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夜雨精灵

19、游戏

　　琳发现平板电脑会自己移动。

　　刚发现的时候，她没有太当一回事。动一下，或许就不动了。人生总是会遇到过无数莫名其妙的瞬间，不必处处在意。因为精力有限，要做的事情很多。况且绝大多数莫名其妙的瞬间不会对未来有影响。

　　可琳一直盯着它，盯着它。放在白色书桌上的平板电脑诡异的移动并没有停下，一直往上移，甚至一边移动一边收缩。收缩良久，也没见它变形。但它确实在收缩。

　　琳确定，平板电脑是真的在动。她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将头转向一边，无意中看了房门一眼，瞬间吓得魂飞魄散：门，在自己拉高！

　　这些死物都没有生命，怎么做出了这些像是有生命一般的事情？

　　此刻正是深夜，看到这一幕，琳的心跳急剧加快，不敢再看。可一切都被房间那盏白炽灯笼罩，一切看得不能再清晰。

　　窗外是浓浓夜色，只能看到远处若隐若现的微弱光线，外面的东西看得不太清楚。这下，琳终于安心一些。因为看不清楚，所以什么都看不见。

　　短暂的平静过后，琳的视线重新落入房间内。这下，一切恢复正常。平板电脑不再移动也不再收缩了，门也不自己拉高了。

　　琳舒了一口气。看来，真的只是幻觉。

　　但紧接着，她突然发现自己看不见东西了。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都看不见了，任何东西都无法具体地看清。只能看到一些颜色。这些颜色黑色居多，别的颜色有白色和橙色。后者呈流光状遍布在黑色上。整个儿像一张静止的图，不管往哪里看，看到的只有这样的画面。

　　琳懵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也不像啊，瞎了还能看见这副场景，还能看见颜色？

　　可就是房间里熟悉的一切都看不见了。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时，耳边响起了音乐声。这声音，极其熟悉。

　　这不是自己刚才玩的游戏的背景音乐吗？除了音乐声，还有人吵嚷欢呼的声音。

　　这是什么情况？

　　之前看到的黑色居多，白色和橙色遍布其上的静止图消失。如同被人拉下了眼罩。眼前的一幕，让琳觉得似曾相识。

　　这里环境昏暗，但还是能看见周围。不远处有个舞台，舞台的地面是一块块彩色的玻璃砖，砖下面有不同颜色的灯光亮着。

　　一个瘦瘦的竹竿男在上面灵活地扭动身子跳舞。他随着音乐节奏不停地跳。不知跳了多久，脸上丝毫没有疲倦。全程生龙活虎。音乐到达高潮的时候，节奏紧快起来。这需要集中注意力紧跟音乐跳动。

　　跳得好的效果是很惊艳的，周围观看的人呱唧呱唧鼓起掌来。再来一个更高难度的动作，持续数秒之后，众人不仅鼓掌，还发出惊呼。

　　琳看到，那个竹竿男脸色开始发白，嘴唇也开始失去血色。因为音乐节奏快，需要变换的动作也多，且幅度大，竹竿男忽然间反应不过来，坚持不住了，左脚拌右脚摔倒在地。

　　舞台边上一个拿话筒的、主持人模样的人见此情况，扶额汗颜摇头，不愿直视。

　　一旁观舞的人看见竹竿男摔倒，大失所望，恶狠狠咒骂起来，并往他身上扔烂番茄和臭鸡蛋。

　　竹竿男拿手挡。迎着这些雨来般的烂番茄臭鸡蛋强撑着站起来，继续跟着音乐跳舞。

　　现在，音乐节奏没那么急促了，竹竿男迅速调整好自己，很快再次接着跳，随着音乐像摔倒之前那样灵活舞动起来。

　　跳得很好。没出一点差错。观看的人没过多久，眉开眼笑鼓起掌来。这些鼓掌的，不久前才朝竹竿男扔过烂番茄臭鸡蛋，转眼间又变脸，判若两批人。

　　那些观众，如同没有感情的机器。

　　“下一选手——琳，请做好准备至零零七号舞台。”一个好听但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这声音，似乎出自喇叭。琳吓得一个激灵：是谁在叫自己，为什么要到零零七号舞台去？

　　琳左看右看，都没发现有注意自己的人。她原本不打算理会那个声音，谁知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琳，请速至零零七号舞台。”还是机械有回声且毫无感情的声音。

