用尽全身力气,将一道雷引到孟乙上空,之后连吐数道鲜血,终于倒地不起,化成金色粉末,四散而去。四周金光瞬间散去,只余一道天雷,将落未落。
狂风呼啸,万物哀鸣。
孟乙自知躲不过此劫,慌乱之余,竟平添一丝欣慰,只要黑猫无事,自己也算还了它救命之恩。
不知怎的,孟乙只觉得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脑中浮现的竟是与那小猫初见之时,它扔在自己怀中吮吸自己手指的模样,不时轻叫一声,让人心里痒痒的,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孟乙心道:只要你平安便好。
此时黑猫凄厉一声呼喝,化成一道黑影,转瞬而来,竟以肉身强行挡在孟乙上方。孟乙一急,便要推开黑猫,不料周身动弹不得,竟是一条黑色光晕缠住了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孟乙绝望焦灼之际,不由大喊:你快走!
这一道雷,终于劈落,正劈在黑猫身上。黑猫强撑着没有发出声音,雷过之后,身如漂萍一般缓缓跌落孟乙怀中,竟没有发出一丝响动。
孟乙大张着嘴,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双目几乎不能视物,身体剧烈颤抖,几乎就要窒息。黑猫缓缓睁开眼,轻轻叫了一声,极其虚弱,看向孟乙的眼神却极其欣慰。孟乙满眼的泪一动也不敢动,抱着黑猫缓缓就要回茶摊。
黑猫瞳孔陡然收缩,对着孟乙头顶就要站起身来,原是那佛陀似乎早料到黑猫会挡下这一道雷,竟留了第二道雷,正要落下。力道虽然不似前一个一般大,但对于一个孟乙来说,足以致命。
黑猫强行划出一个微不可见的光罩,爪子软软垂了下来,强撑着怒瞪着那雷,似有万千话语要怒吼出声,然而实在是无力,眼睁睁看着天雷将落。
孟乙紧紧抱住黑猫,躬身将黑猫护在自己怀里,竟笑了出来,甚是欣慰。
一声金玉脆响,一把禅杖生生砸在孟乙脚边,头顶暗金色华光流转,天雷劈在罩上,引得周围一阵剧烈晃动,震得孟乙耳膜生疼。
待雷声渐弱,孟乙颤抖着回头,竟然是那日日来送茶的汉子。
他歉然:为……贫僧来晚了。
黑猫见到汉子,轻轻呜咽一声,闭上了眼睛。孟乙看到茶摊里,八十个客人鱼贯而出,一个一个消失在迷雾里。她茫然拉住和尚,眼泪终于止不住,滚滚而落。
和尚道:之前贫僧说过的,你可还记得吗?你只要饮尽了那茶,黑猫便成佛了。它那八十世前走散之前,你只要饮下那茶,贫僧能保它活下来,否则它只能魂飞魄散,亦不能随贫僧回地府。只是它现已入魔,若你助它成了佛,必会引得如来注目,到时便是贫僧也无可奈何。不过贫僧有一法,可保它性命,只是只能让它堕入轮回法阵中,暂不得出,且要你饮下这茶,忘了它。它身兼佛魔二心,极易引来天劫,在轮回阵里,能隐去身形。
孟乙泪流满面,声音也断断续续,只问了一句:我以后还会记起它吗?
和尚一时语塞,半晌,摇了摇头。
孟乙摇着头,更紧地拥住怀中黑猫。茶客一个接一个,越走越少。
和尚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此时此刻,竟如此像当年那世,怀里黑猫温度愈来愈低,气息愈来愈弱。
她伸手拿起茶碗,一饮而尽。
黑猫周身突现金光,与黑色光华纠缠在一起,将黑猫紧紧包裹起来,天空陡现乌云,竟与那佛拼全力召来的一模一样,甚至更强。
和尚猛地将禅杖往地上一顿,将念珠摘下向空中一抛,口中念念有词。须臾,念珠中现出一把光剑,将那团金球裹进剑身之中,复又隐进了念珠里。
天空瞬间恢复晴朗,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和尚回头,看到孟乙茫然的眼神,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孟乙问:我是谁?
和尚道:徒儿,你叫孟婆。
孟乙又问:你是谁?
和尚道:为师是地藏。
孟乙又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和尚道:徒儿你忘了吗?你在地府摆茶摊摆了多时,吵闹着要到人间来转转,为师拗不过你,已随你出来近百年了。
孟乙道:这样啊师父,那徒儿为何如此伤心呢?
和尚愣了一下,道:徒儿,你很喜欢的一只小黑猫跑丢了,你找不到才如此伤心的。
孟乙道:那师父,你能帮徒儿找回来吗?
和尚俯下身道:黑猫跑得太快啦,为师也找不到。不过你随为师回地府,不要给猫喝茶汤,总有一天,你的小黑猫会来找你的。
孟乙站起身来,欢喜道:那师父,我们快回地府吧!
地藏忽然笑起来,道:徒儿你看,我们现在就在地府啊,赶紧去摆茶摊,待他们吃完茶,就引他们过河吧。
孟乙突然开心起来,疾步向着茶摊而去。
地藏喊道:徒儿,你的壶忘在这里了。
孟乙回神,取过壶,往茶摊里去了,陆续开始有客人来,一人一碗,绝不多与。这壶也是个好物件,只要接上水,自然汨汨流出茶水来。饮了茶还疲累的,孟乙便教他歇息,不疲的,孟乙便教他上桥。有猫来,便逗一下引过河去,如此不息,至今。
后人云:阴司有座孟婆庄,绝色女子卖茶汤。来人吃得汤和水,三十五天不清爽。
黑猫缓缓醒转,发现自己正坐在菩提树下。雨下得大,黑猫索性闭上眼睛。
耳听得金铃声声作响,黑猫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半睁开眼睛,看到孟乙伸手欲抚摸自己,却穿身而过。
黑猫紧紧闭住双眼,心神一荡,身形现在了世间。
孟乙抚上了皮毛。
天色将晚,它看到孟乙回头。没有丝毫犹豫,它跃上了孟乙肩头,终于忍不住落泪下来,却把头别到了一边,不再看这女娃。
孟乙笑:我叫孟乙。
黑猫心道: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