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八章 蓼花愁(上) ...
-
颐蕙回家时,陈慕榕已是昏昏沉沉,因是不被重视的庶子,他身边也没几人服侍,倒是避入佛门,数年不回的母亲,完全不顾家人惊诧或鄙夷的目光,赶回了家中,守在儿子身边,日夜不休。颐蕙看一眼母亲,见她面有戚色,心中略觉奇怪,但一时也想不出为何,只得急步上前,给母亲请安。缁衣打扮的陈家五姨太——如今该叫她“静安师太”了,只淡淡一扬拂尘,令她起身,上下打量一眼,点头道:“四姑娘越发稳重了。”颐蕙早已惯于母亲的冷淡,只低头听话,静安师太凝视她许久,也不知心中何想,最后化作一丝叹息,道:“令兄心有执念,不愿归去,你便陪他一下,好好听听他的话吧。贫尼……先回庵里了。”说罢已站起身来。
颐蕙诧异,印象中,母亲甚是疼爱兄长,难道便因为出家,就能真把爱子亲情也忘却了?然而,当初母亲在与父亲正情深之时,毅然抛却红尘恩怨,忽然出家的缘由,至今也是陈家上下想不通的事儿,她与母亲也向来不亲,这些话当然问不出,只是略略点头,将心中酸涩埋起,侧身恭送母亲,静安师太走到门口,却忽地转身,怔怔望了子女一眼,右手半伸,仿佛想抚摸一下女儿的发髻,却终究对着颐蕙倾身与陈慕榕喂水的身影,再叹一声,默然转身,离去。
从这日起,颐蕙以亲妹身份,对陈慕榕尽心照顾,其间,陈慕榕伤势反反复复,偶尔好些,也只是半睡半醒状态,说不得两句,又入了梦中,沉重时,更是三四日不见醒转,陈父见此情形,虽则心痛,然也只好命人好生打理好陈慕榕身后之事。半月后,陈慕榕逝,临终前一直照顾他的颐蕙,于灵堂上竟连半分眼泪也无,往来者见了,或说她年幼遭变,现在连唯一的兄长也去了,难为一个庶出女儿,日后如何度日;或说这陈四小姐,竟是傻了一样,亲哥哥亡故,也不哭的,更有甚者,说她是素与陈慕榕不和,此番还不知如何的心喜,凡此种种,总有几句飘入颐蕙耳中,她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在家里住了数月,便如哑巴一样,总让旁人忽略了她的存在,陈夫人有一日说:“这四姑娘,莫非是鬼变的不成,不会哭不会伤心也就罢了,居然连声儿也不出了。”
这年中秋,陈家与旧年一样热闹,渐渐走出丧子之痛,颐蕙推说不适,避于内室,与旧友说了说贴心话,便睡了,如今她是从宫中回来,京中嬷嬷走时,还嘱咐过,太后请陈夫人好生照顾四姑娘,于是,也没人敢来打扰她,房中瑞香绕梁,银月铺地,陈颐蕙俯于榻上睡了两个时辰,听得门口入眉声音,才猛地睁开眼睛,披衣坐起,令入眉进来。
入眉带着一名三等仆妇打扮的女子走进门,贴在颐蕙耳边,轻声道:“我带李婶儿绕道来的,沿途无人见到,四姑娘放心吧。”说罢退出去替她看守房门,颐蕙知她办事一向妥帖,笑了笑,目光转向那位“李婶儿”。李婶子见到颐蕙,先是上下打量一番,继而笑道:“小姐!”颐蕙含泪将她扶起,安置在椅上坐下,哽咽道:“清净不易得,婶子,您快将事情告知与我罢!”嘤嘤而泣,入眉叫李婶子来时,只说是给四姑娘裁剪衣服,所以,李婶子听颐蕙这么说话,狠狠一怔,心如鹿撞,欲顾左右而言他,却听颐蕙道:“三哥哥已将大概告诉我了,婶子不必再加隐瞒,此事说不得与我终身还有关联,若您疼侄女,便告诉我吧!”原来,颐蕙上几日路过父母房间时,偷听得一语,她“父亲”经由宫中熟人传信,得知小燕子被太后查出乃是犯官方之航亲女,现时因她有孕在身,未向外声张,但似有除去这位五福晋的心思。陈邦国对“五福晋”生死并不在意,现下只想着,如何能趁此时机,将“四姑娘”陈颐蕙送入宫中,嫁给五阿哥。
