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未眠》达西先生

2、第二章

　　柏林的仲夏无疑是迷人的，在这个短促的黄金般的季节里，所有的草木都在拼命疯长。那些掩映着古老建筑的葱茏树荫，从阳台上垂下星星点点的白蔷薇，以及汩汩流动的喷泉，都被夕阳的余晖浸染上一种明丽的金红。空旷的亚历山大广场上仍旧停着不少鸽子，但漫步在方场上的人群却消失了。在一片”哗哗“的扇翅声中，赫尔曼遗憾的瞥一眼街角，那里曾有一家不错的啤酒馆，但现在除了已被木板钉死的门窗和摇摇欲坠的黄铜门牌，他什么都看不见。
　　队伍很快转入背阴的巷道，一股不祥的湿冷气流立刻扑面而来。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赫尔曼局促的咳了一声，目光落在了同行的长官身上。然而，穿着党卫军服的青年似乎无动于衷，毫无血色的脸缺乏表情，让他看上去活像个吸血鬼。
　　“上尉？”走在前面的士兵停了下来，他迟疑的看着路德维希。上尉点点头所有人便迅速分散开去。赫尔曼跟着路德维希走到巷末的独幢楼房前，那是一座带着浓郁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尽管外观有些陈旧，但那些精雕细刻的纹饰依然相当漂亮。赫尔曼摁下电铃，等了很久一个神态疲惫的女人才拉开了大门，她不安的望着门外的访客：“请问……”
　　“小姐，我很抱歉打扰您，但这是例行检查。”彬彬有礼的青年有一整套唬弄人的把戏，他微笑的表情一扫先前的阴郁，不着痕迹的销蚀着门内女士的戒备。不过赫尔曼很清楚能劳烦这条变色龙亲自出马的可绝不是什么善茬。
　　“希望您能配合。”路德维希坐在米色沙发上，他的声音低缓柔和，祖母绿般的眼睛清澈透明，如果忽略那身党卫队服他分明是一个不错的绅士。上尉周旋于维也纳沙龙的本事让赫尔曼既惊叹又不屑，他移开视线来来回回扫视着房间：印着碎花的墙纸、与沙发罩同色的窗帘、乌黑的桃花心木小圆桌以及插着水红玫瑰的玻璃花瓶……所有的摆设都放置得体，但和其他同样处在这个阶级的家庭相比也没什么特别。赫尔曼少尉无趣的等着路德维希结束，不过看上去微笑的上尉还没有停止的意思。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傍晚天幕上瑰丽的色彩也随着墙角立钟的“咔哒咔哒”声一点一点漏尽。终于，路德维希站了起来：“好吧，就到这里。祝您晚上愉快。”赫尔曼松了口气的为上尉拉开门，但上尉脸上面具般的笑意却让他不太舒服。
　　“赫尔曼，待会儿有什么安排？”路德维希看了看门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少尉弄不清长官的意思，所以他决定说实话。
　　“那么，你不会介意我让你加班吧？”路德维希退到一边，在赫尔曼怀疑的目光中向等在外面的盖世太保们比了一个手势，那些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刻冲了过来，粗暴的撞开了长官身后那扇尚未合好的门。突如其来的冲击使门口那位可怜的女士面色惨白，她呆若木鸡的盯着正在屋内翻箱倒柜的秘密警察，直到赫尔曼再次将她带到路德维希面前。
　　“我再给您一次机会，您是谁？”路德维希一摘掉那块温和的面具，冷冰冰的傲慢便从他的脸上显现出来。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先生。”抿的发白的的双唇透露了女人的紧张，不过总的来说她还算镇定。路德维希哼一声：“如果在昨天我说不定就相信您的鬼话了，但在今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真正的玛伦小姐在一年前就在波茨坦染肺炎死了，这是当地的圣约翰医院开出的证明，您要确定一下吗？”
