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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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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七年初秋,云水城。
尚是卯时,城中的百姓便已早早起了身,携着伴三两成群地往城门口赶去。清晨的雾还未散,隐隐带了些寒气与露水,天青中泛起了鱼肚白,两色各占一边,路旁已黑压压挤满了人,万人空巷,翘首以盼。
人人都知道,今日云水城要来两位响当当的大人物。
一位是当今大晏王朝最得盛宠的玉沁公主。这玉沁公主早些年便已名满京城,抛去外貌才智不说,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当属两件事。
一是她至高无上的身份。当今圣上未及而立,勤恳上进,再加之这些年大晏实力本就蒸蒸日上,他一心治国,后宫至今也只有皇后一人,膝下无子。而玉沁公主是他唯一的同胞妹妹,因此平时也就过于纵容了些,稀物贵宝自是从不吝啬,只要于国事无损,她所提要求一应满足。
二是她无人可比的情史。传闻玉沁公主秉性风流,见着貌美男子便免不得要强掳,出言轻佻放荡,夜半私会强抢民男样样不缺,两年前甚至闹出一件大案子。此事说来倒也简单,无非是尚书家的儿子长得模样清正,她便起了别样心思,无奈人家刚满二九,心思纯良,受不得这些言语,因此事差点纵身跃了王都皇宫边上的护城河,最后由圣上亲自出面调和才善罢甘休,不甚了了。
至于这另一位大人物,也值得好好说道说道。此人便是林民将军的独子。林家世代武将,护国忠良,自林民祖父那一辈起世袭侯爵,征战沙场,到了林从璟这一代却弃戎从文,可把林老将军气的够呛,家法都给呈上来了,直言要打死这个不孝子,不过再怎么气总归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还不是得疼着让着,林从璟也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一年前刚及弱冠,初拜二品官,蟒服加身,仪姿秀绝,文采辩才是当世不二出的,去岁冬天北蛮进犯,他上呈五计,只三计被让敌军元气大伤,退守青河关,再不来犯。
这不,大家就都起了个早,想来瞧个新鲜。
守卫排着阵分列在道路两侧,整装以待,云水城的知府何迟已经开了城门领着一众下属候着了,约摸又过了三刻,朝阳缓缓升起,刺破晨雾,远处终于模糊可见一队人马的轮廓。
待马车行到城门口停下,何迟立刻带人迎上去,俯身作了个中规中矩的礼,才低着头恭敬道,“下官河迟,拜见光禄大人、玉沁公主。”
片刻,马车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摩擦声,却不见任何回应。
河迟感知极其敏锐,心觉不免有几分奇怪,便将声音调大了几分,重复道:“下官何迟,拜见光禄大人、玉沁公主。”
话音刚落,便见一只手从车内伸出来,骨节分明,修长的指节半露半掩,莹白玉润的指尖微勾,轻挑起一侧绣着飞鹤祥云图案的厚重车帘,白衣委地,一手纸扇,河迟抬头望去,恰与车内人来了个直直的对视,这一眼便有些楞了。
后头挤着观望的人堆里也不由得发出窃窃私语,寂静的氛围瞬间被打破,站得远些的人或许看不清晰,他们这些抢了风水宝地的人可是看得明明白白——果真是锦绣繁华的京都才养的出来这般标志的人物!
安坐的姿态笔挺端方,如松如竹,那一袭眉目清冷澄澈,沁凉得像是一缕冰山雪原上吹来的风嵌进了眼睛里,月白色的袍子披在身上倒真是披了一层薄凉的月光在身上,偏那五官又生得柔和,将这冰冻的湖恰如其分地融化了不少。
林从璟微一点头,应道,“何大人不必多礼。公主现下想必未醒,你莫要去打扰。”
一语既出,何迟这才反应过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移开视线道,“是。下官已为大人和公主备好住处,这便领两位过去。”
“嗯。”帘子被放下来,隔绝了外面的人,何迟转过身去轻呼了一口气,习惯性地擦擦额角的汗,在前方为马车带路。
车内光线瞬时暗淡下来,林从璟摆摆手,玉沁感觉到反剪着自己手腕的力道一下子卸了,迅速取了捂嘴的布就朝身后扔去,揉着手腕狠狠地瞪了眼面前从容端坐的林从璟,见他面不改色地觑过来,又讪讪地转头低斥得之,“粗鲁!”
得之无言地撇撇嘴,一脸冷漠,并不是很想理她。
林从璟道,“公主不要怪他,得之身为我的亲卫也只是按职责办事,说到底,公主今早为何会在我的马车上?”
