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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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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简单的问题,往往越是藏着无限危机。
温然最后还是选了自己之前常住的卧房,凌妍不知什么时候把床单被子都重新替换了一遍,没在他床上留下半点痕迹。
夜半的雨声紧得惊人,窗外笔挺地翠竹被席卷而来的狂风吹得飒飒作响。
温然刚刚归来,许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就算他当年在寒山,也少见这样大的雨。当年的寒山弟子,皆是人中龙凤,一水的法力高强。遇上疾风骤雨这种事,都习惯性地撑出保护罩来,修习如常。可这一代的寒山大有不同,山中弟子无论法术高低,要么疾步撑伞避雨,要么燃灯三五成群避于房中,将一座世外仙山染出了些人间烟火色。
温然隐去身影,趁着大雨,在寒山各处走了一圈。来往的寒山弟子看不见他,省去了许多麻烦。他一路走走停停,看路过的人,看路边的花草树木,不知为何,忽然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怀来。
“神上是觉得寂寞吗?我陪神上饮一杯如何?”一直似乎并不愿见他的红衣美人悄然停在他身前,微笑着看他。凌妍浑身都湿透了,飘逸的大红裙摆紧紧贴在身上,衬得她身姿越发曼妙。
温然顿了顿,想点头,却想起自己此时无论做什么,都不应当有人看到的。若是凌妍这等修为的小妖都能看破他的隐性术,那若是真上战场对敌,可不是要死个百八十次了。
凌妍确实看不见他。可他的魂魄是她这万余年来一片一片找回来的,别说他隐去身形,就算他挫骨扬灰,她都能找到每一粒灰尘所在。
呸……这年头刚起,凌妍就觉得自己这想法太不吉利,忍不住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她吸了吸鼻子,像能看懂温然的疑问一般,给了个合理的解释:“神上发力无边,所到之处都是祥瑞之气,自然能感受到。”
“……”扯淡……谁隐去身形的时候不把气息一起隐去了?当他是寒山这些瞻前不顾后的小辈么?
温然心里有一肚子的疑问,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凌妍看似坦诚,可嘴里没一句实话,随便挑出哪一句来,都带着点唬人的意味。可奇怪的是,他只是好奇,并不觉得反感。
温然眼见着凌妍从自己当年常藏酒的桃花树下挖出一瓶酒来,她把酒抱到了六角亭里,回身笑着招呼他:“呐!万年的桃花陈酿,来尝尝。”
“你究竟是什么人?”温然终于没忍住,一把握住凌妍倒酒的手腕,将女子拉得近了些。香醇的桃花酿洒在了他的衣摆上,酒香缠绵悱恻,却又很快被清冽的冷风吹散。
“……神上觉得我是什么人?”凌妍先是一滞,随即任由温然捏着她的手臂,向前微微倾身。她被雨淋湿的发丝落在他脸上,在他脸颊上挑逗似的一扫,又被风吹开。
温然的脸一下涨得绯红,凌妍赶在他要开口说“胡闹”或是“不得无礼”之前,将手中酒坛一抛换在了左手中,她身子往后一撤,坐在离温然稍远些的石凳上仰头喝了一口酒,末了还不忘勾魂似的,朝着温然挑了挑眉梢。
“……”温然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过快了,他低眉压下所有的复杂神色,换了个话题道:“这里风大,回去吧。”
温然的反应半点都没有出乎凌妍的意料,万年前是君子骨,跨不过师徒的身份束缚,万余年后恐怕更是不喜欢她这般无礼又僭越的。凌妍抬手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她将头向后一仰,摆明了没将温然这句话放在心上。
“哎你?”可惜凌妍的手腕还被温然握在掌心,她的手腕处忽地一紧,温然已劈手夺过她手中的酒坛,拉着她快步往卧房去。
“这是恼羞成怒想要睡我的意思?我去……难道成了神就这么不禁逗么……”凌妍勉强跟上温然的脚步,脑子里乱作一团。诸如“他想起来?”“哦不,他肯定没想起来”一类的想法在她脑海中相互打架,最后落在唇边就剩下了一句:“我去……”