　　可是这里琳根本就不熟，不知道零零七号舞台在哪。她环视一圈，终于看到一个挂着零零七号牌子的舞台。

　　她迅速走了过去。不知道有人叫自己到这里干什么。

　　“请做好准备。”还没等琳反应过来，那个喇叭里的声音又道。

　　房顶无数刺眼的灯光直射下来，琳不由得眯起双眼。除了亮瞎眼的灯光，其它地方全是黑暗，看也看不清。

　　她发现，自己被围得水泄不通，像个被路人团团围住的大明星。那些人一齐将她推到舞台上面。

　　舞台上，她不仅被聚光灯笼罩，也被观众们笼罩。

　　这一幕，琳觉得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呢……

　　熟悉的倒计时声音。琳能确定，倒计时过后，将开始跳舞。

　　跳舞？！

　　她？！

　　音乐声响起，琳开始跳起舞来，手忙脚乱，根本顾及不到这么多人看自己自己会不会紧张这一感受。跳起来以后，她觉得奇怪，自己从未学过这个舞蹈，自己竟然会跳。跳得哆哆嗦嗦，跳得手忙脚乱。

　　周围的观众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所有人都只看着她一个人。耳边只有音乐声。台上跳舞的只有自己。这样的气氛，让琳觉得窒息。

　　那些观众就像被下蛊一样，全部统一看着自己，眼睛也不眨一下。

　　还有带着宠物的观众。有一条金毛犬，它的主人给它戴着墨镜，后两条腿蹲着，前两条腿直立，颇有帅气酷犬气质。只是脖子拴着黑皮绳，绳子另一头在它主人手里。金毛犬乖乖待在原地，一动不动跟主人跟大家一起看琳跳舞。

　　在趔趔趄趄的摸索与习惯以后，琳终于觉得跳得得心应手一些。节奏、卡点已经能跟得很好了。

　　呱唧呱唧——周围掌声响起。是那些观众鼓的掌。除了观众，还有一个主持人模样的人也在微笑看着自己。主持人戴着棒球帽，穿着一件很潮的短袖，看不出来主持人的性别。琳有种感觉，自己现在跟那个竹竿男一样了，都在舞台上跳舞，都被人围观。

　　耳边的音乐也是熟悉的，琳能确定自己从未听过，但却能跟着这音乐跳一支完整的舞。现在是还能跳。听见掌声也觉得无限满足。但如果跳不好，后果是不是也跟那个竹竿男一样被砸烂番茄臭鸡蛋？

　　琳想着想着，被吓了一跳。然后走神。结果有一个点没卡对，那名戴棒球帽的主持人立马低头扶额汗颜。这几乎是下一秒的事。非常快。

　　果然，自己的结果会跟那个竹竿男一样。为了不被砸烂番茄臭鸡蛋，琳非常努力地跳着。小心翼翼地跳着。

　　但是，她觉得累了。音乐还在响，人群还在看。她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跳舞，为什么要给人看自己跳舞？有钱领吗？

　　琳想停下离开。可是，身体根本不受自己控制，还在跳，还在跳。身体如同被人牵着线，自己则是个牵线木偶。

　　她很累。她想要呐喊。可是，连喉咙也发不出声音。琳发现，自己能控制的，只有跳舞的状态。卡准点与卡不上。唯有努力去配合音乐才能获得掌声。保持状态跳得足够久以后，会有惊呼声，来说明跳得好。这个结果，跟那个竹竿男有什么区别？

　　琳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就到了这里。为什么要在这里跳舞。

　　她想要下台。

　　音乐何时结束？

　　在这个地方，连人身自由都没有。想问句话，也无法开口。

　　她不愿再跳舞。

　　难道要跳到死为止吗？

　　琳忽然注意到，舞台上方很高的地方有一根彩色的条条。条条上面，有一个自己的头像！头像渐渐向右边移着。琳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目前音乐声依旧不绝于耳。她忽然意识到，头像要是移动到了尽头，是否代表一支舞曲结束？这熟悉感扑面而来，好像在哪经历过……

　　琳的猜想是对的。头像快移动到尽头的时候，音乐也接近尾声了。

　　她以为这就结束了。可是，却听到一旁的主持人喊话：“下一支舞曲，预备，开始！”

