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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   1914*年,8月1日。

      暑气袭人,正是开学日。

      孟江南滑下右肩的蓝印花布包塞进桌洞里,两手随意搭在课桌上打量着四周。她旁边的座位还空着,大多数人都选择独坐一桌。

      墙上是三扇近一米高的木质窗户,中间一扇朝外开接纳着日光,另两扇半开半掩试图将热浪抵挡在外。

      讲台两边各摆放了一个四层书柜,左柜柜顶放置着直径约三十公分的地球仪,再往上看,墙面贴着一幅彩绘中国地图,右边则是世界地图。正中黑板顶上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报时摆钟,指针正“”哒哒哒”地走动。

      下午三点,整时整分,穿浅蓝色大褂的先生摇着扇踩着点不疾不徐地走进教室,站定在讲桌后方才收了扇。

      “人都到齐了吧?”先生粗略扫了一眼,大致算算人数,继续说,“我叫周九良,京师大学堂的一名讲师。”

      第一排的孟江南小声纠正:“国立北京大学。”

      “嗨,看我这记性。”周九良流畅地开扇,随意动了动风,“我们前年刚改名,如今是叫国立北京大学。那我就是国立北京大学的一名讲师,也是你们的班主任,同时还负责教授你们中古戏曲史这堂课。有同学从前在中学担任过班长的职务吗?”

      孟江南举起手。

      “你叫什么名字?”

      “孟江南。”

      底下有同学打趣:“这名字倒颇有些‘安能辨我是雌雄’了。”

      孟江南回嘴:“是我哥哥起的,正有‘谁说女子不如男’的意思。”

      周九良听后一笑,倒是记住了这个名字,任命孟江南为班长后,把班级大小事务全托付给了她。

      渐入深秋,未名湖畔的银杏片片灿黄。周九良刚吃过晚饭,正沿岸散步消食。远远地,他望见湖心岛旁的石阶上落下一张信纸。

      他走过去,拂开信纸上的枫叶,细看之后才知晓原来这是一封来自兄长的家书。

      信中哥哥提到他在学校看了一出名为《玩偶之家》的话剧,认为很值得女性观看,于是他将剧本誊抄后一并寄回来,希望妹妹能细细品读。

      他告诉妹妹,女子要拥有独立自由的人格,只有解放了自己的精神才能实现真正的平等。

      书信不全,但仅这一页寥寥数语和一手提按分明的字便令周九良印象至深。

      这是民国三年的华夏,虽然星海变革肯定了人权,提倡男女平等,使得妇女能从传统的束缚中解放,成为享有公民基本权利的社会成员,但罗马并非一日建成,守旧势力仍然庞大,即使在教育学生开放思想的大学里,仍有部分老教授对新式女子教育抱有偏见与异议。

      连教育部汤总长都曾说:“民国以来,颇有一派人士宣导一种新说,主张开放女子之界限,其结果致使幽娴女子提倡种种议论,或主张男女同权,或宣导女子参政。……盖谓该校(女子学校)在今日,不但毫无利益,而反有巨害。”

      周九良自开学起,就惊讶于孟江南身上的自尊与行事的魄力,那并非常年幽居的大家闺秀们可修得的素质。

      如今看来,家庭,尤其这位哥哥,对她的影响可谓深远。

      在举国上下有名无实地宣传着男女平等时,写信者切实地将正确的思想传达给自己的妹妹,用最平等的语调构画最真诚的期许。

      女孩压着裙子小跑过来。

      “周老师,您看到我的……嗳,还好是您捡到,我还怕被风吹进湖里了。”

      “这是你的信吗?”

      “是的,我哥哥从英国寄回来的,谢谢老师。”提起远在剑桥的兄长,孟江南颇有些自豪。

      “嗯,我刚才不知道这是什么,就给看完了,不好意思。”周九良背在身后的右手将折扇在指尖转了一圈又一圈,考虑着如何开口。

      “没关系,都是些我哥哥常说的话罢。”

      “你哥哥信中说,他为你誊抄了一份《玩偶之家》……我年幼时曾在国外看过这出剧,但回国后许多年都没能找到完整剧本,你,能否借我看看?”

      周九良如愿以偿地借到了《玩偶之家》,扉页正中央端正认真地写着作者易卜生的名字,右下角却有一个占地不大但龙飞凤舞夺人眼球的签名,他辨认许久才看清这三个字——

      “孟鹤堂”

      孟鹤堂,21岁时赴英留学,今年已是他在剑桥度过的第四年。虽然会回家过年,但学术生活枯燥乏味时,偶尔还是会想念铜锅煮的白粥,满屉冒着热气的蒸饺,沿街叫卖的糖人扒糕豌豆黄儿。

      好在最近这种烦忧得到排解,因为在妹妹的牵线搭桥下,他结识了一位来自大洋彼岸的好友——

      周九良。

      起初是周九良借了他手抄的《玩偶之家》,妹妹来信提过这件事,但他并没有上心。

      某天他心血来潮,十分想重看一遍小时候的《山海经笺疏》,但翻遍剑桥图书馆也没寻着郝懿行的传本。

      写信时,他极度郁闷地提及此事,正巧孟江南碰见周九良在小亭子里读这本书,于是就回借给了他。

      一来二去,两人交换了地址,恰逢华夏加入万国邮政联盟,也方便了两人有事无事互拍电报交流文学。

      孟鹤堂替周九良抄了不少原文书,周九良给孟鹤堂寄去诸多珍藏古籍,如此持续了大半年,转眼就到了1915年春节。

      周九良与孟家少爷小姐相交甚笃,又不回老家独自留京过年,自然被孟父孟母邀请到家里来一同吃年夜饭。

      但大年三十那一天,孟鹤堂却缺席了这一场家宴。

      年夜饭还没备好,一封信投入门口的邮筒,孟江南燕子似的飞出去将信拿进来,急匆匆撕开,一目十行地看。

      原来欧洲爆发了一战,孟鹤堂和同学们关注着激烈的战事,并且组建了一个志愿组织,救助被战争波及的孩子们,所以无暇回国。

      他还单独给周九良寄来一封信,面上写着:九良亲启。

      孟鹤堂在信中提到自己最近刚随军去过一次前线,救下不少老幼妇孺,但也受了点伤,不回来也是怕父母见伤忧心。周九良一面心说那你告诉我就不怕我担心了,一面又因为他对自己说了实话而自喜。