“你哪也不去。”温然单手扶住凌妍的肩膀,将她按在了自己桌案对面的椅子中。他的桌案尤为宽大,能容得下两人对坐习字,似乎就是为对付凌妍这等不省心的准备的。
温然单手在凌妍身前一划,将她从头到脚都烘干了,还不忘取下他常穿的披风搭在她身上。披风上的狐狸毛领颇有灵性地翘起一角,俏皮地在凌妍脸颊上挠了两下。
“……”凌妍霎时安静了下来,乖巧地不像是她。
那是她万年前分出些灵力,给温然和苏衍各做了一件狐狸领披风。披风的选材用料都是上乘,唯独针脚歪歪扭扭,比窗帘布都不如。索性苏衍一直带着它在身旁,温然也能在万年之后,将这件披风用在她身上。
而这宽大的桌案,是温然当年亲手打的。原来的书房主位处的桌案只能容得下一人,两边分设了弟子席,供弟子看书习字。可凌妍是个十分不规矩的弟子,总想着往温然身边凑。她常借着要给温然倒茶磨墨的借口赖在他身旁不肯走,就坐在他对面将手肘搭在桌沿上,委屈巴巴地用一小块地方看书。
温然十分看不过去,后来就打了这样一副宽大的桌案来。换桌案的那一天,凌妍欢欣鼓舞地跑过来,一股脑将自己的书啊、本子啊、笔啊都堆在了温然对面。温然好脾气地替她收拾妥当,苏衍就在一旁笑说:“这小机灵鬼以后占便宜又方便了。”
苏衍目光如炬,说得是没错的。自打凌妍名正言顺的搬到温然对面之后,除却磨墨倒茶,到底还是温然照顾她多一些。她没温然那般勤勉,常常看几眼书就趴在桌案上睡着了,还累得温然要用披风给她盖上,怕她着凉。有时她当真能认真看一会书,又会生出诸多疑问来,就把书横过去,要温然一处一处的将给她听。他在这里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过字,画过画,也曾无数次捏了糕点喂给她吃。
记忆里的日子是带着甜味的桃花香,而现在……凌妍吸了吸鼻子,竟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姜汤味——温然不知什么时候煮了一壶姜汤,倒了一杯放在她身前,淡淡道:“不是要陪我喝酒吗?我喝酒,你喝这个。”
“不要!”凌妍拒绝地干脆利落,她嫌弃地将那杯姜汤往旁边一推,劈手就要去抢温然手里的酒坛。
温然略一侧身,避开了她的手,重新将姜汤放在了她面前。她身体的底子太差了,人又作,若是由着她这么下去,再过个万八千年身体也养不回来。温然将白日刚翻完的那本寒山弟子名册推到凌妍面前,微微挑眉道:“不喝?那你看看这个。”
“呃……”凌妍暗道一声不好,一仰头将一杯姜汤喝了个干净。可温然丝毫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他又抬手为她倒了一杯,继续道:“为什么这里,没有你的名字?”
“我喝还不行么?”凌妍小声嘀咕了一句,立刻和温然签订用姜汤陪酒的不平等条约。可她自己心底也明白,就算她把这一壶姜汤都喝完了,他也不会就这么放过她。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万年前,她调皮捣蛋不说实话,试图搪塞过关的日子。温然向来宽和,能得过且过事情都会放过她,可唯独不准她处处糊弄,满嘴胡话。其实凌妍小时候并不大说谎,只是身世迷离复杂,心思比同龄人都重。有些时候她作了什么,又不想让温然担心,总要胡说一番想骗过温然,可无论她怎么精心准备,真相最终都会被温然探出来。
她和温然斗智斗勇了那么多年,没一次赢过,这次恐怕也同样不能。不过好在她此时已多活了万年,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少不更事了。她抬手又喝了杯姜汤,被辣得眼眶一红,她赶忙就着这个机会低眉轻声道:“我是被寒山逐出门墙的弟子。”
“……”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没法再问了,再问伤人。温然静默片刻,将名册合上抽了回来。他直觉凌妍这次说的是实话,只是并非是全部真相。大抵是因为身份尴尬,所以才处处敷衍吧。温然在这句话之下又生出几分怜惜来。他仔细想了一想,喝了一口酒,柔声安抚道:“我其实一直觉得,寒山当年视妖为异类,实在是不对的。”
“那如果有机缘,我是说如果,”凌妍趴在桌案上,用双手垫着下巴,仰头望向温然道:“神上会收一只妖做徒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