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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五章 心上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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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颐蕙自记事以来,总是被陈家人遗忘的那个,只是这两日,陈老爷忽然关心起她来,时常留她下来,让她送些果点、茶水到太后房里,或让她引大夫去小燕子房里,为其诊脉开方子,颐蕙闲下来时,常常苦笑:也不知这份儿“关心”,是真心还是假意,更不知,若自己未能得到太后的信任,这份“关心”却能维持得了多久?寻常百姓家,虽过得苦些,亲情倒是不假,每日的热闹也是发自内心,而陈家,所谓“父慈子孝”,所谓“兄友弟恭”,竟都是做给外人看而已,一切都为着“利益”二字转着,呆在这样的家里,又有什么趣儿呢?想起父亲昨日与自己的一番“恳谈”,其意竟是要让自己搏得五阿哥心,从此平步青云,嫁入宫中。然而,陈家已是如此凉薄,宫门深似海,葬送多少红颜?父亲这心思,竟是要将她推入火坑里。
小心翼翼提着手中两个食盒,走到小燕子房门前,将食盒搁在走廊上,正待抬手敲门,门便从内打了开来,倒将她吓了一大跳,慌乱间只见着眼前之人穿着团龙服,猜着大概是永琪,便红着脸垂下头来,不敢往那人脸上再看,屈膝福了一福,转身将食盒提回,匆匆进门,将内里几个小碟儿一一摆在案上,笑道:“这里是些时令小点,海宁独有的,父亲才命人做好,让颐蕙送来给福晋尝尝。颐蕙以为五阿哥不在,才顺道过来的,没想到……失礼了。”小燕子笑道:“永琪也是今天才得空,不用去前厅的,也难怪你会误撞上。反正皇阿玛昨日也说过,这‘待月阁’中和在宫中一样,不必讲究礼节,撞上也就撞上了,你不用放在心上啦。”说着要下床来看看那食盒儿,永琪一把按住,刮着她的鼻子,笑道:“你又忘了,太医说你前几天坐船,过于乏累,让你好生卧床歇着的。”小燕子苦着脸:“我已经在床上待了两天了,这已经是破天荒第一次,你就让我下来走走,我不蹦不跳,不跑不闹的,能有什么问题啊?”见永琪皱眉要说话,她轻轻倚在永琪肩上,撒娇似的捏了捏他的手背,轻声呢哝,似在商量着什么,永琪与她讨价还价半天,终是败在了爱妻的可怜模样下,替她整了整衣服,披上一件短式披风,扶她起来,小燕子挣脱他的手:“我还没到那不能动的时候呢。”永琪苦笑着松手,看她好奇地一一打量那些点心,一样样地询问,忽然觉得,她现下的样子,根本就与家中的绵亿毫无二致,摇了摇头,也跟上来,听颐蕙一一将点心名字、来历道来,小燕子听到精彩处,不禁捧腹,永琪却暗道:“这陈四姑娘心中才学,怕不下于紫薇,却为何,在陈家家主面前,并不得喜爱呢?”但这毕竟是陈家家事,此想法也就是一闪而过,他已觉有些失礼,尴尬地咳了咳,替小燕子拭去眼角处笑出的一颗泪珠。
颐蕙看着眼前二人,突然于心中一叹,父亲千方百计谋得自己与五阿哥见面机会,甚至不惜与太太争吵,这番用心,怕要落空。瞧这二人,虽说不得夫唱妇随,举案齐眉,但那份流于二人间的情谊,明眼人一眼可见,是历尽了许多患难后,结下的。二人早已是一体,其中又怎容得他人?罢罢罢,自己那份儿见不得人的心思,便随那段陈年往事一道,藏入地下吧。只愿太后万莫应了父亲所请,否则,自己当真是要万劫不复了!
她心思如电转,手上却不停,将食盒收好,笑对小燕子道:“既然福晋喜欢,便请尽性而食。颐蕙晚间再来收拾碟碗。”永琪正替小燕子剥着栗子壳儿,听到这话,笑道:“怎敢再劳烦四姑娘?我过会儿让人送去便是。”颐蕙应了,提着空篮出门,回身关门的瞬间,但见永琪伸手拈下小燕子颊边残渣,咬了咬下唇,终也未止住泪珠滑落。五阿哥何等知礼之人,平日行止分毫不错,今日所为,显见这些动作是如何纯熟了。五福晋何幸,有堂堂皇子悉心照料,而自己……自己这一生,怕是永远要淹在父亲的权术争斗中,做一颗可弃可移的棋子了……
她适才想法那般洒脱,旧府亭下挨训,五阿哥助她脱困,替她打点府中人情,这历历往事,此时却竟有如昨日一般。她早知,自己乃是沧海一粟,五阿哥乃天边星辰,只可远观仰视,断不可为之动情,但她从生至此,十七载的人生中,将人情冷暖历尽,十七年里,竟只有那一刻被人关心过,几番波折下来,每每遇挫,便要想起五阿哥当日模样,似乎那便是她力量的来源。这情丝已种,如今要瞬间拔除,等于要将心化为灰烬,将昔日温暖尽忘却,回房不过半盏茶的路程,她却步步仿似踏在针尖上,痛楚直达心肺。