　　“不用了。”棕发的女士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是玛伦的堂姐，我住在死去妹妹的房子里，这又有什么问题？”
　　“您一定知道萨克森豪森①，我在那里的同事有不少治疗健忘的方法，您愿意试试吗？”路德维希转动着手指，“我保证，就连最顽固的俄国人也会开口。”这是一个巧妙的威胁，尽管上尉是不可能真的让萨克森豪森的人插手这件事，但赫尔曼却清楚的看见冷汗已经洇湿了‘玛伦小姐’的后背。
　　“我不知道！你问多少次都是一样的！”尖利的女声突然撕破了屋内凝滞的空气，崩溃的女人想跳起来但被人压住了，她恶狠狠地瞪着对面。比起保安局血淋淋的拷问，路德维希无疑保留了谍报局较为文雅的作风，但失控的场面仍让赫尔曼相当遗憾，至少以目前的状况他是同意用一点强硬手段的。
　　“该死的！有什么卡住了。”笨重的柜子被一个士兵拍得砰砰作响，可坚固的老式家具却纹丝不动。路德维希厌恶的瞟一眼噪音源，然而很快他的表情就变得微妙起来：“噢，用枪把锁弄开，别浪费时间了。”
　　“不，你们不能！”女人的脸陡然变得铁青，但上尉打定主意不再理会。几声枪响过后，让在场所有的盖世太保都兴奋异常的结果出现了——空空如也的柜子隐藏的是一个入口，尽管有木板掩盖，一股药味却飘散在空气中。
　　“药品，这可真有意思，您不会是开了一家秘密医院吧？”路德维希的脸庞在灯光下如霜雪般冰冷，赫尔曼咽了口唾沫，手指不自觉的蹭了蹭腰间的枪柄。但事实证明赫尔曼少尉的担忧是多余的，因为被人从地下密室拖出来的仅仅是一个缠着绷带的瘦骨如柴的病人，他蜡黄的脸色和干枯的嘴唇还有沉重的喘息都显示了这个人已经不再具有任何实质性的威胁。
　　“上帝，猜猜这是谁？”路德维希仔细观察着那名伤员，“伟大的威尔金先生，我听过您的广播，说实话您演讲精彩极了，如果不是您把那些肮脏的□□煽动起来，给我们制造了许多麻烦，我还真乐意为您鼓掌呢！”被捕的男人似乎想撕碎眼前的魔鬼，但这似乎不太容易最终他只拉出一个虚弱的嘲笑。
　　赫尔曼皱着眉头看着被拽出门去的男人，几乎不能相信就在刚刚，北德最具影响隐蔽最深的地下抵抗领袖已经被捕。
　　“现在该您啦，小姐……”路德维希转过身，然而回答上尉的是一声枪响，女人开了枪对着自己。血线如同一条丑陋的虫沿着她的太阳穴蜿蜒而下，殷红的水滴掉在黄色的沙发上仿佛绽开在荒原上的暗褐花朵，突兀得怪异。一阵痉挛使路德维希的嘴唇收缩了一下，他抽搐般绞紧手指，恶狠狠的目光几乎把人戳穿。赫尔曼却清晰地感到一股深深的颓丧笼罩着这个男人，那优美的雪白脖颈被深色的衣领映衬得更加脆弱。
　　等到尸体也被弄走，整个房间就安静得只能听见钟表的走动声。“我记得这处房产是尤尔根家的？”上尉突然问道。
　　“不，这里只是尤尔根爵士夫人娘家的财产。”赫尔曼庆幸自己昨晚看过将调查报告并且现在还能记住。
　　“哦，不是他家的？这真是可惜，那个畏首畏尾的老家伙可让人伤透了脑筋。”路德维希摆摆手，“所以，我们可以给他找些麻烦……赫尔曼，你看‘勾结抵抗组织窝藏罪犯’这个理由怎么样？”上帝保佑！在血腥气还没挥发的房间里，这种明目张胆的栽赃让一股凉意从少尉的脚心一直流窜到头顶，他张了张嘴但喉咙里只发处几个含混的音节。
　　路德维希投给少尉一个模棱两可的眼神，毫不在意的踩过那块浸了血的地毯：“走吧，这里的空气不干净。”那种纤细的软绵绵的语调令赫尔曼不由自主的联想起吞吐着毒信子金环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