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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听见店里面红外线迎客机器人那声干巴巴的“欢迎光临”,安之子习惯性地冲门口抬头微笑。这一望,笑容瞬间凝滞。
      门口,消失了一个星期的卿央红肿着眼睛看着他,眼神定定地,像钉子一样。而他站在柜台里手足无措地不知该是高兴还是难过。
      一个星期前,卿央在接拍广告时被人揩了一把油。看警察提供的现场录像,卿央冷冷地回头看了摄影师一眼,然后弯下腰脱下高跟鞋拿在手里,像钉钉子一样把高跟鞋的跟抡在了摄影师头上。最后,摄像机一黑,像是被人摔了。
      卿央就此消失。
      作为卿央的男朋友,安之子大学毕业后就带着卿央做着前途一片光明的美梦到了帝都。一漂就三年。生活挣扎在生存线上,但安之子每天晚上会变着花样做好晚饭哄卿央开心。一个星期前的晚上,安之子正准备打电话给卿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结果听见门外响起开门的声音。安之子笑着迎上去,却看见房东拿着一串钥匙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警察。
      打电话没人接,发短信没人回。原来一直以为密不可分的人,只要通讯断了,就各在一方了。人海茫茫,消失就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
      安之子请假,找,疯狂地找。两人之前住过的地下室,他一一去看;卿央之前的广告公司老板,他一一去问;两人偶尔散步的地方他一一去转;就连平时卿央不小心走丢的旮旯角落他都一一去寻。没有人,就像卿央从来没在帝都存在过一样。五天,熬了两个黑眼圈挂着,脸色灰青。老板委婉地对安之子说,你女朋友丢了,你也拖成了这样,要不你辞了去找她吧。安之子只好挤出一丝微笑,对不起,明天我就回来工作,您大人大量。
      找不到,但不代表卿央不会自己回来。他必须攒足下个月的房租,至少等卿央回来的时候,还有处可栖。结果,第七天,安之子正在为客人扫码的时候,卿央穿戴整齐,背着旅行包站在了店里。
      卿央抬起手招了招,示意安之子出去。安之子如梦初醒,惊喜地丢下手里的工作。“欢迎光临。”机器人的话还没说完,安之子就没了人影。
      “安之子!”胖胖的老板正抱着一堆黑胶原声大碟上架,根本来不及阻止。“对不起您呐,我马上为您结账!”
      年轻人摆摆手,温和地摇头,“没关系,我等等就是了,顺便再看看其他……你手上是新到的专辑?”
      (二)
      大学毕业二十二岁,北漂三年二十五岁,这个冬天过完,二十六岁。之子,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我想陪你过下去,我喜欢你,我爱你,可是我等不及。我想有个家,之子。和你一样早出晚归,给自己造一个巢。然后生一个两个孩子,洗衣煮饭忙于一切鸡毛蒜皮,和你吵架和你和好。可是我要二十六啦,之子。我受够了寒窗数十载最后靠着姿色拍广告被人揩油的生活,二十六啊,十八九岁的姑娘多得是,我在她们面前多的只是经历。而经历,她们看久了,懂了规则,能做得更好。我还剩什么?在帝都,就算是金子,也值不了几个钱。这里多得是钻石。
      所以。之子,我要回去了。
      卿央消失了一个星期,又出现了半个小时,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像划过天空的哈雷彗星,她在,但你却只能在有生之年看见那么短短一瞬的擦肩而过。
      安之子,是你太没出息。你没用。
      安之子心里默默想着,低着头接过客人手里的专辑,扫了一下。没有响。再扫一下,还是没响。第三次,终于响了一声。回车键,结账,收银箱“哐当”一下弹出来。“一、百、八、十、元。”机械的报价声让安之子惊了一下,他疲倦地抬起头扫了电脑屏幕一眼,商品名称:《We Love Disney》,数量:3件。“抱歉抱歉……”他牵强地笑笑,动手修改结账信息。“六十元,请问有会员卡吗?”
