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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爱眉小扎 ...

  •   爱眉:
      与你写信已有多年,如今别出心裁,将之集结成册,却是头一回。
      如今你我尽管远隔重洋,我总还记得你羊角小辫,如水双眸。煤油灯底,纤手破新橙,我偷你一块,你一柄寒刃压我手背……如今还想与你嬉闹,却已是不能。
      前有徐志摩为爱人写信,取名小札,我这一本便叫新扎好了。
      谦鸿

      Chapter 01
      七月自波兰刮来好消息,经世界遗产委员会审议和表决,青海可可西里成功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第二天,评委会主席再次敲锤,福建鼓浪屿也成为世界文化遗产。
      至此,我国已拥有52处世界遗产。
      我所在的杂志社为此辟出特刊,专门介绍近年申遗成功的文化遗产。我领下的任务里有昆曲一项,朋友介绍给我一位知名昆曲表演艺术家叶爱眉女士,要我给她打电话碰碰运气。
      联系之前,我在网上做好功课,从无数的搜索结果里,我得知这是一位昆曲圈内成名已久的老艺术家,早年已经移居海外,近期方才因为邀请回到国内。
      黑白色的老照片上,淡妆的叶爱眉分明眉目清秀,气质如兰,扮上戏装却立马摇身一变,成了娇俏可人,明艳不可方物的大美人。
      只是比她的鼎鼎大名与美丽外表相比,她终身未嫁的情感生活显然更让局外人关心,有关于她倾心一人半生零落的话题始终是票友圈内最热的议题。
      我将功课一一做足,选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给叶女士打去电话,她起初对我的采访兴致平平,直到听我提起“谦鸿”这个名字方才停顿数秒。
      她说:“有关我跟昆曲的缘分,我跟媒体不说谈过千次,也谈过百次。说过的话我不想重复,但如果你想听听这个人的故事,我倒是可以抽空和你讲一讲。”
      我按约定时间到达叶爱眉女士的房间时,她正站在落地窗后定定看着屋外。
      繁华都市,高楼璀璨,东方明珠耸立的地方,是繁华的陆家嘴。而落满历史尘埃的白渡桥下,苏州河清,静静流往的是旧时安恬古朴的故乡。
      叶爱眉女士向我缓缓转身,她穿精致的旗袍,身段仍旧窈窕,鹤发之下尚且童颜,我却看到她眼中的孤独,正如冬日里刮来的苍劲的风,低吟着上个世纪古老幽怨的曲调。

      Chapter 02
      叶爱眉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单是建在小洲上的屋子便是厅堂两进,面阔五间。她穿着绣花的小袄,手纳的布鞋,高兴起来撵着小厮满院子的跑。
      那时候的冬季没有空调,屋里置一口炭盆取暖,手里捧着掐丝珐琅小暖炉,叶爱眉仍旧觉得刺骨冷,总忍不住要往热乎乎的被窝里钻。
      那时候,唯一能让她起来的是每天下午准时会响起的叫唤。脚步利索的男人挑一个摊子,自长长的栈桥走到洲上,高声喊着:“馄饨……卖小馄饨啦。”
      叶爱眉便立刻掀了被子,裹着保姆递过来的棉大衣,脚不沾地地飞奔去。几个铜板扔摊上,她声音糯软地说:“小馄饨一碗,要多放虾皮儿不放葱。”
      比男人还利索的是只比摊子高出半个头的小儿子,面粉团子似的一张脸,瞳仁漆黑,嘴唇被风吹得没血色,一直搁锅上的两只手却被水汽蒸得发红。
      小馄饨一碗二十个,他总趁着亲爹不留神,多给叶爱眉放两个。
      一对熟悉的小伙伴,默契地相互对视一眼,叶爱眉站着吃馄饨的时候,官谦鸿用红通通的小手从摊子底下抽出本小书塞进她棉袄里。
      叶爱眉就从另一边口袋摸出本新的,偷偷给他放回到原地。
      馄饨吃完的时候,整个人也热起来,叶爱眉躺在床上瞧新取回来的书。里头夹着一封小信,一看便知是从废报纸上撕下的角。她却爱不释手,硬是展得平平整整的看。
      官谦鸿跟她一般大,字却写得比她好得多,他喊她爱眉,说近来天凉,你要注意保暖。简简单单一两行,她看过十遍,还要再看十遍。
      吃了男人家两年馄饨,她也便和官谦鸿认识两年。七百多个日子,两人说过的话还凑不足一台戏,写的信却塞满了两个小木箱,她藏在空了的首饰盒里,是最宝贝的东西。
      陡然有一天不见这对父子俩,裹着大衣的叶爱眉在栈桥走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夕阳西下,白雪落满肩头,她揉一揉酸胀的眼睛,不知道官谦鸿变成了什么大鸟,飞去了哪里。
      谁料三天后,爸爸领着戴黑色臂章的官谦鸿回来,推到她面前时说,小孩父亲不知被谁家的车撞倒在街头,就冻死在他眼前,他看小孩可怜就带他回来。
      “以后在家里帮着做点事,喜欢念书就跟你一道去念书。你要记得乖一点,不要欺负这小孩,他叫官谦鸿,跟你一般大。”
      叶爱眉看着失而复得的官谦鸿如释重负,头一次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跟表情,心里明明是同情心疼他的,却又怎么都无法忍住不笑。

