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杯酒》耳墨夕林夏

1、第一杯酒 何日君再来

　　“Sussie流产了？不是吧！她不是一直在BW项目上吗，还有时间能怀上孕？”
　　“就是，自从做了这个项目，我就没见过醒着的我老婆。”
　　“我前天半夜到家眯了会，迷瞪中发现老妈直愣愣地在看我，差点没把我吓死！结果她说她是在检查我有没有断气。”
　　“我就说这个项目的名字没取好。'Baijia Women'，谁会想到是“百佳妇产”的翻译啊，我反正第一眼看到就觉得是“败家娘们”。看吧，果真谁碰谁倒霉。”
　　“哎，昨天Sussie给我发微信说她流产，虽然孩子不是我的，但我特么觉得天都塌了。你说她病假了不就意味着这个项目要轮到我带队了吗？”
　　……
　　林江碧去公司茶水间冲咖啡的时候，正巧撞见一场下属间的吐槽大会，金句与白眼齐飞，神经共抓马一色。她觉得有趣，忍不住驻足静听。

　　“哎呀，琳达姐，不带你这样在背后偷听人家说话的。”刚说着“孩子不是我的”的男生第一个转头看到林江碧，讪讪地嘟哝了一句。
　　江碧打量了男生一番，笑着说：“Oliver，这个项目真的那么惨吗？我看你马上要胖成一个行动的充气枕了。”
　　这个叫Oliver的男生一脸的痛心疾首：“琳达姐，你不是时常教导我们，客户是衣食父母吗？我这就是标准的身体发'福'，受之父母。”他摸了摸自己吹起来的肚子，“你有所不知，我们在客户那儿的伙食只有他们提供给产妇的月子餐，什么花生煨猪蹄啦，木瓜炖鲫鱼啦，吃得我觉得自己都要涨奶了。”
　　说着“败家娘们”的那个男生也凑过来：“琳达姐，我为了这个项目真的牺牲很大。上个礼拜六，我家那位王母娘娘给我安排相亲了一个女生，我一见真人，天仙似的……”
　　林江碧挑眉：“Danny，所以你还不快快感谢我那天允你不加班去相亲？”
　　“别提了！”Danny哭丧着脸，“那天我刚和天仙妹妹开始吃饭，Sussie姐夺命连环call过来，问人流业务收入的变动分析，我瞅着天仙妹妹的脸色越来越不耐烦，心急如焚之下，直接对着手机吼了一句＇你去人流科问问清楚再来和我说啊！’”
　　……
　　世界有五秒钟的安静。
　　周围的同事使劲憋着笑，纷纷向Danny投以同情的目光。
　　不知哪个不解风情的好事者问了一句：“然后呢？”
　　Danny几乎马景涛附体，咆哮道：“然后天仙妹妹像避瘟疫似的立马拉黑了我啊！王母娘娘震怒，我本想去找Sussie姐证明清白，谁知我和她说的那句找人流科的话还成真了！她应该上了手术台都在恨我吧！琳达姐，我真的太冤枉了！”

　　林江碧安抚地拍拍男生的肩膀，对着围在身边的六七号人说道：“大家在BW项目上的确辛苦了。这样吧，现在项目虽然折损了一员大将，但好歹算是暂时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今天正好周五，晚上我请大家喝一杯，怎么样？”
　　“好啊好啊，一醉解千愁。”Oliver第一个应和。
　　“一醉许风流。我要找回昨日的梦。”Danny摩拳擦掌。
　　“去‘毒药’吧？好想知道这周的特制酒是什么。”一个打扮入时的女生提议。
　　“得了吧，Maggie，你是想听那个帅气的酒吧老板讲故事吧。”边上的另一个女生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
　　林江碧没有去过‘毒药’，但耳闻它是本市新晋最热门的酒吧之一。出名的原因，除了独一无二的全玻璃观景露台可以俯瞰整个H市的夜景外，还有一个特色：它每周推出一款特制鸡尾酒，限量供应100杯，酒吧老板会和顾客特别讲述这杯酒的创意和灵感来源。
　　听喝过的人说，这杯酒哪怕不醉人，酒背后的故事，也足够醉人。

　　城市彻底被夜色笼罩。
　　林江碧合上电脑，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拿起手机发了一条微信：“Sussie，现在状况还好吗？”
　　她准备收拾东西，没料到对方秒回：“琳达姐，我在客户那做的手术，身体力行证明他家的收入没作假。”
　　林江碧心中酸涩，忙回：“傻妹妹，这个时候还想着工作。我和秘书说了，让你休一个月的假。休息好了再来上班。”
　　Sussie的新消息跳出来：“真没事。吾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报告万古流。”
　　林江碧既心疼又欣慰。
　　她从四十五楼的办公室看向窗外，CBD的高楼林立，将近十点却依然灯火通明。她不禁有些心潮澎湃地想，宇航员在太空中拍到的夜间地球上，最亮的区域正是由这无数盏彻夜奋斗的灯火汇聚而成的吧。
　　她感动于并肩作战的伙伴，也感慨于自己这些年的付出。
　　经过了七年之痒，八年抗战，九九八十一难，她在入职的第十年，成为了这家国际知名会计师事务所审计部最年轻的执行总监。
　　而如果要再加一个定语的话，那就是——部门最年长的单身女性。

　　一行人来到了“毒药”酒吧。
　　“果真是网红打卡圣地，已经有这么多人了。”
　　“我去看看观景台还有没有位置了。”
　　“喝红的白的啤的？”
　　“今天的live band不错。”
　　在同事的七嘴八舌中，林江碧却注意到吧台的酒柜边上用小黑板粉笔字写着的一些标语：