玉沁从善如流,“夜里冷,我受不住。”
这说辞林从璟自然是不信的,“下官没记错的话,公主的马车上比我的还要多两层被褥,且现在方才秋初,云天城地处江南,温度上好,即便不够,再遣人来加便是。”
这一番话说得好有道理,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拙劣的借口拆穿了,玉沁当场就卡壳了,她干干笑了笑,底气不足道,“我这不是看已经那么晚了,不好再麻烦别人吗?”
林从璟闻言嗤笑一声,“我倒不知,公主还有顾及别人的时候?”
这就有点尴尬了,玉沁被拂了面子,当下便皱了眉,语气转为不悦,“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身为一国公主,便偏要在你这里睡,你又能如何?”
“不如何。”林从璟神色丝毫未变,完全不理会她的情绪变化,淡然道,“只是公主这样有失体面,有损清誉,还望下不为例。”
玉沁只觉心中一股郁结之气油然而生,让她很不舒服,嘴上也跟着没了遮拦,便不由得脱口而出地讽道,“林大人用不着跟我这样说话,本公主的清誉早就没了!”
林从璟道,“自然不是公主清誉,是林某人清誉。”
玉沁:“……”她很清楚地感觉到,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郁气又堪堪卡在了喉咙里。
何迟为他们准备的是一座清幽典雅的小院,青砖黛瓦,门上方有一块朱砂为底的金丝匾,上题有“濯缨轩”三字,规模虽不大,装修却很是精细别致,庭院内种满花草,甚至开凿了一方池塘,中有锦鲤细水,水草摇曳,以一座汉白玉石桥遥遥相连。
林从璟边四处查看着,心中暗想,看来这太守还是提早查过他的,知晓他喜欢清静,布局也和他的喜好比较契合,当是为讨好他花费了不少心思。
这般想着,面上却滴水不漏,适当流露出隐隐的赞赏之意,林从璟温和道,“大人有心了。”
“不敢不敢,下官之职。”何迟也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林从璟,努力捕捉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呵呵笑着,试探着问道,“大人舟车劳顿,不妨先歇息片刻,内里手艺不错,不如午时便到下官府上用膳,如何?”
林从璟点点头,“那就有劳了,何大人午时再遣人过来吧。”
“是,那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了,下官告退。”说完何迟及一众地方官员鱼贯而出。
林从璟若有所思地望着何迟一干人等离开的身影,面上一直挂着的微微笑意迅速冷却下来,问道,“公主殿下呢?”
“在旁边的院子,离这里不远,百十步的距离。”得之如实答道。
“嗯。”
想了想,得之还是没忍住,犹豫着说,“公子,您对那个何迟过于客气了。”
林从璟找了处石凳坐下来,身后是棵高大的槐树,繁茂的枝叶从头顶盖下来,一片安宁,得之为他倒了杯清茶,林从璟不紧不慢地抿了口,才悠悠道,“他对我防备甚深。”
得之仍然不解。
林从璟继续解释,“从今早的迎接,到住处的布置,他步步防备试探。方才他邀我去他府上用膳。便是为了打消我的疑虑。”
得之好像有些懂了,从前林从璟教过他这些,“就是公子以前说的,有时将弱点暴露于人前,反而能够更好地隐藏弱点?”
“嗯。他主动引我去,我看到的一切自然是他想让我看到的东西,也查不出什么,但去探探府中的地形构造,也便于我们日后行动。”他放下茶杯,拂去石桌上的一篇落叶,“至于我对他的态度……也一样,我所呈现的只是我想让他看到的我。”
“明白,”得之这才知晓了其中的弯弯绕绕,跟着林从璟官场游余,他也对这些也逐渐懂了些,“所以公子才表现的这么温和这么友善,对不对?”转而又嘀咕道,“我说公子怎么变这么好了,果然是只老狐狸……”
“你在说什么?”
“咳咳,没什么。”得之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了,马上敛了表情严肃否认。
林从璟怀疑地看向他,“你一直是这么腹诽我的?是不是我平日对你太纵容了?”
“不敢不敢,”得之立刻接话以表忠心,“公子这一路过来都没休息好,来来来,我扶您去休息,陛下安排的任务很是艰巨,没有充足的精神怎么做事?”说着,也不等他反驳,便架起他的一条胳膊将他拉起来往寝间走去。
林从璟对他这般早已习以为常,也就任他拉着去了。
而另一旁的濯华轩内就没那么平和了。
譬如此时,玉沁的贴身宫女碧婉正站在院墙边扯着一颗爬山虎的藤蔓欲哭无泪,她觉得她们亲爱的公主殿下现在宛若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