颐蕙跟随太后身边,已有数月之多,早已不是陈家那个默默无闻,无谋自苦的女儿,听了父亲的话,首先想到的,却是自己离宫之前,太后亲随向太后禀报过的,皇上单独召见五阿哥一事,以及后来永琪种种异样,疑心永琪大致早已得知小燕子身世不比寻常,但对她仍旧那般百般体贴,丝毫不异于之前态度。她虽是闺阁中人,又是庶出,加上父母平日耳提面命,一心希望女儿们嫁入豪门,为自家高升牵线,因而她早知道自己生就是做他人妾室的命。
这一次再见到五阿哥,不是未曾动过心思。但回京的一路上,她沿途暗地观察过,眼见得五阿哥夫妇出双入对,甜蜜非凡,更有生死相随的心意,便早将旧年小女儿心思掩藏起来,不敢叫旁人有丝毫察觉,以免给五阿哥带去麻烦,心底里,却是万分羡慕五福晋子,羡慕她能得无忧无虑游走皇宫,更得多才潇洒的五阿哥倾心相待,又有太后几次明示暗示,道是定不叫自己与两位姐姐那般,做他人妾室,所以,渐渐的,她对自己的未来,忽有了一点小小的期盼。到如今,她知晓了自己身世不同几位姐姐,这小小期盼也早化灰,未料父亲竟又将此心思复燃……
“仆妇嘴笨,说不清具体的,小姐既已知晓大致情形,不若,跟仆妇一道,去见一个人吧?”李婶子想了许久,才下定决心,道出这句。颐蕙立刻换上深色衣裙,紧问一句“何人”,李婶子不答话,带着她沿一条僻静小道行走,颐蕙只觉心下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不敢置信,又怕有人发现跟随,不时左右看看,李婶子偶尔看她一眼,见她紧张万分之时,还能保持脚下不乱,举止也挑不出错处,不由暗自点头,心道自家多年冤仇,恐怕可系于这个女孩儿身上。又走了几步,李婶子轻轻拍一下右手边墙壁,颐蕙疑惑看去,只见那墙上一块砖头稍稍往里缩了半寸,随即连着这堵墙壁一道,往后退去,隔着一道月门儿,一个小小园子渐渐映入眼帘。这般沉重物体,在地上划过,竟听不到多大声响,颐蕙便知,这大概就是三哥提过的,他幼年时误入的密室了,不禁摇头暗叹,自家有这般本领,倒不如去做机关买卖,或许,比在官场所挣多上不少。
入得庭院,颐蕙微觉奇怪,这里布局,与外面风格一点也不同,内中云英桃李一概皆无,唯有一竿竿翠竹,笔直而立。沿着曲槛行去,刚一转弯,但见数堆黄土忽现眼中,颐蕙初时不知是什么,定睛看去,饶她今日拿定心思冷静面对一切的,也不禁吓得倒退一步,却听李婶子说道:“这,便是你亲生父亲、兄长、姐姐们的长居之处……”颐蕙一怔,双泪便落,李婶子一拉她,道:“现下不是拜祭时,待你入得宫中,替咱们家洗了冤屈,再来认父不迟。”颐蕙默默随她前行,偶尔回首看一眼父兄坟墓,此时惊恐已定,剩下的,只有满满的伤怀眷恋罢了——若是没有当初劫难,或许,她能和姐姐们一样,受着父母疼爱长大,而不必如今日一般,寄人篱下吧?
