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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事生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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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碗红糖圆子终是遇人不淑。
日上三竿,和期才从甜觉中悠悠醒转。从东厨到学堂,她嘴上叼着半拉驴肉包子,步伐缓慢,赏了一路的春光明媚、蜂飞蝶舞。
和期胸有成竹。秘宝堂的夫子是熟人,也都知道她是个什么德行,如今她来了个二进宫,肯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呵斥她两句就过去了。站在学堂门口,和期用手里的包子拭掉嘴上的油,礼貌地敲了两下门。
“弟子来迟了,还请夫子原谅则个——”她朗声道。
夫子不在,屋里头有四个人。
三个小春徒老实地坐在原位,她自己那个邻窗的位置空着,旁边却多了个不速之客。
此时日头正足。窗外悬于半空的那轮金乌似通人性,与人一样有慕美之心,假若它顺着窗泼洒进屋的光明有一石那么多,那恐怕有九斗都热情地落在那位不速之客的身上了。乃至乍看上去,那耀眼的亮光仿佛是从他自身透射出来的,而非源于别处。
沐浴在春日暖光中,那人极俊美的侧脸上却神情淡漠,甚至如严冬飞雪,散发着一股不合时令的寒凉。大概是书读得认真,听到有人进来,他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没抬。
和期的笑容没了。
跑是跑不掉的,明知是飞蛾扑火,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朝那冰火交织、暖凉共存的怪地界走了过去,边走边往旁边丢过去几记凶狠的眼刀——
谁和我说,长教习今天不过来的?
可那三个小鬼头与外头的太阳存着了差不多的心思,她们只顾以书为掩,不住往那明亮地偷瞄。对她的愤懑是半点也未察觉。
“长教习早安,呃——属下这几天都腹痛……”
和期小心翼翼,坐在了椅子边缘上。都说认错要拣轻的认,但任凭她脑筋活络,也一时辨不清到底是他罚她抄的书没抄完过错更大、还是她迟了两个时辰才来过错更大,便取了个巧、囫囵着找托辞了。
还没顾得上为小聪明沾沾自喜,和期说完后,突然发觉自己一时嘴顺、说错了话:想对长教习自称“属下”,你得是教习才成。而今她只是个小春徒,应自称“弟子”才对。
大概是她浑身上下都长着毛病,不缺这一个小刺,长教习戚策琰不赞一词,他在她坐下的瞬间,“啪”地合上了书页,而后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屋子前头。
“今日本该由李师父教授你们功夫的,”戚策琰在另外三人脸上漫扫了一圈,唯独没看和期,“但他前几日突然出了些事情,便请我来了。夫子昨日也和你们说了吧?”
小春徒们忙不迭点了点头。
与书院相比,春徒在秘宝堂学的东西要杂得多,其中就包括各式武学。不管是“寻异访奇”还是其他密差,秘宝堂都算是半只脚踏进了江湖。行走江湖必有凶险。能被选入秘宝堂的都是贵族子女,娇生惯养,若不修习些功夫,遇到危险时怕是跑都跑不掉。
他没对她发难,这两句话说得也没问题,可和期的心始终悬着,放不下来。
她有不详的预感。
“我不及李、黎、付三位师父,对武学并不专精,贸然授业,深浅都拿捏不好,怕误了你们。”戚策琰说道。
听到这话,和期眼睛亮了起来。就在她满心以为他下一句会是“你们今天就回去吧”的时候,就看见那位面无表情的长教习缓缓地将自己的佩剑抽了出来。
“你们是不是还没接触兵器?”
他垂眸,指尖掠过剑刃,“那我今天就来展示一下各式兵器的用法吧,权当给你们启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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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演武场上,人影翻飞,银光凛然,大有浑然一体之势。和期生怕惹祸上身,没和那三个兴奋的小家伙一起凑到近处去看,而是远远地站在演武场的一角,百无聊赖地拎了个长棍耍弄了起来。
想起长教习刚说他自己“对武学并不专精,怕贸然授业误人”,和期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李师父、付师父和黎师父都是近两年才入的皇子府。她入秘宝堂时,三皇子开府不到一年,秘宝堂尚不成气候,所以她们那一批小春徒的功夫算是戚策琰手把手教出来的。
几年前习武时吃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苦头仍历历在目,和期认为这人对自己的认识还算清醒——他的确算不得什么好师父,不是说他武功不行,而是这位无所不能的长教习实在不擅长授人以渔。
看着那几只蹦蹦跳跳围着戚策琰转的小麻雀,和期忽而又想起一件趣事来,乐开了花。
当年的图景和现在差不多,戚师父前一天教了拳脚和身法,第二天就没头没脑地说要带他们见识见识兵器。
戚策琰人狠话不多,卖力不吭声,在演武场上挥汗如雨,将十八般兵器耍了个遍,引来一众喝彩。此时,有个倒霉孩子心不在焉,偏注意到了他还落下一件兵器没拿。
“长教习,您还没舞这把流星锤呢!”
