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言书》易方汐

9、第九章

　　《Z某》
　　我从前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专为忍受苦难而来的。
　　原来，是有的，他们一生从未做过什么坏事，却要被命运一次一次扼着喉咙推向深渊。

　　我到现在都记得，得知她死讯的那天，上海下了好大的雨。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往公交站跑的时候因为鞋底太滑，摔在了斑马线上，一失手，伞被风吹了出去，我迎面着地，脸上擦了好大一个口子，火辣辣的疼。耳机还剩一只挂在耳朵上，里面的声音没断，我妈惊慌的问我：“潇潇，怎么了？”
　　我一瞬间喉咙发堵，好像突然哑了，不知道怎么发出声音。路过的好心人和交警都过来扶我，询问我伤势，我摇摇头，向他们摆摆手，仍由他们搀着我将我送到了站台座椅那坐下，我没事，可我的伞没有了，风那么大，它被吹到大马路上，早被车来车往碾的粉碎。
　　扶我的人渐渐散去，我一脑袋的混沌才终于慢慢清明起来，妈妈那边已经急了，不停的问我怎么了怎么了。
　　我咳了一声，声音委屈的向她说：“没事，太滑，摔了一跤。好痛。”
　　“好痛你怎么没哭，一点声没有，就听见别人讲话，还以为你怎么了，吓死我了。”
　　“我没事，今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啊，风也好大，你刚刚跟我说什么我都没听清。”
　　“你去医院看看吧，摔倒哪了？”
　　“没事，就是有点摔懵了，现在已经缓过来了，你刚刚跟我说什么了？”
　　“我说你去医院看看、、、、、、”
　　“不是，我摔倒之前你跟我说的，你说什么？”
　　“哦，周灵羊，是周灵羊，死了。跳楼死的，就下午。”
　　这是我第二次听见我妈说这件事，第一次是刚才正过马路时，还没听她说完我就摔了一跤，这是第二次，我只感觉脑袋嗡的一下，忽然全身麻了，我以为那是我摔跤之前听岔了，原来不是，她真的死了，就在我坐在办公室里忙忙碌碌打发着这个及其平常的下午时光的时候，她在我望不见的地方从楼顶一跃而下。带着我可能永远也感受不到的、、、、、、悲伤还是绝望？
　　我竟然一点也想象不出她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死去，她从前是那么温暖那么爱笑那么坚强的人。
　　七年，整整七年，她到底还是用七年时间让自己走进了一个死局、、、、、、
　　雨稍微小了点，我起身又穿过斑马线回到马路那头，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一跤摔得我有多狼狈，早上漂漂亮亮穿出门的蕾丝花边小裙子，侧边扯了一个大口子，凉鞋摔断了一根鞋帮。手脚都破了皮，脸上那道口子泡了水，有些发炎，已经肿了，我用眼睛的余光都能瞥见高高鼓起的腮帮子。公司附近有个武警医院，我每天路过，医院门口天天站着一个保安小哥，我看他脸熟，他大概也看我脸熟了，我还没走到医院大门，他就撑着伞跑过来，很是关切的问我：“你怎么了。”
　　我刚想说话，一张口却“哇”的一下哭起来。
　　他大概吓坏了，以为我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拖着我就往急诊走，边走边喊人。我的脑袋忽然就空白了，周围人的吵闹嘈杂在我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分明。
　　有那么一刻，我恍惚好像看见了有人推着病床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病床上躺着摔得血肉模糊的周灵羊，她的手里还捏着那枚此生都无法再戴上的结婚戒指。
　　她本来不该落到这种下场的，她本来、、、、、、她本来、、、、、、她、、、、、、
　　我始终不知道，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一次见她，是2007年新年。我家是2006年年末搬的家，对门就是她家。临近过年，家家张灯结彩，只有她家门上贴满了小广告，没有一丝喜庆。门口放了一个简易鞋架，上面放了两双棉拖鞋，一双黑色有些破旧但很干净，一双白色崭新还带着毛绒绒可爱的兔耳朵。