今年中秋晚宴,依旧是分为两处举行,乾隆于前殿宴请百官及数名使臣,太后则懿旨一下,叫令妃在御花园中,将云中轩连同轩前一大块儿空地一道收拾妥当,请来诸多嫔妃、公主、命妇、格格,以及四品以上官员家的闺女们,一同赏月观灯,一览宫中新排歌舞,并品尝月饼及慈宁宫御厨新出的点心。那些个官家小姐们,均是聪慧的,进宫前也得了父母亲戚的嘱咐,知道此番或许是嫁入龙门的大好时机,竞将看家本事使出,一时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有各种游戏花样儿层出不穷,哄得老太后几次合不拢嘴,频频点头,颐蕙于半月前赶回京城,此刻目睹这阵势,想起父母在家中密商一事,瞥眼看一眼晴儿,见她垂头不语,神色惴惴,更有一丝犹疑不定,知是自己猜测得有几分靠谱,她才受了一场打击惊吓,又早拿定主意,不愿掺和宫中争斗,便也低下头来,只亦步亦趋地跟随着那个李婶儿说是她外祖母的,高高在上的人物,对身边变故,渐渐疏离起来。
“陈四姑娘可是身体不适?”一声清脆询问,惊得颐蕙心里猛地一跳,这才发觉,自己竟自顾自地出神,失了该有的警醒心,皱皱眉,暗骂自己大意,一面抬起头来,但见一位粉衣女孩儿,正站在自己身边,弯下腰来面对自己,脸上满是关切,忙摇摇头,微笑说道:“未有,只是看着这月色,有些个想起家中父母来。”那女孩儿点点头,笑道:“听闻陈姑娘是汉人出身罢?江南很远么,大节下的,你父母怎么也不来京看你?”依旧是热络声音,带着淡淡好奇,陈颐蕙却莫名地感觉到一股凉意与烦闷,心中暗笑:自己如今变得疑神疑鬼起来,这女孩儿年岁怕比自己还小两岁,哪里就会那么深沉了?强自将不适感挤走,笑道:“江南离京城至少千里之遥,颐蕙在此已是客居,且父母年高,不敢劳他们前来。”女孩又点了点头,随即摇摇头道:“若是我离阿玛额娘这么远,他们一定不放心,便是举家搬迁,也要来看我的。因为我额娘是阿玛最爱的福晋,他们俩最疼我了。”
这回,颐蕙不用犹豫思索,也知来者不太善了,欲反驳几句,就觉袖子上一沉,原来是晴儿去给熟识王妃们敬酒后回来,走到她旁边时,恰巧被紫薇撞着,趔趄了一步,回首瞧见是她,笑道:“你原来在这儿,五福晋她们想邀你去湖边赏桂,四处寻也不见,我还奇怪呢。”颐蕙仰首一看,她说话的时机,太后已坐回原位,离自己怕有数十步距离,笑称失职,晴儿笑道:“太后闹了半晚,此刻应该也乏了。不如咱们一块儿去湖边?”
颐蕙不答,看了那粉衣女孩儿一眼,晴儿顺着她的目光转身看去,这才发觉面前还有一人,正笑盈盈看着自己,笑呼一声“晴儿姐姐”,又道:“芮儿好容易进宫一次,半天也找不到姐姐人,好不容易来了,竟然都没看到我!”说完粘上来,缠着晴儿要桂花糖吃,晴儿笑道:“又不是小孩子家了,这儿那么多吃的,怎么还喜欢缠着我要?”话虽这么说,到底也赖不过她,将刚才带在手上的一把糖果放到女孩手心里。
女孩轻声笑道:“晴儿姐姐这话对别人说去,除了姐姐,谁能拿到太后桌上的这几样儿?我上次尝过之后,一直惦着呢。”晴儿微微一笑,使眼色叫来一位“格格”,将芮儿拉走看灯,自己这才舒了口气,与颐蕙一道回过太后,往湖边走去,边走边道:“芮格格人不坏,只因是老王爷女幼,幼年时生过重病,险些夭折。之后从太后到皇上,从老王爷到各府家人,什么都顺着她,最是嘴利心软的人。她说的那些,还请不要放心上。”
颐蕙这才知道,晴格格方才怕是有意替己解围,心下感激,“嗯”了一声,道:“芮格格天真直率,颐蕙其实也挺喜欢这样的性格。至于出身云云,那是天定,来此之前,颐蕙已经知道需要面对什么。格格不必为颐蕙担心。”说完福了一福,这宫廷深深,她初来乍到的,看着周围来往之人皆是出身高贵,才貌俱全的,一时只觉自己往常的自傲简直是坐井观天,惭愧之下,难免无措,与旁人也不太接近,连对嬷嬷、宫女这类人物,也都是客气有加,唯独和同在太后身边的晴儿走得近些。若不是晴儿几次从旁相助,怕早已留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