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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18-真实(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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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真实
陈子柚与迟诺进展很顺利。他俩曾在同一个国家留过学,学科相近,有不少共同的喜好与话题,彼此谦让妥协,相处平和。没几个月,迟诺便将一枚纤巧精致的戒指套到她的中指上。
迟诺是那种外表温和但骨子里强势的人。那时他握着她的手,她本想轻轻地抽回,但他握得用力,她没抽出来。其实他并没紧握到令她完全无法撤手的程度,但她终究没那么做,任他给她套上戒指,并吻了她的手。
迟诺说:“我知现在时机不合适,你心中没准备好。但请给我一个可以等待的机会。”
子柚想,就这样吧,迟诺的确是一个很理想的结婚对象。
她不曾真正地在心中描画过未来结婚对象的形象,也不曾期望过。无非是一个男人,长得不要很差,有份正经工作,喜欢她,没有大的人品问题,足矣。而迟诺显然各方面都严重超标。
她再次对她生活中的那个规律产生疑惑,平凡的寻常的别人都拥有的东西她总是轻易失去,而别人轻易得不到的上好的运气,她却总在不经意间便撞到。难道这也算上天的一种补偿?
她最近的日子的确过得很不错。她与新同事相处默契,原先的旧同事也常喊她一起聚会,甚至旅游时认识的几位朋友也与她网上常联络。她的生活圈子突然大了许多,原先空空荡荡的生活似乎开始拥挤。
她在旧账户上发现一大笔钱,吓了一大跳,电话咨询方知她自己的以及外公留给她的那些公司的股份,因去年公司成功扭亏为盈,今年高额分红,她本来已经把这些股权凭证视作了纪念书签。
她还恢复了早晨慢跑晚上做瑜伽的习惯,身体与精神状态都良好。
总之,她的生活如今洒满阳光。也许,她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心胸越宽广,可以容纳的世界就越大。而之前,她将自己锁在了盒子里。
林医生回校做报告,子柚请他吃饭。
“听说你订婚了。”林医生看着她中指上的戒指。
“只是交往中。”
“你这姑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下子就找到顶尖人物。”
“您真夸张。他只是个公务员而已。”
“你见过他简历没?你没见他这几年来换了多少岗位,被提拔得有多快?但凡这样的人,必是重点培养对象,前途无量。”
子柚不语。
“对了,我和你嫂子上次在路上见到你后,她回家后跟我讲,小柚天生长了一副贵人相,生来就该大富大贵的。她对面相一直有研究,很准的。”
子柚笑:“您和嫂子作为两名自然科学工作者,业余爱好分别是研究手相和面相,说出去谁信啊。嫂子难道没看出来我天生长了一副孤星相?”
“童言无忌,你的人生才刚开始,现在正像九点钟的太阳,未来还长得很呢。”林医生假咳两下,“你真不知道迟诺家里的情况啊,糊涂姑娘?”
迟诺确实没与子柚提过家里的事,她也不曾问过。其实他整个人都透着好家世好教养好品位,无论谈吐举止或者衣着修饰。
子柚儿时也曾被逼着接受严格淑女教育,表情发音,走姿坐姿,书法绘画钢琴舞蹈,她苦不堪言。发家晚的外公是外人眼中的暴发户,结交的也多是这种受益于政策而暴富的人家,所以她更能体会,迟诺那种浑然天成的不经意的低调绝不是如她一般上几堂突击礼仪课程就能学得来的,那更像是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气质,又经历了岁月的沉淀与累积。她见过不少这种人,但很少见过像他这么纯粹的。
其实她见过的人里还有一个绝对的特例,明明生长生存于泥淖之中,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清贵高雅,犹如白莲,单看外在挑不出半丝瑕疵,谁又想得到他的内里千疮百孔,谁想探试只会被苦到麻弊。她生生地将这种联想压到大脑某一钝感皮层之下。
她从来不愿意回想过去,她只想过好未来的每一天。
可是过去的生活,并非只要她不愿回想,就真的不存在。尽管江离城很守诺地一直把她隐藏在暗处,但不代表真的无人知晓。
某日子柚接到陌生号码来电,电话那端一个沙哑的男声轻轻说:“小西柚,别来无恙?还记得我吗?”