      Chapter 03
      诚恳老实的官谦鸿自此成了叶爱眉的小跟班,心头牢牢记着恩人叶先生的话,要一直照看好小姐,不要让人欺侮她,不要让人伤害她。
      叶爱眉走街串巷,他护她在身后,怕有行人车辆撞到她;叶爱眉撵猫惹狗,他拿小棍守她身边,怕无礼畜生咬到她。
      本就被一大家子惯坏的叶小姐更加有恃无恐,调皮任性。一时无聊带着官谦鸿跑进了自家的绣庄,在最漂亮的一副绣品上留下了漆黑的爪印。
      绣庄的大师傅看得心淌血,捧着刺绣一连哀叹许多声。念及叶爱眉少主人身份,轻易不好发作,转而抓了无依无靠的官谦鸿来出气。
      他带着茧的一只手挥到官谦鸿脸上,给了后生狠狠一耳刮,愤愤地骂道:“这么大年纪还不知道懂事,撺掇着小姐跟你一道来闹事。这儿是你玩的地方吗,这儿是绣庄!”
      官谦鸿被打得脸一偏,许久没转正,叶爱眉看得心疼又着急,揪着老头的胡子,说:“谦鸿是我带来的,东西是我弄坏的,你干嘛骂他不骂我,欺负他没人撑腰是不是?”
      老头疼得直打转,赔着笑道:“小姐快饶命!”绕回官谦鸿面前又是一阵掷地有声的话:“人家是小姐,有的是资本胡闹。你是这家的奴才,能这么得意到几时?”
      官谦鸿听得眼内闪一下,脸色微动。叶爱眉连忙用头顶一下多嘴的老头,拽着他手便跑。
      风猎猎的山坡上,结了球的蒲公英被吹散,长着绒毛的种子四散开,羽朵最大的一颗落在官谦鸿头上。叶爱眉将它拨下来,放手心,轻轻一吹便没了。
      两人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叶爱眉撑着下巴看向他,说:“你千万不要听那老头瞎胡说,我才不是什么小姐,你也不是什么奴才。”
      官谦鸿两手垫在后脑勺,有些怔怔地看着她:“那我们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夜里两人搬了小凳去看戏,听的是一曲悠悠扬扬的《牡丹亭》。穿粉裙子的杜丽娘挥水袖,眼含春水地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叶爱眉听得眼发直,回去路上也学着咿咿呀呀。
      她拿手背撞一撞他,挤着眼睛说:“你就是那个柳梦梅,我就是那个杜丽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官谦鸿白了一天的小脸,忽然红得像煮熟了的虾。他抿嘴笑着把脸别开,手却不躲不避跟着回握上了她。