　　规则一：调酒师总是正确的
　　规则二：如果调酒师错了，请参照规则一

　　——酒有毒。
　　——我没药。

　　欢迎金龟换酒。
　　或者进柜换故事。
　　……

　　看来酒吧主人自恋又自大。
　　也……有点儿有趣。
　　林江碧莫名地，突然开始有点希望见到这位主人。

　　“老板，本周的特制酒还有吗？”Maggie拍着吧台的桌面，满脸期待地问。
　　“不好意思，这位小姐，本周的特制酒已售罄，您再看看酒单，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经典款可以选择。”忙着调酒的bartender机械地回应道，仿佛对这样的问题已经司空见惯。
　　“啊好可惜～今天我们领导第一次来呢，本来还想让她体验一把，以后替你们打广告。我们是大公司，而且就在这附近，宣传一下对你们的生意很有好处的。能不能破个例？”Maggie到底意难平，拿出了平日里攻克难搞客户的韧劲，试图攻下眼前的堡垒。
　　“没事，我第一次来，喝什么都一样……”林江碧正要拉Maggie离开，一个男人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看来这位小姐酒量惊人，喝酒和喝水一样。请问小姐贵姓？”
　　清冽的声音，略略带着调侃的意味。
　　“免贵姓林……”
　　林江碧转过头，一张年轻逼人的脸撞进她的眼帘。
　　随即撞进林江碧脑海的，是她忘了在哪里看到过的，对电影《香水》的一个画面的评论：
　　“那少女在黑夜中走来，手上提着一筐黄杏，走在脏乱的巴黎街道上，像把漆黑的夜晚撕开了一道缝隙。”

　　林江碧暗暗地鄙视自己，看来她真的年纪大了，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被青春闪了腰。

　　“本小店很少破例，但也很少遇见酒量如此惊人的女性顾客。知音难觅，今天我就破个例。”年轻男子举起右手打了个响指，“阿辉，去把冰柜里那些原料拿来。”
　　“可是老板，泡jameson的茶叶已经用完了……”
　　“去我私人柜拿那盒白毫银针，现烤一下。”

　　林江碧假装没看到以阿辉为代表的调酒师们颇有玩味的眼神，却没法忽视Maggie在耳边的窃窃私语：“领导，这个帅哥老板不会看上你了吧？”
　　林江碧很镇定：“你这行白做啦，这点观察力都没有，没见到他左手无名指带着婚戒呢～”
　　“哎呀，看他这么年轻，不一定是婚戒啊。就算戴了，你也可以把它脱下来嘛。”Maggie咯咯地坏笑。
　　“胡说什么，好好喝酒。”林江碧白了她一眼。

　　等了约15分钟，这双年轻但已戴了婚戒的手端上来一杯浅浅的杏黄色的液体。
　　Maggie兴奋地拍手：“哇，这杯酒叫什么？老板你快讲讲它的故事。”
　　年轻男子却只盯着林江碧：“林小姐先尝了再说。”
　　林江碧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如何？”年轻男子的热烈目光灼得她一时无法适从。

　　林江碧其实对酒并没有研究，只有在晚上失眠的时候喝上一些别人送的红酒，也不分好坏，只要能帮助入睡就行。而平时酒桌上的应酬，更是逢场作戏，喝的酒无论被说得多高级，她都食不知味。
　　曾经她也想过是不是需要学习一些酒文化知识，对事业发展有所裨益，但随着工作越来越忙，她的业绩也丝毫没有受到不懂酒的影响，就把这个念头搁置一边了。
　　今天她来喝酒，是为了安抚下属稳定军心，喝酒是他们年轻人比较能接受的方式，但她自己本人并不乐在其中。
　　刚才那口酒，入喉她只觉得苦涩，真要让她点评一二，她着实说不出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话。
　　可不知怎么回事，此刻的她却在眼前这个人期待的目光中，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学会品酒？

　　像是看出了林江碧的为难，年轻男子淡淡一笑，把话圆了下去：“你看我差点忘了，一般情况下，酒神都不会轻易对酒发表意见的。”他把目光从林江碧的身上移开，拉长了语调对着兴致勃勃的Maggie说道：“这杯酒叫——Goodbye Again。”
　　林江碧松了口气，却又隐隐地，对他把目光投向别处，有点不开心。

　　“这杯酒的基础是whiskey Sour，但是呢，whiskey是特意用陈茶泡过的，就像一段过期的感情，虽然还能喝，但毕竟已经不是滋味了。”年轻男子的讲述像一滴墨水洇开在夜色中。
　　夜色更浓。
　　“我有一个朋友，和出轨在先的前妻分手后，找到了新的爱人，他前妻却不甘心想要和他复合。他找我调了这杯酒，请他前妻喝了，做再一次的告别。告别那天他说了句异常矫情的话：我曾爱过你，在不再爱你之前。”

　　林江碧沉默地注视着手中的酒杯。
　　在Maggie察觉到她的异样之前，她起身说：“你和他们几个再玩会，我去外面的露台上透个气。”

　　林江碧站在露台上，脚下是整个城市的灯火。
　　她打开手机，滑动了两下，手指停在一个星期前的一条微信上：
　　江碧，我觉得还是要告诉你一声，我明天要去领证了。你是个好姑娘，祝你也能找到你的幸福。
　　她一直没有回复。
　　此刻她却突然有了灵感，手指飞快地跳动：陈克，恭喜你找到你的幸福。但我的幸福，从今往后与你无关。再见，再一次的……再见。

　　三月的晚风吹来，春寒料峭，高处不胜寒。
　　林江碧缩起了身子。
　　忽然一个温暖的身躯靠近，醇冽的男性气息瞬间侵入了她所有的感官。
　　“林小姐，你忘了拿Goodbye Again。”
　　男子低沉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其实，这杯酒还有一个名字叫，何日君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