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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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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努上空的太阳，焦灼而火辣。
布拉林集市的人们，仿佛走在时间被拉长的慢放镜头里，步履拖沓，影子凝滞。
阳光单刀直入，照得路小白的眼睛不自觉眯了眯，左手提的红色塑料袋折射出血一样的光芒。
看来要买个凉帽了，就在今天早上，她把随行的棒球帽给了黑米，一个患了热射病的小男孩。
这里处于中纬度大陆腹地，属于大陆性气候，终年干旱少雨，空气窒闷而燥热。
阿克努是第三世界的小国，发展状况落后最发达的经济体几十年，路小白所在的布拉林小镇在阿克努北部。
北边那些国家常年战火纷飞，硝烟弥漫，人们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为躲避战乱向南奔逃。
因此，在阿克努，越往北，难民越多。北部的富人们随着难民不断涌入当地，纷纷举家南迁。
留在布拉林的，少有人用得起空调，对很多人来说，吹电风扇都是种奢侈的享受。
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中暑的人相当多，严重者会患上热射病。
黑米是路小白暑期来阿克努支教的学校里的孩子，有着黑黝黝的脸颊、坚毅的眼神和灿烂的笑容，患了热射病今天早上还坚持来上学，老师们劝他回家休息，他执意如此。
生活于他以及他的父母已经足够艰辛，学习反而是幸福的事情，他不愿错过可以接收知识的机会。
路小白走向最近的摊位，摊上大部分是必需的食品和日用品，不愁销路，杂七杂八摆着的东西中夹着零星稍微精致点儿的物品。
络腮胡子在脸上蓬勃生长的中年大叔满头大汗地从中翻出了一顶毡帽，羊毛质感的毡帽看起来有点笨重，似乎并不是清凉御热之选。
看到路小白面露难色，大叔开始用蹩脚的英语推销这顶“珍贵”的毡帽，单词一个一个从他的嘴里蹦出来：“No light！Not too hot！Only one，really，really good！”
路小白正准备向大叔询问一下毡帽价钱，一声尖叫从隔壁的摊子传来，悠荡的慢镜头戛然而止。
人们的步伐猛然加快，脚步声重得像锤鼓一般。
“卡拉摩尼赛哈啦！”（当地语：大家快跑！）一个布拉林当地的青年大喊道，目睹惨剧发生后他第一时间拉起身旁愣在原地的同伴飞奔。
络腮胡大叔神色慌乱，他抖着手把钱盒子揣进怀里，盒盖没有来得及合好，几张票子钻缝儿洒落下来。
“安鲁西，布鲁西。”（意为：苍天啊，保佑我。）大叔口里喃喃念着什么。
枪声突突作响，他仓皇失措，声音颤抖，却还是本能地蹲下身去捡那几张票子，一边捡一边祈祷。
这几张票子可以让他的妻子和孩子吃上一个月难得一顿的羊肉。
路小白在动乱开始的一刹那，就被汹涌的人潮推了出去，侥幸躲过了子弹的突袭。
落在后面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面对没有武器的平民，蒙面的射击手毫不客气地扣动扳机，无差别击杀，人们在惨叫声中一个个倒下，血花漫天飞溅。
这是一场血腥的屠杀。
路小白和其他人躲进了收容难民的帐篷里，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后有恶徒，前有险河，鳄鱼出没，难以跨越。
帐篷里的时间似乎在细数着生命的长度，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人们的呼吸变得很重，却不得不拼命抑制。
和路小白躲在同一帐篷里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浓眉大眼，深邃立体的五官，是典型的当地女孩子的模样。
现在，那双大眼睛里写满了灰暗的情绪，仿佛知晓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路小白尽量不发出声响，小心翼翼地从红色塑料袋里拿出一个黏土玩偶，她把这个有着红色头发和幸福笑容的玩偶递给小女孩。
红色在阿克努语里有美丽人生和好运的意思。
小女孩起初有些疑惑，等看到漂亮的玩偶，她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芒。
她双手交叉贴近胸口，微微颔首，用阿克努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谢意后，才伸出手轻轻地接过路小白手中的玩偶，细细端详。
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路小白和小女孩下意识屏住呼吸，小女孩紧张得无法自拔，眼睫毛微微颤动，紧攥着红发玩偶的手止不住发抖，眼睛里的那丝光芒黯淡了下去。
路小白的心脏一路蹦迪，这会儿快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她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大学生，利用暑假时间来这里支教，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黑不喽，阿萨梅。”（意为：求求你们！）一个男人求饶的声音传来。