      Chapter 04
      游手好闲的富家小姐忽然爱上了戏,居然痴迷认真得不比醉心几十年的老戏骨要差。
      平日里的零用除了拨出给官谦鸿买小零嘴的那一份,剩下的一起存在小盒里,每每攒到一定数目,叶爱眉就拉着官谦鸿往街上跑。
      发网,头带,小弯,水纱……一点点的攒,隔年拿了压岁去定袍子,肉粉轻盈的布料如雾似水,绣着一串牡丹梅花跟玉兰。
      叶爱眉锁上了闺房的门,一一打扮好了给官谦鸿瞧。水袖一甩还真像那么回事,绕着屋子走一圈,当真是体态飘逸,布踩莲花。
      官谦鸿看得呆了眼。
      叶爱眉却撅一撅嘴,指着自己头顶道:“可惜差一个点翠的头面,那玩意儿贵得很,只好现买一个蓝绸的冲个数。”
      点翠是拿翠鸟脖子上最细最好的一撮羽毛做出得首饰,官谦鸿陪叶爱眉去首饰店挑选时见到过一回,价格着实不便宜。
      他怔怔想着可有别的办法去弄来,叶爱眉忽然一袖子打到他脸上,说:“谦鸿,你这辈子可有什么梦想吗?”
      谦鸿愣了愣,一时想不到,只好摇摇头,叶爱眉却微微仰着头,露出几分得意道:“我想去唱戏,当角儿,站在台上一亮相,台下便满是喝彩的人。”
      一番作为不知怎么七拐八拐绕进了叶先生耳里,叶爱眉被压到书房里质问,她人生得纤细柔弱,性子却刚烈,将头一抬哼声道:“我就是想唱戏。”
      叶先生砸了中意的紫砂壶,气得直拍桌,说:“你是我们叶家的大小姐,不求你成龙成凤,怎么就想做这种不入流的行当。”
      官谦鸿在旁听得直冒汗,使劲儿挥手要叶爱眉别顶嘴,叶爱眉却早已横了一条心,说:“不管入不入流,我就是要唱戏,那是我一辈子的梦想。”
      叶爱眉被盛怒的叶先生锁进了柴房,不许人瞧,也不许人送饭。官谦鸿急得团团转,在叶先生书房外头自太阳高悬跪到月上柳梢头。
      叶先生的命令没得改,他就饿着肚皮去柴房外头陪叶爱眉一起扛。问她冷不冷,她说:“我靠着灶台烤火呢,一点都不冷,你呢?”
      官谦鸿木着一双手,擦一擦淌到嘴皮儿上的鼻涕,小声说:“我穿得多,我也一点都不冷。”他再想一想,说:“爱眉,你为什么就不能服一服软呢?”
      叶爱眉打里哼一声,说:“不服,就是不服。为什么要听他的,那可是我自己的事。”她小拇指顺着柴房上蛀了的小洞往外伸,问:“谦鸿,你能理解我的吧?”
      映着月色,官谦鸿瞧见她白生生的一段指,也将自己的伸过去,碰一碰,说:“嗯。”
      叶爱眉笑着说:“那你可真好。我最近又学了个戏,叫《思凡》,唱的是小尼姑动了凡心要下山,我为你唱一段?”她忽然又顿一顿,说:“我要是那小尼姑,也要为你动心的。”

      Chapter 05
      叶爱眉隔了一天才被放出来,饿得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官谦鸿起早特地给她做了碗小馄饨,她吃得连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
      他在一旁看得眼巴巴,舔了舔干得开裂的嘴巴,叶爱眉问他是不是也想吃,他咽一口唾沫,说:“我早就吃过一大碗,可饱着呢。”
      叶爱眉朝他笑得灿烂又柔和,肚子里却犯嘀咕,她一直都不肯低头,同样倔强的爸爸是怎么肯放她出来的?谜题没能维持多久,她被押回到书房,叶先生差人捧个箱子扔到她跟前。
      叶爱眉看得两眼都直了,这不是她费心劳神攒了多年的行头吗,为了掩人耳目特地锁进箱子,藏到秘密处,如今怎么被爸爸给翻了出来?
      她立马瞪向一边唯一知情的官谦鸿,他怔忪一下低了头,露出心虚的神色。
      叶爱眉心如刀绞,偏偏叶先生还要官谦鸿开箱绞她的衣服。叶爱眉一下扑在箱子上,神色凄厉,口吻严厉道:“谁敢,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去绞了!”
      官谦鸿进退维谷,最终拿起了叶先生递来的剪子。
      肉粉的裙子成了丝丝条条的碎布,精致的头脸变作支离破碎的垃圾,她飘逸的体态、妩媚的甩袖,一一不见了,全成了记忆里依稀的断壁残垣。
      叶爱眉哭红了双眼,喊哑了嗓子,自那之后,她真的没有再理过官谦鸿。
      唯一的例外是叶爱眉被送进城里去进学堂,临走前她到官谦鸿房里去看他,形色寂寥地讲:“你当真不同我去念书吗?留下来做什么,当叶家一辈子的杂役吗?”
      官谦鸿正摆弄桌上的死鸟,瞧见她,连忙用身子挡一下。他神色微动,似想说什么,却终是微微垂着头,低声道:“就不送小姐了。”
      叶爱眉气得脸发红,说随你便。官谦鸿看着她夺门而出的背影,却不由得叹出一口气。
      叶爱眉离开的那日下午,官谦鸿进到绣庄跪在了大师傅身前。
      旧日里打过他巴掌的师傅端着架子道:“可是想好了,拜了我的师,入了我的行,开弓没有回头箭,这辈子可就不能再回头了。”
      官谦鸿将头磕得当当响,说:“想好了!不回头!”