      一张淡黄色的卡递到面前。“谢谢。”和和气气的男声,干净又朴实,纯粹得像是冬日里难得的阳光。在如此浮躁的社会里,要想听见这么干净的声音,相当不容易了。
      安之子迅速扫完码,拿出纸袋子装进专辑。“八点八折,五十二块八。”
      递给对方时,安之子终于想起来这人的身影时常出现在店里。“经常在店里看见你啊,我人笨手拙,还给老熟客弄错价格真不好意思。”
      大男孩摇摇头,接过袋子。“没关系,我也常出错。”
      弹钢琴的人总容易被看出来。或许是因为骨节明晰的手,又或是一种由内散发出来的优雅的气质。“弹钢琴真不容易,那么多谱子都记得住。”
      “久了就好了。会忘记的总会忘,要记的总能记得。”大男孩冲安之子晃晃手里的袋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听下音乐,会好很多。”
      安之子望着眼前的大男孩,忽然觉得这可能是卿央离开了两个月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了。身在异乡,没有亲人朋友,没有固定的交际圈,连有人跟你微笑,你都觉得是种奢侈。更别说是一句关心。
      “欢迎光临。”门口的红外线机器人机械地用欢迎语表示谢谢惠顾的意思。外面十一月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很是压抑。人来人往,过客匆匆。
      电脑屏幕上还显示着会员信息,姓名:韩黎。下面是会员积分和十一位电话号码。安之子刷新了一下,发现屏幕还是和之前一样。不明所以四下看看,读入器里,还插着韩黎的会员卡。
      淡黄色的,一如大男孩给人的感觉,暖暖的,像阳光一样。
      (三)
      十二月如期而至。安之子经老板介绍找到了另一个合租者,要搬出地下室到人员更为复杂的小区内居住。
      房东来了,下到地下室的时候冷得直哈气。“发达啦?”房东清点屋内设施的时候顺带调侃了一句。其实小地下室里,房东提供的东西就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木板搭的桌子,以及几根晾衣绳。
      “承您吉言,明年争取。”安之子淡淡一笑。“对了,房租的事儿……”房东这么一个能把二十平米不到的地下室分割成四个出租屋的人竟然三个月没有找安之子要房租,不是他傻了就是他疯了。
      房东帮安之子提了一个编织口袋往外走,听见这话很诧异地看了安之子一眼,继而是摇头叹息。安之子一脸懵,完全不知道房东什么意思。
      “小伙子,你能找到这么好的女朋友还不珍惜,唉……”房东在房门口停下来,仔细锁上门。“上辈子造的孽哟!”
      “等等!”安之子一把拉住准备把东西提上楼梯口的房东。“卿央她怎么了?”一脸疑惑,语气急切,生怕这是什么坏消息。
      房东提着东西僵硬地慢慢回转半边身子,“她走之前帮你付了三个月房租啊你!”
      安之子愣住了。
      说不清是因为手上东西太多还是因为长久以来的熬夜工作,他突然觉得很累。
      房东没有注意到身后人的反应,自顾自地走上楼梯。一边走一边念叨,你这小伙子啊,身边人那么好,却不珍惜。人生能撞着几个啊?非要学什么黄继光,一个个前仆后继往咱老北京的枪口上堵……照我说你就回你家去,二三线的小城市怎么不好了?娶个好老婆这辈子平平淡淡过一次不行?……见他个鬼的整天在这儿吸雾霾……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所有听到的,全部化作一片寂静,和着脑海里纷飞的记忆,下起了他今年的第一场雪。
      新的寄身所靠近地铁,这样一来,安之子上班就方便很多。两室一厅,家具配齐,提着那几包棉絮衣物就可以入住。六楼,在楼梯口朝上面望时感觉到微微的眩晕。钢筋水泥扑面而来,压得人不堪重负地疲累。
      按照老板介绍的地址,就是这儿了。安之子照着老板给的号码拨过去。
      “喂?”电话那头的男声不急不躁,干净又纯粹,仿佛在哪里听到过。“请问是安之子吗?”他问道。
      安之子觉得眼前有一抹阳光的颜色在晃,暖洋洋的。“噢……是我。”
      他想起来了,一个安静且不多话的大男生似乎就站在柜台前,等着他给专辑扫码。
      “你是韩黎?”
      “你到小区了?”
      “到了,是四楼吧,左边还是右边?”