她的心沉了一下。尽管那个相隔多年的声音已经变化很大,但她仍然第一时间忆起声音的主人。能喊出“小西柚”这个昵称的,都是曾与她家关系极为亲近的人。
打电话的人是刘全,当年她爸爸的同学与好友,外公最得力的助手。外公生病入院的几个月后,他坐了牢,一长串的罪名,证据确凿。她在知晓这件事后不安了很久。
当年,刘全之于她是一位慈祥友善的长者,之于天德集团则是位高权重声誉佳的核心人物之一。
当时她盯着刊有这段消息的报纸发着呆,江离城淡淡地说了一句“如你所愿”,这句话如惊雷一般炸醒了她。
是她要求江离城替她惩戒背叛外公的那些人,她只提过一次,那时思路不清晰,只记得自己说 “要他们将所获得的加倍偿还”,可她不曾想过要彻底毁弃别人的前程。而且,尽管当时她把所有人都假想成背叛者,却真的没想过刘全会是主谋犯,在她的印象里,他敬外公如父,与父亲像兄弟,待自己如亲生女儿。
那一次,她的世界再次被颠覆了一回,为她所认知的人际关系的幻灭,也为她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倾覆了别人的人生而震撼。
子柚仍沉浸于回忆,电话那头的熟悉男声已呵呵地笑起来:“我提前出狱,已经有一阵子了,不恭喜我吗?”
“恭喜你,刘叔叔。”她干巴巴地说。
“小西柚,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一个算命大仙说,这是个有福星庇佑的孩子,就算未来遇上挫折,也能逢凶化吉。那个大仙很神,是不是?”
子柚屏气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什么都不用做,一生下来就拥有一切。家里遭遇了这么大的事,你一样衣食无忧。公司差点破产清算,你躲在玻璃罩子里,谁也伤不了你;一份力不用出,只坐着等也等能到公司死灰复燃、等到你可以继续做有钱大小姐的这一天。在你委身他人过了几年见不得光的日子后,你一样能以清纯淑女的形象钓上金龟婿,嫁入名门。可是我,我比你努力一百倍,等待我的却是牢房。我在狱里百分百地努力,争取早日释放,出来以后,等待我的却是我太太偷人,我女儿堕落。小西柚,为什么别人都没你那么好命?”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隔着话筒都能感受到他的咬牙切齿。
“你想做什么?”
“听说迟家最小的孙子很宝贝你,听说你准婆婆对你也挺满意。不过,虽说迟家这些年因为一些事情已经不那么重视门第,而且小柚你的出身也不算寒碜。”刘全顿了顿,“但是,别说迟家了,就算是普通人家,也一定希望未来孙媳妇历史清白是不是?长得不像明星一样漂亮没关系,没有留洋的硕士学历也没关系,但是过往不清白那可就有关系了,何况跟你不清白的那个男人有身份有地位,绝不是无名之辈。”刘全又呵呵地笑起来。
子柚在电话这一端笑了一声。这个她从小便尊敬如父的长辈的下限到底在哪里?他背叛外公又出卖她,外公发病的直接原因就是他,现在他居然还要拿着当初出卖她的证据再胁迫她一次。
刘全显然误解了她的笑声,声音里多了几丝狼狈:“你以为这些年你跟他行事隐密,而我手里没了证据,说出去的话就没人信吗?江离城本来想玩死天德集团,结果不止中途收手,还暗暗拉了天德一把,如果不是因为与你有交易,那又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你觉得我无耻,对不起孙天德,对不起你家,可是那人虽然是你的好外公,却绝不是一个好上司,更不是一个好人。他平时不积德,所以在他遭难时才众叛亲离,没人可怜他。我跟了他二十年,被他牵制得束手缚脚,被他压榨完最后一份价值,最后还要一脚踢开我。我只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而已。小柚,是你那没人性的外公把我逼到那一步!”
“刘叔叔,请你尊重逝者。”子柚冷静地打断他的话。
“小柚,你很镇静,太镇静了。莫非迟家小子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你有恃无恐?你以为时代不同了,大家对名节的要求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吗?可是你一定不知道,江离城背后的势力,与迟家是宿敌。这事如果传出去,迟家的面子要往哪儿搁?他们可以不要求孙媳妇无恋爱史,不要求孙媳妇是黄花大闺女,但必然会要求孙媳妇人品端正,洁身自好。我知道,小柚你自己一定是这样解释的,你跟了江离城,是为了救你外公,救你家的事业,但别人会信吗?这件事看在任何一个无关者的眼里,都只有一个理解,你的行为与历史上的那些亡国后委身入侵者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因为怕失去一切,怕吃更多的苦,所以选择向仇人委曲求全。你这样的行为,会叫你那个曾经出过满门忠烈的未来婆家怎么想呢?凡事无不透风的墙,只消我说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等着看迟家笑话的人多的是,自然会有人去核实。也许迟诺爱你爱得可以容忍一切,可以把这一切洗白,但是小西柚啊,在那样一个家庭里,你就是清白如雪也步步艰难,何况背着这么一个大污点,你以后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他说得这么兴致盎然,子柚强忍着不去打断,直到他的话告一段落,她终于问:“你想要什么?”