“四妹妹。”颐蕙穿过竹林时,右肩忽然一沉,有人在耳边轻唤,只看见那袭蝶戏牡丹衣裙,便知是三姐陈颐萱了。笑着止步,与她攀谈两句,道了乏,便要回自己的院子里,却被颐萱轻轻揽住,目中含泪:“我方才本想找福晋说话,都看到了……可怜妹妹一片痴心托与负心人……”颐蕙听了这话,突觉心如针刺,疼痛异常,心道,这家中终还是有人会懂自己,忍不住与她抱头痛哭,陈颐萱举帕为她拭泪,道:“妹妹莫哭,那般不识珠玉,单将顽石当宝的人,妹妹便嫁了,又有什么趣儿?”颐蕙摇头道:“五福晋天生丽质,又有非凡气质,更与五阿哥同甘共苦过,妹妹不过蒲柳之姿,昔日动心已是不该,如今,有哪还敢去想?”颐萱点头:“这才是个知礼的女孩儿。”正说着,竹叶作响,颐蕙仓惶看去,原来是陈夫人,只见她面上含威,怒目看着自己,身后带着嬷嬷,不用思忖,便知是自己的话,被她们听去,又羞又急,不敢说话,只怀疑地看了陈颐萱一眼,心中猜测,陈夫人为何好巧不巧,此时藏在林中。陈夫人斥了她两句,便要嬷嬷拿来家法,颐萱跪地苦苦求情,又将昔日情由说出,陈夫人这才怒哼一声,让嬷嬷退下,对陈颐蕙怒斥两句,道是女孩儿要自重,这等“丑事”若被别人听见,岂不成了陈家笑话云云,陈颐蕙低头应了,一名嬷嬷提醒陈夫人要去前院见太后,夫人这才愤愤离去。颐蕙颓然歪在竹子上,半晌才缓过神,将姐姐扶起,心里愧疚,家中也就这位姐姐对自己稍有些关怀,今日却因自己不慎,险些累她不说,自己竟还要怀疑她,想着头也抬不起来,颐萱似乎不知她的心事,牵了她安慰道:“娘就是这样,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也怪我,不该在这儿与妹妹说这些,若累妹妹声名受污,就是我的不是了。”颐蕙越加不安,谢了她相助,心里道:“今后再不该随意怀疑别人的。”
这时,陈邦国正站在乾隆和太后面前,战战兢兢,大气儿也不敢出。他不知问题出自何处,不知为何一夜之间,乾隆竟开始怀疑起颐蕙的身世来。
他想言语搪塞过去,然乾隆何等聪明,两句话便逼问得他不敢继续隐藏,只得跪地道:“皇上,求皇上恕罪,颐蕙确是皇上心中想的那人。当日,方家灭门,二夫人身怀六甲,一夜白头,终日戚戚,拼着半条命生下那孩子来。臣,臣也是一时不忍,便留下了颐蕙来,养在家中,对外宣称乃是妾室所出,平日也未敢对她丝毫关心。臣瞒着太后做下此事,又骗了天下人,实在不敢将事情禀报给皇上,请皇上恕罪。但当日恩怨,家中除臣之外别无他人知晓,颐蕙更是半点不知,臣保证以后也不会与她说起这事儿!”
乾隆跌足叹道:“朕自然信你,不会拿举家性命做赌。论理,这孩子就不该留下……不过朕知你是好心,只不该连朕也瞒。朕虽养于宫中,但到底与陈家此生也脱不离了,你若早告知朕,那孩子也不用受这多年苦楚……”
太后一生背负罪责,认为对自己女儿不起,听闻了外孙女在世,又听了她这些年遭际,不禁抹泪:“哀家何愿杀她?当年之痛,犹如昨日一般。那孩子,与玉敏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一样的聪明多才,一样的漂亮……如今便是有刀在哀家面前,哀家也下不了手了。你便将心放宽,如往常一般待她即可。“陈邦国心道,你皇家这桩秘密,害得陈家折了多少旧人?连方家也覆灭,这般大事,我哪敢轻易相告?但如今是有苦说不出,只能草草应了,乾隆又道:“其实,太后与朕,对不起她们母女……若她有什需要,你尽可告知朕,朕为她备下。”陈邦国踯躅:“其实,臣与她也并不亲近,竟不知其所想,只是……”乾隆令他说下去,陈邦国接道:“只是臣有一桩心事,想叫颐蕙入宫去,一来可以侍奉太后,稍解太后忧愁;二来她也可再不用因出身而受众人白眼了。”
乾隆望着天花板,心道,陈邦国怕还有“三来”未说出口——陈颐蕙进了宫,无论往后知晓身份与否,与陈家便再无纠葛,陈家也不会因此遭连累。而他体谅陈邦国之心,与太后耳语几句,太后便欣然答应下来——亲女已无再见期,外孙女,便是她唯一的嫡亲后辈儿了。
太后看了看陈邦国表情,忽问道:“你毕竟是颐蕙父亲,哀家也得问问你……看你样子,似乎对未来女婿,有人选了?是哪家王孙,说出来,哀家也好先行考量。”陈邦国弯腰道:“臣乃外臣,何敢攀附王孙?只是……这颐蕙姑娘,幼年时曾为……五阿哥所助,臣暗中观察,似乎,她的心……”他额上冒汗,不敢再说,太后皱眉道:“劝给永琪纳妾之人也不算少,只永琪心意甚决,若逼之过切,恐有不美之事发生。而且小燕子有了身孕,受不得这刺激……再说,颐蕙毕竟身份不同……居于小燕子之下,也好像委屈了她。不若哀家在京中子弟中另择人选,帮你说说罢?”
陈邦国半是失望半是欣喜,心道陈颐蕙这麻烦,终是推了出去,当初只是见着她母亲苦苦挣扎下,依旧言辞恳切地托付于己,一时动了不忍之心,便是箭在弦上,无可挽回,这些年来也不知担了多少惊吓忧心,如今总算是解脱了,松下一口气来,他说话也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