　　我那时候十一二岁，正是爱臭美又虚荣的年纪，但家里为了买房有些拮据，妈妈已经很久没给我买过漂亮的衣服鞋子，我很喜欢那双兔子拖鞋，盯着看了很久。她们家好像一直没人，兔子拖鞋一直放在那都落了灰也没见挪过，妈妈去敲过门想打招呼，也没见人应门。
　　就在我们一家都觉得那家人大概是搬走了的时候，大年初一那天，门口的兔子拖鞋终于换成了一双棕色的小高跟皮鞋。
　　那双鞋很秀气，像是电视里爱穿公主裙和白色长筒袜的女孩子会穿的。我有点好奇拥有这双鞋的女孩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会是留着大波浪茶色长发，像公主一样的女孩子吗。
　　为了解开疑惑，我在家踩着凳子守着猫眼窥视了很久，终于等到那扇门打开，我连忙打开门，假装要出门，拿出一双鞋子，蹲在门口装模作样的穿起来，一边扣着鞋带，一边偷偷抬头去看她。
　　女孩、、很漂亮，非常的漂亮，我并不能找到非常准确的词去形容她，只知道，一定是无论多少人里，总能第一眼被注意到的那种漂亮，十分耀眼。但不是留着大波浪茶色长发，而是一头黑发，不长，只到肩膀，也没有公主裙和白色长筒袜，只有一件白色的过膝羽绒服，羽绒服下面大概是短裙，短裙下是黑色过膝袜。
　　我开门开的突然，她被吓了一跳，愣了一下，然后自顾自的笑了。她将手里提着的行李包放在鞋架上，然后半弯腰开始穿鞋，间隙忽然说：“你是刚搬来的吗？”
　　我一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抬头看她。
　　我没回答，她又问了一句：“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我点点头：“刚来。”
　　“嗯。”她点点头，穿好鞋子。拎了包就走了。到楼梯拐弯处，她忽然又抬头，冲我笑了笑。
　　看起来，她比我大，但我看不出来她比我大多少。我趿拉着只穿了一只的鞋，趴到楼梯口目送她出了单元楼。
　　回过头，那双漂亮的兔子拖鞋正安安静静躺在鞋架上。
　　我并没有将见过隔壁漂亮姐姐的事情说给爸爸妈妈听，他们整日繁忙，也没有什么时间听我讲话。
　　而妈妈直到在跟楼里的妇女们顺利混熟了之后，才有人贴着她的耳朵，跟她说了几句那户人家的闲话。
　　那时候元宵刚过，临近开学，妈妈在晚饭跟爸爸谈我的转学事情的时候聊起来的，她说的津津有味，声情并茂，好几次筷子都要戳到我的脸上。
　　“听说是被人包养的小三，房子也是男人给买的。过年前怀孕了，被男人老婆闹到家里，闹得可凶了，都拽着头发拖到楼道里打了，警察都来了，后来小孩就流掉了。住院一直住到今天，我就说怎么老也不见人在家，原来是去住院了。”
　　爸爸敷衍的“嗯”着，没怎么用心听。
　　妈妈叹了口气：“哎，大过年的，可够晦气的。说是还有个女儿，上高中了好像，也天天在外面混、、、、、、”
　　我听到“女儿”两个字，立刻来了兴趣，我想这个女儿说的大概就是那双白兔拖鞋的主人了吧，之前见过的那个好看的姐姐。我脑中回忆着她的模样：那时站在从楼道窗户倾泻而下的阳光里的她，冲我微微笑，在我的记忆里，仿佛被镀了一层金光，闪闪发亮，像天使一样明媚。
　　妈妈口中传闻中的她却是：“跟她妈妈一样，爱跟男人鬼混，听说还因为不学好，勾引教授家儿子，被学校通报批评了。这片区都知道，丢死人了。”
　　“教授？哪个教授？”爸爸终于半提起兴趣，问了一句。
　　“大学教授，男孩子跟她一个高中的，爸爸妈妈都是师大教授，前途好的不得了，她也好意思去勾搭别人。”
　　“你听说谁的？”
　　“去楼下超市买菜的时候，正好遇见住我们楼下的那个女的，就短头发的那个，染得黄黄的那个，我们来那天还打招呼了，姓吴，她们一起闲聊，我就听了一会。”
　　“哎呀，你管别人事干嘛，好好过你的日子。整天扯东扯西的。”
　　“这不是在家里，跟你闲聊聊嘛、、、、、、我又不出去跟别人讲。”
　　我记忆的阳光忽然有些暗下去了，漂亮姐姐的样子一会清晰一会灰暗，妈妈口中形容的那个人渐渐在我脑中成型：一个漂亮却浑身社会气的混混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