“呵呵,我喜欢做事干脆的姑娘。一百万,从此这件事就烂在我的肚子里,没有人会知道。我若失信让我不得好死。”
“刘叔叔,谢谢你这么高估我的名节的价值。”
“小西柚,谁的名节都一文不值,但是迟家孙媳妇这个位子还是有价值的对不?你未来的平静生活也是有价值的不是?金龟婿又岂是一百万就能钓到的?”刘全换了一副哄孩子的口气。
子柚在电话的另一头继续轻笑。
听到她的笑声,刘全有些气急败坏:“打个折,八十万,不能再少了。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否则你就等着在八卦小报上见到你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小西柚,你从小我就喜欢你,我可真不愿意亲手把你推进火坑里。”
子柚实实在在地被逗乐了:“刘叔叔,嘴长在你身上,说什么都由你,不见得你发了誓,我就相信你再也不说。而我呢,我做过的事,就算无人说,也不代表不存在,只好由人说去;而我没做过的事,随便别人怎么说,都与我无关。我给你五十万,这是我三天内能筹集到的现金,不可能再多了,不用是来买我的名节,而是为了补偿你。如果你还缺钱,请你另想办法吧。”
“你们家欠我的,岂止五十万!小西柚,孙天德做过的缺德事比我多几倍,却可以装疯卖傻在疗养院颐养天年一直到死,死时还有外孙女儿给他送终,而我却要为他犯过的罪来埋单!”
“随便你,刘叔叔。如果你接受,请给我电话。而且,勒索是刑事犯罪。”子柚切断通话。她心说,你坐牢罪有应得,法律又没诬陷你,你被妻女抛弃也只怪你识人不清,教女无方。可是她终究对刘全有愧意。
刚才他污辱外公令她不爽,但按她对外公行事风格的了解,纵然她不愿非议外公,却相信外公的确有可能亏欠他甚多。而且如他所说,那些可以让外公把牢底坐穿的证据终究都被湮灭,从犯刘全却成为阶下囚。如果不是子柚当初那一句要求,其实他这几年的牢狱之灾也可免。尽管他不是无辜的,但这件事本身并不公正,而这种不公正由她的心魔导致,所以她愿用自己目前可以挪动的五十万现金来换取心灵宁静。至于她的往事,该来的总要来,躲得过一次躲不过永远,她从不寄希望于无人知道,她只求有人能谅解。如果不谅解,她也没办法。
子柚打算向迟诺坦白她的过去。她不觉得有什么对不起他,但是她不愿意她的过去给他以及他的家庭带来困扰。
可是那天迟诺偏偏非常忙,直到傍晚才将一天不方便接听的电话拨了回来,抱歉又懊恼地说,发生了一点棘手事,开了一整天会,看来要熬夜,明天一早还要出远差,恐怕连与她当面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然后匆匆断线。
子柚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却没有机会将话说出口。那天晚上她又失眠,喝了三分之一瓶酒,抽了半盒烟。
她没过分纠结白天的事,虽然她很犯堵。真正让她烦心的是刘全对她过去几年生活的评判。
漆黑的夜里,她坐在阳台的藤编摇椅上,晃来晃去,将烟雾深深吞下,缓缓吐出,反反复复。夜里没有月亮和星星,也没开灯,可见的只有指端一点点微红的火星,她整个人似乎也一点点消融在浓浓的黑暗中。她一直怕黑,此时却想借着对黑暗的恐惧来克服她另外的恐慌。
她忆起过去的十年岁月。她一直自以为是地将自己当做受害者与殉难者,理所当然地得过且过,不问外界的是非。她一度从心灵深处仇恨并厌弃江离城,认定他是毁掉她青春的罪魁祸首。可是,她很少去反思,她明明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她从来没想过,如果当初逼她卖身的不是江离城,而是一个秃顶大肚满脸横肉的糟老头子,她是不是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如果这些年,她的生活如同纪实犯罪文学中的女性一样被蹂躏虐待,她是不是还能撑到现在?以她的个性,她也许宁可自尽也不愿苟活。
如果顺着这种思维,那么,她当年在答应江离城的时候,尽管心中恨透了他,但是否也有那些古怪可耻的情结作祟?比如,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曾经真真实实地被他迷惑,为他心动。他是她一次堕落的见证,所以她在他面前轻易地选择了另一次以及另一种形态的堕落?这些她不愿承认的假设,是否当初都藏在她自以为高尚的牺牲的华丽外衣之下,左右了她的选择?