　　还没反应过来，下一首音乐的声音便响起。彩色条条旁边原先有一颗黄色的星星，这一首音乐响起以后，居然变成了三颗。同时这首音乐的节奏也比上一首快。

　　前奏很短，只有一点点准备的时间，然后马上要开始跳舞。

　　刚开始还勉强应付得过来。到后面高潮的时候，需要同时做很多个高难度动作，琳便手忙脚乱起来，跟不上节奏，频频出错。主持人的低头扶额汗颜动作跟上一次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复制出来的，一样得异常。

　　琳摔倒了。她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自己的头像还在彩色条条上移动，旁边三颗黄色的星星似乎在面无表情地对她表示嗤之以鼻。

　　琳的身上，忽然被烂番茄和臭鸡蛋砸了。砸在身上一股凉飕飕的感觉，还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烂番茄和臭鸡蛋从观众手里扔出，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砸在琳身上，疼得她差点晕过去。一动不动越久，砸过来的烂番茄和臭鸡蛋就越多。没办法，只能咬牙从这雨般的烂番茄和臭鸡蛋中艰难站起，继续跳舞。

　　琳感到深深的绝望。

　　果然，继续开始跳舞之后，砸过来的烂番茄和臭鸡蛋逐渐减少。等琳能完全卡上点以后，再也没有东西砸过来。大家再次像木头一样看自己跳舞。

　　当然，跳得好的时候依旧会有掌声，跳得不好，会有烂番茄和臭鸡蛋砸过来。

　　她一边尽自己最大努力跳着舞，一边看着上方的彩色条条。看自己的头像何时走到彩条的尽头。可总觉得头像移动得好慢。度日如年的煎熬。

　　这首三颗星星的音乐，终于结束。琳终于能得到短暂的休息。

　　她不想再跳舞了。但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想逃离舞台，身体却无法动弹。

　　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她。这样的温暖，从琳的指尖一直暖到心里去，如同一束阳光照进昏暗冰冷的阴霾。

　　有一种鲜活的生命在跳动的感觉。

　　旁边，站着一个体型跟自己差不多的黑影，舞台环境昏暗，看不清是谁。可这感觉让琳觉得再也熟悉不过。

　　那人不由分说，拉了琳一把。琳的身体忽然能动了。仿佛绑在身上的线一下子被切断。

　　那人拉着琳。在这个有着舞台的昏暗房间里穿行。

　　那些观众和主持人见此情况，瞬间面目狰狞，全都勃然大怒，气势汹汹追了上来。

　　“走这边。”拉着琳的人道。琳在黑暗中终于想起来这个人是谁。这个人，是自己合租的同学，伊。

　　“你怎么在这？这个地方是哪里？”琳一边被拉着跑一边问。

　　“我还想问你呢！还是先跑吧，被追上就麻烦了！如果你不想再被砸烂番茄和臭鸡蛋的话。”伊说。

　　确实。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琳不想不受控制地跳舞，不想因为跳得不好就被砸烂番茄和臭鸡蛋。

　　这里光线昏暗，利于逃跑，也不利于逃跑。不利于逃跑，是因为看不清前方到底是路还是一堵墙。若是墙，琳不仅会被抓回去继续跳舞，还会连累到前来就自己的伊。

　　看样子，伊似乎对这里的地形有一定了解。琳觉得疑惑：“你知道这里怎么走？”

　　伊好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经常被你叫过去看你打游戏，你玩的游戏背景我肯定见过啊。”

　　像是一道惊雷劈中了琳。琳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对这里有熟悉感了。这里，不就是游戏里的场景吗？只不过游戏页面是动画，这里像是现实版游戏。

　　伊带着琳用最快的速度拐了几个弯，甩掉后面的人。然后两人迅速闪进一个房间。

　　伊将门从里面锁上。

　　这个房间，看起来十分陈旧，两三张缺腿的破烂木桌靠着墙角放。地面积灰，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凹凸不平的内容物。原来光鲜亮丽的舞台后面，还有这么满目疮痍的地儿。

　　除了进来那个门，这个房间似乎还有一个门，就在一块布后面，被隐隐约约地挡着。琳好奇，走了过去。

　　拨开门布，眼前的一幕让琳的心脏差点蹦到嗓子眼。门布后面，一堆堆的白骨。

　　骷髅头，肋骨，手骨，脚骨……全都散乱地放着。

　　伊不知道何时出现在琳身后，幽幽道：“你的后果差点也跟这些白骨一样。如果我不来救你。”