倒霉孩子兴奋地嚷嚷了起来。
这人刚接触武学,对流星锤只认识个模样,也不知道皇子府演武场上那把流星锤不是给一般人用的。那两个刺球锤材质特殊,看着小巧,但每个重达十六斤。要是长教习能舞起来,他怎么说也得是个身高九尺朝上的粗野莽汉才行。
这事别的春徒也不知道,但他们的嘴都不欠。知道一切的长教习只冷冷瞪了那人一眼,竟也未作解释。
和期很怀疑,戚策琰当时是觉得她没眼力见太讨嫌了,有意挖好了坑要埋她。和期想,但凡他解释了一半句的,自己也不可能地说出接下来那句话来——
“您不会拿不起来这玩意吧?”
她疑惑道。像是嫌死的不够快,她跑近了端详完,居然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么小的东西……还拿不起来啊?”
太讨打了。
戚策琰倒是没打她,只是让她拖着那流星锤在演武场上跑了十圈。和期寻思,她要是他,绝对就会把当年那个愣头巴脑的自己直接踢出秘宝堂了,话都不会废半句。
笑完了,和期突然有些感慨:当年她口无遮拦,他罚了她,没丢她出门;这次西岭行,她又是花样欺瞒他、又尽行刀尖舔血之举,他重罚是重罚了,将她贬为春徒,也没让自己卷铺盖走人。
长教习真是善良。
和期叹气,她垂下脑袋,开始反思自己拔老虎胡须的种种恶行。越反思越愧疚,快被愧疚压垮的时候,和期握紧拳头,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誓不再给那善良的人儿添堵了。
刚立下决心,她就看见戚策琰带着小麻雀朝自己走了过来,他手里也拎着个长棍。
“你同我对打一场,给她们看看长棍是怎么操练的。”离她还有几步远时,戚策琰忽然冷声道。
他指使人十分自然,仿佛她还是他的教习,而不是春徒。
和期有点迷糊,她还没回过味来,就见对面手中的那根长棍一横,直朝自己的腹部扫了过来。好在和期反应够快,她急速后撤两步,将棍子竖直抡起,抵挡住了那突然袭来的一招。
侥幸逃过一劫,和期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看他那棍风的势头,要是被扫到,估计不止是青肿,她的肋骨怕是都要遭殃了——这人是下了狠手。
善良?
和期灵活地侧身,有惊无险地躲过又朝自己面门砸下来的棍子。她恨恨地想:说这话的人怕是失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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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这人缠斗更是失了智。
尽管拿不起流星锤,对面也不失为是个练家子,出了五十招后,和期的这三脚猫的体力渐渐跟不上了。她一开始还有精力瞅准空隙攻击,而后攻势渐颓,便只能勉强抵挡了,如今的她已是微末之势,已结实挨了几棍,不重,但也疼得她龇牙咧嘴,只想躺炕休息。
没办法,和期只好露出破绽来,她假装躲闪,挑了背上最结实的一块被那木棍碰了一下,而后“哎呀”一声栽了下去。
“装也不装的像一点?”
戚策琰把棍子往地上一戳,面无表情道:“给我起来。”
您老气还没消就直说啊……要打要骂不随您心意?
何必这么迂回呢?
和期心里咬牙切齿,可脸上还得笑着。“不是装的,”她捂着腰狼狈地爬了起来,苦笑着解释,“在西岭落下的旧伤,还没好利索。”
小麻雀们面露茫然,戚策琰脸色变了变,而后又复归为冷漠。他丢下棍子,叫三个春徒扶和期去找皇子府的御医,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瞧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和期有些诧异,又有些懊恼,她心想,要是早知这招这么好用,就不必费那么多力气了。
小春徒严格遵从长教习的指示,连拖带抱,连搀带扶,将和期带离了演武场。待到走上一条小径时,病人忽然直起了腰,一下子卸掉了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和期转身,拍掉身上的土,又高高地蹦跶了两下,抖掉鞋子上的土。
“‘夫子明明说了,长教习明日肯定不来’——好哇,你们竟然敢骗我?”
和期抱起肩膀,质问道:“说,谁出的主意?”
拿不准她是否真的动气了,目瞪口呆过后,小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怯生生地交换着眼色。最后还是小喜鹊支吾着开了口:“期姐姐,我们不是……”
“你们这些小春徒,躲在这偷懒?”
忽然杀出来个程咬金。从小径拐弯处传来个脆生的嗓音,这声音清亮又甜美,像是多汁的梨果。
闻其声,识其人。和期心中对来人的身份有了数,但还是装模作样循声望了过去。
甜脆嗓子是个漂亮姑娘,她人长得俏丽娇艳,衣饰也华美惹眼:头上三支栀子步摇是南沼名匠“金镶玉”的手艺;身上衣料是一匹千两的月瑰纱;裙子式样则是“神剪侯三”的杰作,是京城贵家小姐中最时兴的款。
还没入夏,这姑娘手里却已摇起了团扇。团扇与她从头到脚的贵气很不匹配,那扇面极为素淡,只草草绘有一粗枝桃花,花似乎开得不盛,粉色零星,不甚美观。
凭着对这人的了解,和期觉得事情肯定不那么简单,她皱起眉头,一直盯着那扇子瞧。在两人离有五六步远的时候,和期眯起眼,粗估了下扇坠上玛瑙珠子的成色,笑了。
笑没过一瞬,她旋即被姑娘身上袅袅袭来的香风撩了鼻子,结实地打了大个喷嚏。
“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