      “门口等着,我下来帮你搬东西。”
      安之子还想说什么,却听见电话已经挂断。心里有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却不得不极力压制下去。微笑,似乎一切事情都只需要微笑就好,无论开心与不开心。
      房东的话隐隐约约还残留着一些回音在脑子里,安之子努力将它们清空。他三年的青春与努力,怎么可以就那么轻易地选择放弃?他要扛下去,拼命地扛,把卿央的遗憾变成一份压在自己身上的担子,活出两个人的分量。这就是他的目的,这就是他的目标,这就是他要坚持下去的原因,已然褪去几年前刚到北京时的热血懵懂。现在他只想向这种生活复仇,咬牙坚持,使自己不被打垮。
      黄昏时分的北京黑得很早,尤其是在这个季节,又黑又冷。楼梯间声控的暖黄色灯光再次亮起时,韩黎穿着一件风衣,在灯光下站得很随意,像是站在一个人的狭小舞台。
      安之子眼里,他瘦削,单薄,像沉默的雕像。
      (四)
      十二月的北京终日见不到阳光。安之子翻了翻日历,知道过完三十一日就开启了他北漂的第四年。他的梦想很简单,白天打工赚钱去支撑晚上熬夜画画的材料费,再顺带把自己喂饱,这就是几年来日复一日的生活。
      跨年夜。虽然不是什么节日,但是却有无数的人为它彻夜狂欢。安之子看着被霓虹灯照得花花绿绿的天空,一反往常没有拿起画笔,反而攥着手机,让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反反复复,就是看着那个割舍不下的号码。
      “没打电话?”
      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吓了安之子一跳。这才发现,凌晨四点半,韩黎回来了。“见你门没关。”
      “噢。”安之子呆滞的目光一点一点动起来,“你给家里打了没?”
      韩黎没做声。
      没开灯的房间,外面世界花花绿绿的光更加映照它的寂寞。两个男人之间沉默着,“唉……”轻闻一声,不知道是谁的叹息。
      “跨年呢。”韩黎打破寂静。“喝酒吗?虽然我不太会。”
      像是在深夜的北京独自饮着寒风。凌晨时分,两个异乡人在黑暗里将啤酒,冷冷地一口一口灌进去,各自怀着一种类似于乡愁的情绪。
      这是我出来漂的第八年。韩黎灌完一罐啤酒,擤着鼻子,像是在喃喃自语。
      韩黎是十八岁开始漂的,在各个地方暂驻。八年,混到二十六。
      韩黎喜欢音乐,尤其是西方古典音乐,他爱得深沉。太过深沉,于是应试教育的高考让他死得彻彻底底。韩黎读了两个月专科,给家里留了一封信,决绝地从所有人的世界里消失。记得,空白的纸上唯一的一句话是:混不出名就绝不回来丢人现眼。落款是他的一个血指印。
      很豪迈,又很放肆,简直不像韩黎这种文质彬彬的人会说出的话。毕竟,这是韩黎有生以来唯一一次喝醉了之后写的,当时怎么想的,他也不知道。
      安之子从零星的话语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韩黎:下午在咖啡厅里弹琴,晚上在西餐厅里弹琴,深夜在酒吧里弹琴。弹琴,除了睡觉就是弹琴。
      弹琴是韩黎最爱的事,却也始终伤他最深。
      就像和卿央一起北漂是安之子最爱的事一样,却也始终伤安之子最深——在一起这么多年,也没能给卿央一个想要的家。
      在某些层面上,安之子可以说是和韩黎找到了共同点。
      “不回去?”安之子拿着易拉罐,晃了晃,里面残存的酒哗哗地响。
      韩黎没说话,在黑暗里苦笑。“你会回去?”
      安之子沉默了,之后是他痛苦而缓慢地摇头。“不知道。”他说。手里的易拉罐被他捏得哗啦哗啦地响,像是戴着镣铐的犯人在抖动身上沉重的锁链。原本坚定的信念在多年之后变得摇摇欲坠,像老年人嘴里松动的牙,再经不起硬物的嗑咬。
      韩黎望着安之子,没有多余的话。
      孤身的异乡人,早已习惯的是在暗夜里独自舔舐伤口。是心怀野心的猛兽,在经年累月的搏斗之后的伤痕累累,不去触碰,只觉得麻木。一旦触及,就是痛彻心扉。他们都懂,所以不说。
      你不是我,你还可以回去的。
      韩黎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起身离开。
      (五)
      警察再一次找上门来,带着一张彩印照片。
      “打扰一下,你认识这个人?”警察拿着彩印摆在安之子的眼前。安之子懵了,本能地点点头,点完之后才想起来警察为什么要来找韩黎。
      “你和他合租?”拿着一个厚厚的本子的女警察朝屋里看了一眼,问安之子。
      安之子依旧机械地点头。好像他就是一个冰冷的机器,和小店门口那个只会用红外线扫描然后说“欢迎光临”的机器人一样。
      警察很客气,“他在家吗?”安之子摇头。
      “他……犯法了?”安之子试探性地发问。
      “没有。他什么时候回来?”