      Chapter 06
      叶爱眉在学堂里学科学念洋文,官谦鸿在绣庄里学刺绣做衣服。仅有的见面,是叶爱眉一年两回的寒暑假,不过因为曾经的那件事,早已不再如小时候那般和睦。
      叶爱眉年纪越大,越发出挑,细长秀丽的眉眼全继承她的母亲,高挑婀娜的身段来自于她的父亲。学堂里追求她的人很多,家书上写,她近来与班上一个男孩很谈得来。
      家里无人反对,连一点异议都不曾有,看重的是男孩的身家,烟草大王的儿子,只是叫出名字,也是当地响当当的一个人物。
      寒假的时候,叶爱眉带着他上门,他穿合身挺括的羊毛西服,花灰色长大衣,人长得英俊风流。客客气气地带着礼物来,分给厅里的每个人。
      发到一个年轻后生的跟前,他犯迷糊,叶先生连忙给他做介绍,说:“这是跟爱眉一道长大的官谦鸿,现在在绣庄里做事的。”
      男孩点着头,却将手里盒子放回去,重新捡了个包装素朴的递过去。官谦鸿不动声色地收下来,离开前礼貌地说:“谢谢先生了。”
      叶爱眉后来在绣庄里找到了官谦鸿,他正拿着针教一个女孩刺绣,叶爱眉知道如今老师傅年纪渐长久不问世,他俨然成了绣庄新的顶梁柱。
      叶爱眉在旁盯着看了会儿,官谦鸿才发现她,扔下针,步履匆忙地来到她跟前,问你怎么过来了,叶爱眉说:“来看看你,你现在越发出息了。”
      官谦鸿一笑便腼腆,倒还像是当年给她多放两馄饨的小男孩,他道:“哪里,尽是些说不上嘴的小事,比不上你在学堂学知识,我就是一个粗人罢了。”
      两个人沿着长坡走,绿草贴了一身黄,蒲公英也挤在了泥土里。
      官谦鸿说那男孩很不错,行事为人很妥帖,长得也不错。叶爱眉也笑道:“人还特别的幽默,又博学,家里很厉害的,特别是他妈妈,早年是有名的闺门旦,我现在跟着她学戏。”
      官谦鸿意外:“你还在学戏吗?”叶爱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若有所思地说:“那很好,很好的……可你就不怕告诉我,我又告诉先生吗?”
      叶爱眉却很是坦然,说:“不怕的,我都这么大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况且他说要送我去留洋,跟那男孩儿一道去,隔着一道长长的海,他更不能把我怎么着。”
      “去留洋?”官谦鸿忽的停下脚,满脸惊骇地看着她。
      叶爱眉也跟着站定了,深深看着他,试图从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她期盼着,也忐忑着,最后却只看到他又一次垂下头,听他淡淡地说:“那也好。”
      回去路上,来接她的男孩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大衣,提及官谦鸿,说:“那是你家的奴才吧,模样生得还不错,人也太守旧了,你瞧见没,他还穿着袍子呢。”
      转头一看,叶爱眉竟然落了一脸的泪,他大骇着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摇头复摇头。心里一个声音说,他才不是我家的奴才,他是我年少时的爱人,我魂牵梦绕的柳梦梅。
      如今他不在意我了,我说要和别人走,他却只是点点头,说那也好。