      随信还有一张贺卡,周九良仔细地用小刀推开火漆封印,翻开就看见漂亮的花体英文:Happy Valentine’sDay。*

      底下还画着两朵缠绕着盛放的玫瑰花,一朵花芯写着字母Z,另一朵写着M。

      周九良把玫瑰当做情人节的浪漫小礼物,细致地将其裁下来搁在书桌上,后置一个小纸方,让玫瑰立在他一眼能看见的位置。

      他怀着不可说的心思,与孟鹤堂结成挚友。

      于情,他不敢戳破,当一辈子的密友有何不可;于理,他没资格戳破,是他对孟鹤堂起了爱意,于孟鹤堂无关,同性恋的污名他默默背着就是。

      酸涩又甜苦的日子混过一日是一日。

      临近1916年春节时,孟鹤堂提前给周九良发来电报:

      九良,我决定去当一名战地记者了。

      和平需要战争的残酷来警醒,而我想做记录残酷与真实的人。

      我告诉父母和江南,我是在学校做课题研究,希望你替我保密。

      我知道你会很担心,但我不想瞒着你。

      虽然到了那里我没有权限使用军用电报,但地址不会有大变动,所以信是一直要写的。你可不要赌气不回我的信,小心我回来同你一齐清算。

      周九良有心劝他,但深知孟鹤堂天生善良,仿佛是个吃香火的活神仙,而且这人固执起来,无论如何也劝不动的,他想想便作罢了,安心等着硝烟炮火中传来的消息。

      这一等,就是半年。

      那一天北京下起瓢泼大雨,小巷院子门口坐着方凳的老人说“北京多少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周九良原本是打算撑伞去买孟鹤堂从前提起过无数次的豌豆黄儿,看雨势没个消停反而有愈来愈大的趋势,就返身回了教师宿舍楼。

      “周老师!周九良老师!”经过绿瓦红墙飞檐翘角的办事处时,他被避雨的邮递员叫住。

      “我正打算给您送去呢,我这儿有您的信,忒多了。”

      周九良心中涌起巨大的惊喜,他本以为孟鹤堂是到了前线忙得没空写信,没想到是战火阻碍了邮政通讯。

      “多谢小哥,劳烦了。”他接过厚厚一沓信,喜滋滋地朝宿舍走。

      信件由旧到新整齐排序,最上面那一封的寄信人却是孟鹤堂的同学。

      周九良的身体不自主地痉挛了一下,他按捺下心头的不安,深呼吸后拆开了这封信。

      书信只用寥寥几句描述了孟鹤堂死于炮火的消息,剩下的大段文字都是笔者以孟鹤堂的口吻向他做最后的告别。

      最后,孟鹤堂的同学在信中告诉周九良:“失去他,我们所有人都很心痛。他想对你说的所有话,我都尽力记下来写给你了,但有一件事,是我没有照他的安排做的。

      他来军队后打听到我们非军人的信件都囤积在军营里,半年才能寄出去一次。所以最后一刻,他让我去把给你的第一封信拿回来,我知道他在那封信里写了什么,所以还是寄给了你。

      周先生,希望你们的缘分生生世世不会断绝。”

      周九良抹了把脸,捂着眼睛大口地喘足了空气,他没有流泪,整个身子颤抖着蜷缩在一起。他茫然地看着满书桌的信件,双手伸展着试图抓住些什么。

      抖动的手不小心按到桌子左前方的玫瑰花,脆弱的纸方被压得干瘪瘪的,玫瑰被压折了,纸花竟显现出一丝枯萎的姿态,好在贺卡质量好,周九良仔仔细细地将玫瑰重新展平整,放在桌面上。

      他拿起了第一封信。

      没有信纸,只有一张孟鹤堂穿着军装脖子挂着相机的照片。

      周九良将相片放在桌上,长久地,长久地凝望着黑白相片上眉如墨画目似点漆的人。

      他们没有互通过照片,对对方的长相也从不好奇,但这张脸却让周九良莫名地熟悉,仿佛他曾经将这张脸描摹过千千万万遍。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停了,日暮西陈,维持一个动作太久,周九良脑子里嗡嗡作响。他还没有流泪,他知道孟家肯定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他要去安慰这可怜的一家人。

      起身时他想带上他的玫瑰,发现玫瑰正被相片压着,于是他伸手去底下拿,拿起玫瑰纸片时不小心掀翻了那张黑白照片。

      一段提按分明的字映入眼帘:

      “在维多利亚女王时期的英国,瓦伦丁节有一个独特的习俗。在这一天,恋人们会将一株生有两朵花苞的春株移植到特质的花盆里,且花名的第一个字母必须与这对恋人姓名的首字母吻合。若几天后,花朵茂盛美丽紧密相贴,则说明这对恋人能白头偕老;若花开两路各分东西,则预示着恋情的悲剧结局。”

      周九良跌坐在板凳上,终于痛哭出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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