      安之子迟疑了一下。“如果有急事需要找他,我可以打电话通知他马上回来。”
      警察点点头。“给他打电话吧。但不要说是我们在等他。”
      接下来两个小时里,安之子终于弄明白了个把月前韩黎的那句话:“你不是我,你还可以回去的。”这句话的意思。
      韩黎原名不叫韩黎。他姓韩,名钟蠡,是一个三线小城市小家庭的独生子。家境不错,为他提供了优质的教育资源使他能够专心于自己的爱好学习乐器。钢琴、萨克斯……资料上的韩黎年少得意,那么意气风发地背对着一墙荣誉对着镜头甜甜地笑着,全然不知后来戏剧化的命运。
      高三那年,他爸爸面临的中年危机,按捺不住出去找了小三。找了就罢了,那是个本地混混看上的雏。混混找上门来,威胁说要么给钱,要么把他收集到的证据公之于众,让这个中年男人身败名裂。他爸爸心切,心想花钱消灾嘛,问混混要多少。混混狮子大开口,用手指比了个数。拿完钱,混混还算讲道义,走之前当着他爸爸的面一把火把证据烧得干干净净。但没出一个星期,他爸爸的生意伙伴纷纷撤资。原因,就是那些证据。资金链断裂,一家人面临着什么可想而知。韩黎,不,韩钟蠡的爸爸愤怒地带着刀去找混混,两眼血红。几番对峙,混混看他可怜,坦白自己这儿的照片确实烧了,但老板那里有没有他就不清楚了。
      你要问就去问雇我的大老板吧。混混告诉其父亲。
      你老板是谁?!他父亲举着菜刀声嘶力竭。
      你弟弟呀。混混摊手继续说,虽然你可能不信,但是这是实话。人心不古嘛,谁都别信。祝你好运。然后混混的左右手把他呆愕的父亲架着丢了出去。
      这一丢,似乎就丢了他父亲的魂。韩钟蠡立马从一个公子哥变成了穷屌丝,但他什么也不说。熬到高考,上了本科,却因故拎着包包去读了两个月专科。之后自己找到校方协商退了学费,就此失踪。
      直到,安之子在自己的朋友圈里随手发了张最近的照片,照片里他身后的“韩黎”头发蓬乱穿着睡衣,捧着一碗泡面,瘦骨嶙峋狼狈入框。
      (六)
      韩钟蠡呆坐在自己的床边上,骨节分明的双手,一只拿着一张写了一个号码的卡片,另一只捏着一瓶二锅头。久久沉默,他看着卡片,安之子站在门外看着他。
      离家八年,能在一张照片里被人认出来,要么是天意,要么只能怪他自己变化不大。无论怎么漂泊,如何落魄,他身上那股子气却还在。在没认识韩黎之前,安之子以为他就是个大学生,文质彬彬,举止优雅。可是在核实身份之后,像大男孩的韩黎一下子变回了胡子拉碴,一身疲惫的韩钟蠡。
      “之子。”韩钟蠡从蓬乱的头发下抬起那双熬得血红的眼睛。“我想死。”
      安之子听见“死”这个字,浑身难以抑制地抖了一下。
      “我没办法回去。”韩钟蠡望着安之子,像一汪沉静的死水。“八年前我就死了,但现在却告诉我我还活着?”
      安之子选择沉默着倾听。
      “知道我为什么叫‘韩黎’?因为‘韩钟蠡’考上了大学啊!一觉醒来,我拿什么证明我是我自己?就因为现在‘韩钟蠡’被人砍死了所以现在才想起来有我这个人?我用‘韩黎’这个名字熬过了怎样的八年你知道吗?一路走一路哭,没人会知道我是谁了,我爸废了,我妈疯了,亲戚朋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跑去喝‘韩钟蠡’的升学酒……你瞧,他们终于肯放过我了,我现在过得就很好。八年前我说过的话我记着,他们给我的仇我也记着,所有的一切我都记着。但我不恨了,这命我认。现在这样的生活挺好,没什么过意不去的……可是为什么偏偏又跑来找我?”