而且,尽管她从心里如此排斥他,摆着极高的姿态不逢迎他,不接受他的钱物,可是她毕竟利用过他,利用他摆平公司的倾覆,利用他报复叛徒,利用他的资源为外公治病,甚至利用他转嫁自己的自我鄙弃,她将她对这世上一切的不满都集中于他身上,如此她才能够保持平日里的云淡风轻。
这样的假设是她永远都不想正视的,因为会颠覆她这许多年来的精神支柱。如果承认了这一点,那么,其实她一点也不可怜和无辜。当初外公曾经以“虚荣”和“怯懦”来定义她的行为,尽管她死不承认,但如今细想,竟觉得有道理。
子柚又点了一支烟。她吸烟一直很有节制,很少抽这么多。这些年来,尽管她觉得日子暗淡无光透不过气,可是因为怀着对未来的一线希望,她一直很珍惜自己。可是现在,当她不情愿地承认其实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值得珍惜时,那种深深的自弃感再度蔓延全身,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当她再想找个人来恨,来转移这种沉重抑郁的情绪时,却发现她连这个渠道都没有了。
她坐了很久仍无睡意,起身去找手机看时间,却见屏幕显示一个迟诺的未接短信,只有几个字:“睡个好觉。”
那短信是十分钟前发来的。子柚把电话打回去:“是我。”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做了个梦,醒来看见你的短信。”子柚说,“你困不困?如果不困就陪我说会儿话吧。”
迟诺笑:“平时想你多讲几句你总不肯,原来你喜欢凌晨以后再说。不过我可真是困了,还有份很厚的材料需要看,天不亮我就得出发去机场,恐怕要在飞机上补眠。等我出差回来请两天假陪你好不好?你想说多久就说多久。”
“好。你几点的飞机?我去送你。”
“航班太早,机场也远。不用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出差。”
“我去给你送机。”
子柚强制自己眯了两小时,匆匆地洗澡刷牙,开车去机场。为了盖住身上的烟酒味道,她喷了浓郁的香水。她与迟诺交往后,几乎是不用香水的。因为精神不好,她喝了一杯浓咖啡,化了个妆,提前大半个小时出门,把车开得很慢。
子柚感到自己的行为很滑稽,她的行为就像恋爱中的少女。可是她心中没有期待与欣喜,只有茫然。她突然什么都不想对迟诺说了。经过了一夜的自我折磨,她身心疲倦。在昨天之前,她觉得自己值得谅解,所以她想让迟诺知道;但是现在,她不再这么认为,也就失了开口的勇气。
迟诺说他出差三天。不知刘全想把事情闹成什么样,也许等他回来的时候,就是他们分手的时候了。自他们熟识以来,一直都是他在为她做种种的事情,她只需要等待与接受。所以这一次,子柚选择主动靠近,因为也许不会有下次了,她不想留下太多的遗憾与亏欠。
她赶到机场时,迟诺与同伴已经等在那里。子柚途经迟诺最喜欢的早点店时替他买了一份早餐,也买了另外两人的。
年纪最长的那人脸上浮现一个调侃的笑:“有德有貌,怪不得小迟这么认真。”
迟诺悄悄问:“我才是一夜没睡的人,你怎么看起来比我更憔悴。没睡好起这么早做什么?说过不用你来的。”
“你不愿见到我吗?”
“与其见到你这样一副国宝的模样,我还真是宁可见不着你。”迟诺用手掌覆了一下她的眼睛,“看来你昨夜做的是噩梦,今天请个假好好休息一下吧。”
迟诺入登机口前,俯身在她的鬓角处吻了一下,子柚一抬脸,他的唇便擦过了她的唇角,她羞涩一笑,朝他挥挥手,送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