      Chapter 07
      那一年的春天不太平,久而不退的寒潮笼罩着小洲。
      绣庄的师傅抵不过这料峭春寒先走了一步,家里吊唁的白布未扯,叶先生又跟着一道驾鹤西游随风远,叶家的生意就彻底落在了官谦鸿过于沉重的担子上。
      而不远处,炮声渐响,战争打到了家门前。
      但凡有点家底的都往远了跑,烟草大王也要送自家儿子去海外。走时告诉叶爱眉,已经替她多买了一张船票,开船某年某日某时辰,要她一定别迟到。
      叶爱眉却临阵脱逃,带着一箱子戏服头脸回了家。路上遇到流弹跟炮火,炸得拉车的折了腿,最后是她一路屁滚尿流地跑回家。
      头发散了,衣服破了,乱成一个疯子似的扑进到官谦鸿怀里。官谦鸿吓一跳,两手紧紧搂着她腰问为什么不走,她方才知道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舍不得你。”
      再怎么坚韧的心也软成绕指柔,官谦鸿给她打水洗脸梳头发,又亲自做了一碗小馄饨喂进她嘴里。他嘴唇湿润地印到她眼睛上,叹着气道:“你真傻。”
      没想到第二天他却变了脸,差人重新收拾了她的东西送门口,说:“车子已经给你准备好,搭的是今晚开往美利坚的一班船,你快点走,不要留。”
      叶爱眉大惊失色,问:“你跟我一道走吗?”
      官谦鸿却摇头,抬眸看着前日被炸开的前厅一角,说:“绣庄的事情我放不下,手底下还有百来号工人要安顿,你走吧,跟那男孩一道去,我会定时给你汇钱的。”
      叶爱眉怎么也不肯,攥着他手要他一道走,他低头看着她,缓缓道:“爱眉,你不要这样,去了那里,随你想唱戏,唱多久。你跟他会有很好的未来,会生很多的小孩。别管我,我是一个没什么用的粗人,你却不一样。”
      叶爱眉几乎泣不成声,说:“谦鸿——”话却被他打断,他说:“其实我早已经跟人定了亲,那个女孩你也认得的,上次你来绣庄,我教她刺绣。”
      叶爱眉这才如梦初醒,恍惚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急于送自己出去,她几乎是一路踉跄去拿自己的行李,临走前指着他道:“谦鸿,你好——你好——”绝情。
      话却成不句,语也不成调,官谦鸿站在豁了半边的门廊下静静看她,眼中深沉如星空大海,他又喊她一声:“爱眉……”
      叶爱眉最终搭上了去往异乡的轮船,一呆便是几十年。
      每每回首往事仍旧觉得他那深邃的眼里似有什么要流淌出来,那久违的一声“爱眉”之后要说出点什么,却最终消逝在那个寒冷的春天,他暗淡的身影之后。

      Chapter 08
      叶爱眉说完这个故事,已是满面泪痕。我给她递去一张面纸,她温柔而尴尬地笑道:“真的不好意思,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总还不能释怀。”
      我将录音笔重新抓回到手中,问:“那之后,您还有和官先生联系过吗?”
      叶爱眉点点头,说:“有的,他就像他承诺过的一样,一直经营着我们叶家的绣庄。他每月都按时打钱给我,一直到现在,我的银行卡上都一直有入账。”
      我翻阅资料,说:“是的,你们叶家的绣庄一直经营到现在,这么古老却保持活力的企业,现在已经不多了。官先生还是国内有名的刺绣大师,作品在市场上一直很是热门。”
      叶爱眉说:“这些事我就不清楚了,离开之后,我就一直不想过多了解他的消息。他倒是常常给我写信,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问:“比如呢?”
      叶爱眉说:“比如他很快就和那个女人结了婚,婚礼举办得很是盛大,绣庄开了一百桌,乡里乡亲都来凑热闹。比如隔年他就抱了儿子,他和那女人的感情一直非常好。”
      说过不想了解他消息,却对他传来的消息如此记忆犹新,我笑了笑,心中却酸楚。
      叶爱眉说:“我也不甘示弱,跟他说我和那烟草大王的儿子结了婚,我们在加州的热辣阳光下买了栋豪华别墅,替孩子取的名字已经排到了第十个。”
      而事实是,叶爱眉女士终身未嫁,无论前赴后继的追求者有多狂热,她心中永远存着一块不被人沾染的绿洲。
      我说:“叶女士,您愿不愿意和我一道去您的家乡走一走,探访一些旧时的老朋友。因为据我搜集到的消息,在您走后几个月,叶家的房子和绣庄就在炮火中全部化为灰烬了。”
      叶爱眉一脸惊惶,很快就另约时间与我坐上了去程的巴士。顺着美丽的苏州河一路前行,烟雨朦胧中的江南水乡逐渐成形。
      叶家还在,绣庄亦存,只是在当地人的描述中得知,这已是近年重建后的产物,并不是当年那个鼎盛时期留存下的古董。
      我们在人指引下找到了叶家绣庄新一代的掌门人,叶爱眉一看到这位气质沉淀的中年人,便十分熟稔地喊出他小名。
      官谦鸿寄来的相片里,多半是这一位的脸,叶爱眉看得多了,眉眼唇鼻都刻在心里,如今真的见到,也是一眼便知他即是官谦鸿的儿子。
      男人久没听到这名字,吃了一惊,认出老人之后又恍然大悟,他说:“你是叶小姐。”
      叶爱眉知道官谦鸿已经过世,只能在寒暄中问他妈妈身体是否还好,男人却更加惊讶,说:“我妈妈?爸爸没有告诉过你吗,我其实是一个孤儿,是他收养了我。”