      空气里散布着可怕的沉默。
      “……大概是你父母太需要你了。”安之子沉吟一会儿,继续说道:“离开太久,就会忘了当初为什么离开。如果是因为圈套,那么下套的人已经尝到苦果了。反倒是你漂泊太久……”说完,安之子自己都莫名心悸了一下,像是戳中了自己的某个点。“是害怕看到物是人非,才想拼命保留住记忆,不想回家吧。”
      韩钟蠡默然。他的眼睛慢慢低下去,再次埋在那头蓬乱的夹杂着零星白色的头发里,不言一语。忽然,猛地一下,韩钟蠡站起来把手里的酒瓶往地上狠狠一摔。
      “嘭!”
      玻璃渣子和着刺鼻的酒味飞溅开来,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啊——!”韩钟蠡抓扯着自己的头发栽倒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像情感堤坝的溃决,呜呜地哭起来。仿佛袒露在安之子眼前的不再是隐忍的二十六岁浪子,而是那个在照片里背对着一墙荣誉的十多岁的少年。
      (七)
      安之子送韩钟蠡去火车站。别人的离乡返城,正是韩钟蠡的离城返乡。
      没有过多的语言,安之子安静地与韩钟蠡挥别,然后目送着火车缓慢起步,到最后从视线里消失许久。安之子感觉这辆火车带走的不只是一个浪子,还带走了另一个浪子的归心。
      在喧嚣的人流中穿梭,挤出人群,挤上地铁,又回归人群。像一滴水回归大海,又踏上另一段旅途。安之子发现身边来来往往的似乎都是韩钟蠡,又都是自己。
      回到房间,推开门的一刹那,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推倒在了地上,哗啦啦地倒成一片。安之子探头,看见是一摞散落的专辑唱片。
      是韩钟蠡留下的。
      “心情不好的时候听下音乐,会好很多。”
      安之子找到《We Love Disney》,将它放进韩钟蠡留下的播放机里,摁下播放键。
      ……是害怕看到物是人非,才想拼命保留记忆,不想回家吧。
      安之子知道自己那句说韩钟蠡的话,同时也在指说着自己。怕物是人非的凄凉,也怕熟人的眼里流露出的陌生与被辜负的失望。现在,他和当时的韩钟蠡一样,被戳中了矛盾的关键点,任内心的洪流冲击,他再难平静。如叶落沧浪,无处安歇。
      “There\'s a calm surrender to the rush of day / When the heat of a rolling / Wind can be turned away / An enchanted moment / And it sees me through / it\'s enough for this restless / Warrior just to be with you……”
      安之子忽然很想给卿央打个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思念泛滥成灾。跨年夜的犹豫,他怕听见卿央的声音让他哭到不能自已。但是,尽管如此,还是反反复复地明灭屏幕,望着她的号码,思念,不顾一切地思念。幻想里,哪怕是埋怨,哪怕是沉默不语,只要电话里传来她的呼吸,似乎就能觉得安心。
      “……”安之子抓着手机,紧得就像在扣自己的肉。
      喂?最近好吗?
      喂?卿央……我……
      喂……卿央……
      喂……
      脑海里无数个开头语不断闪现。安之子的大脑被这些东西塞满,像被雪花铺满的荒凉大地,在听见接通的那一刹,一片空白。
      “喂?之子!”卿央笑着打招呼,爽朗得不像她一贯的声音。安之子心头忽然涌上一阵酸楚。原来,她一直在等自己的电话。
      “喂?……之子?”
      安之子张张嘴。哽咽让他明白自己确实是有话想说,但是想说什么却又都没有声音。刚才那雪花般纷纷扬扬的思绪呢?那么多的开头语怎么一个都没用上?
      “咦!好熟悉的旋律!”卿央在电话那头惊喜地叫出声:“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
      一种奇怪的感觉遍及安之子全身,可是却如一束冬日暖阳让他顿时觉得暖和起来。
      “……卿央……”安之子抑制不住喉头的呜咽,两行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流进嘴巴里,又苦又涩,没有传闻所说的那些个甜味。
      “之子?你刚在在说什么?我……我没听清啊……”一阵车鸣的喧嚣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我说……”安之子吸了吸鼻涕,清清嗓门。“Yes……I can feel you, I can……我想你啊!”一边笑一边哭,安之子想像当时的自己一定很丑。
      “And 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 / How it\'s laid to rest /It\'s enough to make kings and vagabonds / Believe the very best / It\'s enough to make kings and vagabonds / Believe the very best……”歌曲还在唱,但安之子知道,他的北漂生涯即将结束。
      他听见电话那头是卿央哭得稀里哗啦的声音。
      他听见自己拿着手机又哭又笑。
      他听见自己对自己宣布:
      “我要回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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