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飞世尽往

1、女娲

　　倏忽间睁开眼睛，太阳就在眼前。
　　上一次看见它，是在什么时候？在我的意识中，那似乎只是几天前的事。现在想来，却已恍若隔世——事实上，它确实比隔世更隔世了。
　　倘若以地球围绕太阳旋转一周的时间为一个单位，那么35亿个单位算是隔了几世了呢？
　　在这35亿个单位中，我几乎都在昏睡，而那些短暂的清醒时刻，便如刀刻斧凿一般印在我的脑海里，再也抹不去。
　　太阳给我的第一感觉，便是温暖与亲切。它让我想起，在我的故乡，也有这样一颗恒星每天在我的头顶上升起落下，一个远离故土的游子，任何一样与故乡相像的东西，都足以让他潸然泪下，当我和我的伙伴踏上地球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但地球毕竟只是地球，它与我的故乡再怎么相像，它们也不是同一个。我的故乡是绿色的，而地球是蓝色的；我的故乡充盈着生命的气息，而地球是一个无机的世界。地球始终是比不上我的故乡的。
　　我的同伴却不这么认为。她疯狂地偏爱蓝色——那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情感。当我们在太空中远眺地球时，她的整个心思都被这颗散发着柔和的蓝色荧光的星球吸引去了，我记得她当时兴奋得只会说：“你看，你看！”绿色的故乡长时间与她建立起来的平和亲情，在这种不可理喻的热情面前，就如同巨浪携卷的一粒沙子，显得微不足道了。
　　可我当时并未意识到它完全可以支配她的行为。我只知道她喜爱蓝色，仅此而已；当她说要留在地球上，我也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当我即将回到故乡，再一次苏醒过来，看到她微笑着对我说“再见了，我的朋友。我爱这里，我要改变它，带给它生命——即使我能带来的只有简单的有机质，但它们毕竟是生命的起始，它们将会不断深化，最终成为人——和我们一样的有思想、有感情的人。”我还以为她是在开开玩笑。直到我向她伸出手，没有碰到她身躯的温暖，却只能触到荧屏的冰冷时，我才不得不承认，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最终没有回来。
　　如今我又来了，即使见不到她，至少可以见见她的子孙后代，看看茫茫宇宙中我们的唯一有生命的邻居。按照我的推算，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现在应该是地球最繁荣的时期。
　　“蓝色”这个词在记忆中，怕是永远也磨灭不去了。我期待着，在我面前将会出现一颗依然闪耀着柔和的蓝色荧光，因为有了生命而越发明亮美丽的星球。
　　我看到了吗？不，没有。没有柔和，没有蓝光，没有明亮，也没有美丽，有的，只是一团灰泥巴，如一只静待着虫子送到嘴边来的癞蛤蟆。
　　宝石与泥巴，这八竿子也打不到一条船上的两者能等同起来吗？我不能相信，也绝不愿相信，但它的位置，它的运行，它的形状，它的大小，又不容我置疑：它确是地球。
　　地表除了水和沙，什么也没有——不，水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漂浮的，悬浮的，沉淀的，整个海洋就如同一缸沸腾的墨水。风尖声呼啸，海面上卷起黑色的巨浪，拍打着岸边的沙石，互相搅和成泥浆。沙和着烟雾在空中飞旋，遮天蔽日，一片混沌。
　　没有一丝生气，没有一点儿生命的迹象，但这儿必定存在过生命，而且是高等的生命——除了聪明绝顶的人，还有哪种生物能把一颗蓝宝石变成一团泥巴？
　　当初的地球本就是一个无机的世界，如今终又回复为无生命，怎样来，便怎样去。一切都改变了，一切又都没有改变，曾经被她狂热地爱着，又被她慷慨地赠给她的子孙的纯洁的蓝色，又被她的加倍慷慨的子孙回赠给她了。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个人，别人再也无法分享她的专有了。
　　我所要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失败的开拓者、付出者的故事，而她的名字，就叫做女娲。

　　19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