      Chapter 09
      风雨飘摇的旧水乡,被炮火砸得面目疮痍。绣庄的工人死伤了好几个,其中一对夫妻不幸罹难,留下了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官谦鸿念及他可怜,兼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便毅然决然地收养了他。
      那个萧索的年头,官谦鸿守着一堆废墟中的破败家业,身后还跟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能够吃饱已是不易,怎么还会有家庭肯把女儿嫁给他?
      男人说:“爸爸那几年过得很辛苦,既要让绣庄恢复运营,还要时刻躲着落下的炮弹。往往日子刚刚好一点,就被天灾或是人祸搞得前功尽弃。何况……他还被炸断了一条腿。”
      “断了一条腿?”叶爱眉震惊得无以复加,她嗫嚅道:“我竟然从来都不知道。”
      官谦鸿在最为黑暗的岁月里孑然独行,破败,孩子,一条腿。她却在繁华的异国他乡晒太阳,成名,掌声,开派对。陡然一天告诉她,他所有的美好描绘都只是一个要她安心的谎言,她双手捂住脸,无法自持地痛哭起来。
      男人这时从屋里搬出一个大木箱,说:“这是爸爸给您写的信,不管有多忙多辛苦,他每天都坚持给您写一封,去世的时候他要用火都烧了,这是我抢救下来的一点……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我的大名叫‘念眉’。”
      打开箱子,经年的灰尘如蝶翼般升腾,发黄薄脆的纸张上还留着火烧过的干枯痕迹。叶爱眉忽然跪下来,捧着印有他墨迹和心意的信,良久地沉默。

      爱眉:
      今日雨过天晴,初夏已到,院里的蒲公英开出大片黄色的花。念眉想采,被我喝止,他委屈得淌下眼泪,说再也不会原谅我。
      我立时一愣,忆起当初你也说过同样的话。幸好做不得数,隔日他便爬上我腿。爱眉,当年之事我未曾告诉先生,是他自己着人找到的箱子。
      你别再怪我。
      谦鸿

      叶爱眉一片一片看得仔细,心如刀割,唇角却带奇异笑容。
      她想谦鸿,你对我深情一片,我也没有负你。你总骗我骗得好苦,你若对我不舍,喊我留下,我当真会不留?那夜风大雨急,我偏在渡口等上你整整一晚,你不来,我不肯走。
      是我这小姐身子支撑不住,被好心人抬上轮船,方才远渡重洋离你甚远。你说你娶妻生子,幸福美满,我偏为你守上一世,孤独终老,要在地下相见时羞得你面红耳赤。
      谦鸿,你送我走时偷放我箱子里的头面衣服我都很是喜欢,点翠的顶花做得精致,衣裙的绣工很是了得,我偏是不领你情,最艰难的日子也不屑典当,宁可让自己喝风。
      谦鸿。谦鸿。

      Chapter 10
      回到杂志社整理文稿的时候,我久久不能平复心情。是谁说的平凡之人不能有旷世传奇,在我眼里,叶爱眉与官谦鸿的这一段感情便是难得的传奇。
      稿子刊发当天,我听说叶爱眉女士捐出了她毕生最为心爱的一身行头,点翠头面和刺绣衣裙出自于大名鼎鼎的大师官谦鸿之手。
      媒体评价,这是官大师一生最精美的作品,超越他生涯中所有其他的作品。
      我看了淡淡一笑,想这必然,煤油灯下,修长手底,他将一生最炽热的爱恋都黏进了这翠色纹路里,缝进了这细密针脚中。
      耳边,恍惚还留着叶爱眉女士的吟唱。悠长的栈桥,绕着青荇的小洲,面阔五间的宅邸里,她悠悠扬扬唱起了一段昆腔。
      戏文说的是一个思凡的小尼姑,她厌倦了青灯古佛伴残生,避开优婆塞与优婆夷,只在神知鬼觉里下了山。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
      再细听,似乎还有另一个清脆的男声,隔着窄窄的一道门问着:“爱眉,要不要来一碗小馄饨,多放虾皮儿不放葱。”

      ——刊于爱格2018 2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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