　　琳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那些舞，会越跳越上瘾，直至跳到累死。最先症状是出现幻觉，比如看静物会觉得它在动。紧接着慢慢消耗体力，跳到你倒地不起。这个时候，会有专人过来给你注射死亡药水，让你在痛苦中死去。接下来不用我说了吧。”伊用下巴指向那些白骨。

　　琳回想起来到这个地方之前，自己确实是看到了平板电脑会移动收缩，看到房门会自己拉高。不由得害怕。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嘈杂。琳的心跳急剧加快。

　　“紧张吗？他们是来抓你回去跳舞的。”伊说。琳听不出她的语气中有害怕之类的情绪，担心地问：“那怎么办？会不会连累到你？”

　　“我跟你是一条船上的人，船翻了，我们都会掉下去。”

　　琳咬着下唇。久久才说：“对不起啊，连累了你。”

　　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深深看着她，然后将手放下去，什么也没说。

　　“一个个房间找。”这是门外的声音。隔了一堵墙或者一扇门之后听到的声音，有种沉闷的窒息感。那句话没有任何感情，就像一句发号施令。

　　“你现在还有时间发一个可能再也无法证实是否能做到的誓。说你再也不玩游戏了。”伊的嘴角含着苍白无力的笑，明亮潮湿的大眼睛看着琳。

　　琳也笑了。苦笑。低下头：“我再也不玩游戏了。我是说，可能。”

　　“你还玩吗？”

　　“也得有命，”琳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叫了你N遍，你都没应。等我走进房间以后，看到你在屏幕里的舞台上跳舞。这是你经常玩的那个游戏。”伊说。

　　“然后呢？”

　　“然后，看到你一脸痛苦却还在跳的样子，感觉你遇到了麻烦……我不知道怎么救你，也拿起平板玩。就这样进来了。”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琳问。

　　“不知道。”伊摇头。

　　“这里有个锁住的房间。”听到门外有人这么说，琳的肾上腺素立马飙升。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听到先是扭一扭门锁的声音，发现扭不开，便是短暂讨论的声音。接着就是撞门的声音。一声声的嘭嘭嘭听得琳胆战心惊。

　　不一会儿，门撞开了。一群人蜂拥而至。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全是刚才的观众，还有那条金毛犬，主持人也来了……

　　他们伸出的一双双手如同一条条绳子，要把琳和伊捆绑起来带走。带走的最终结果，是跟那些白骨一样。

　　“让一让让一让。”后面传来这样的声音。人群中真的开了条路。那个之前看到的在舞台上跳舞的竹竿男，被几个人抬了进来。他已经一动不动，双眼闭着。琳知道，他已经因为跳舞耗尽了体力，被注射了死亡药水之后，要抬到门布后面去渐渐变成白骨。

　　那些人，那些来抓琳和伊的人如同死神，气势汹汹，离她们越来越近。琳看到，其中一个观众的手指甲，离自己的眼睫毛近在咫尺。她闭上眼，做好了任死神抓走，等待死亡的降临的准备。

　　真不甘心啊……还连累了伊……这是琳心里最后想的。

　　但，手并没有碰到自己。琳用意念感觉到，来抓她们的人如同一阵阵黑色的风消散在空气中。睁开眼，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

　　她们回到了居住的房间。桌子上，是已经黑屏的平板电脑。

　　“啊，平板没电了，我们得救了！”琳拿起平板，喜极而泣。恨不得谢天谢地。她最感谢的，其实还是伊。若不是她到游戏里救自己拖延时间让平板耗尽了电，估计下场也跟那个竹竿男一样了。

　　伊说：“原来得救的办法，就是给电子设备没电啊。还好你够懒没给它充电，否则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后果。”

　　琳不好意思地一笑：“嘻嘻。”

　　“你发的誓还算数吗？”

　　“什么誓？”

　　“你说，你再也不玩游戏了。”伊提醒刚才在游戏里时琳说过的话。

　　因为刚刚差点连累了伊觉得不好意思，同时自己也不能保证未来会是什么情况，所以没给出明确回答：“呃，这个嘛……”

　　伊给了她台阶下：“玩游戏有个度就好，沉迷就不好了。有度则放松，沉迷则伤身。”

　　琳一听，觉得伊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有玩很长时间的游戏。

　　转个身，琳忽然想到那个竹竿男，发现自己其实认识，他就住在旁边的一栋楼，上班下班经常能遇见他。

　　但是从那天起，琳再也没看见他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