他被蒙面人从帐篷里揪了出来，一脚踹倒跪在地上，他告诉这群人自己还有母亲要照顾，哀求刽子手放过他。
帐篷里，小女孩双手交握住红发玩偶，闭上眼睛默默祈祷，路小白只能听懂一点意思，但从语气上可以猜到男人在求情，心下也担忧起来。
“砰”，男人的脑袋被一颗子弹贯穿，鲜血从窟窿里涌流出来。
听到枪声，路小白的心揪了起来，手指甲抠着手心的肉。小女孩的身体抖动得更厉害了，她仍然紧闭双眼默念着什么，泪水不知不觉浸透了睫毛。
此刻，她们的命运与悲喜在无意间相通了。
外面的世界喧闹起来，那群人交流时兴奋的语气刺激着路小白和小女孩的耳膜。
他们会说当地的语言！他们听懂了那个男人的哀求并杀了他！
路小白并不能跟上他们急促的话语，只能捕捉到和“钱”有关的字眼，她看向小女孩，小女孩已经睁开了双眼，任泪水在脸上肆意蜿蜒。
小女孩害怕到了极点，她颤抖着手轻轻抓住了路小白的衣摆。在阿克努，像这样不和陌生人保持距离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但恐惧让她忍不住去靠近向自己释放过善意的陌生人。
又是一声枪响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路小白和小女孩的手交握在一起，她们彼此给予、汲取着力量。
帐篷外响起一个略带疑惑的声音，似乎是在用通讯装备交流，一阵骂骂咧咧之后，那人扯着嗓子下达了命令。
路小白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知道布拉林语里的“塞白”有离开的意思，但不确定是否还有别的含义，直到她对上小女孩欣喜的目光。
她们可以活下去！
等待了半个小时后，路小白蹑手蹑脚地爬到帐篷的边沿，透过拉开的缝悄悄观望了一会儿，确定安全后，回头示意小女孩一起离开。
在死亡边缘徘徊了一圈，终于能松口气了，她们交换了各自的名字，女孩子叫做尼格。
但当两人看到往日热闹祥和的集市变成了血海尸山时，劫后余生的庆幸化为了沉重与悲痛。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个个死于人祸。
看到络腮胡大叔倒在地上，路小白的脸上一片惨白，恶魔将生机活力从络腮胡大叔胖胖的身躯里抽离，再没有刚才兜售货物时热情可爱又风趣的神采。
他死去的时候神情惶恐不安，全身僵硬，双手紧紧地攥着一个空盒子，盒子上沾满了他的血。
那顶毡帽滚落在地上，边沿被血染红了，路小白俯身拾起毡帽，用它遮盖住大叔胸口的血窟窿，希望大叔能够体面地安息。
尼格含着泪水，她用肢体动作和夹杂着英语单词的当地语言将意思传达给路小白：“是阿克努人害死了阿克努人！他们对抗政府，杀死平民，还将他们的钱财搜刮走！简直是一群恶魔！”
听完尼格的控诉，路小白的心堵得慌，这之前，她对人性之恶的认识停留在新闻热点和文学作品叙述描绘的程度。
今天亲眼所见，宛如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其他活着的人都从帐篷里出来了，集市和难民收容区有百来人，剩下一二三四五六......七，共七个人。
路小白不忍心去看其他人的表情，她低着头，心事重重。
不知道现在这会儿其他地方是什么情况，她要去找领队杜雨，学校并不安全。
尼格是布拉林日顶小学的六年级生，今天下午是学校每周三次的劳动假，学生们一般会出去打工或在家给父母帮忙。
阿克努没有禁止使用童工的规定，国家财政也无法提供义务教育，在布拉林地区，很多家庭是供养不起孩子读书的，放劳动假是降低辍学率的无奈之举。
尼格来集市是为了买些简单的食材回家做饭，现在，集市变成了废墟，她犹豫地看了一眼死去的摊主，双手合十祈祷后，从被砸烂的摊子上捡了一些剩下的食材，和路小白道了别。
路小白还没回学校的时候，杜雨就陷入了焦急如焚的等待状态，到了布拉林她们才知道这里的网络信号十分不好，国内的运营商基本无法再提供服务，用自己的手机打不通电话，很容易与同伴失去联系。
路小白终于回来了，杜雨将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定她安然无恙之后开口道：“小白，阿克努发生了暴动，我们今晚就得提前离开这里。”
由于暴动十分猖獗，布拉林的所有学校一致决定无限期停课。
想到孩子们淳朴可爱的面庞，路小白的心中担忧又不舍。
那又能怎样？她都不能确定自己的未来，又如何去保护孩子们？她终究是个普通人，没有一夫当关的能力与勇气。
傍晚，路小白带着行李上了支教团联系的飞客，飞客是当地对跨区长途客车的称呼。
这个节点，布拉林又是动乱发生的重灾区，本地的飞客司机都很少敢接活儿，支教团好不容易才找上这位也正打算带着妻儿离开布拉林的司机。
车子行驶在空荡的街道上，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仿佛是世界上最后一班长途客车。
只有街边房屋星星点点的灯光能慰藉孤独的旅人。
车上的人们在宁静中品尝着突然离开这座城市的忧伤，没有人敢细想此行中潜藏了多少危险，他们更愿意沉浸在这座城市带来的美好回忆之中。
他们要南下，去离布拉林最近的大城市，去那里的机场坐上回家的航班，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三天之后就可以在家里吃一顿舒适的饭，安逸的幸福仿佛触手可及。
可他们还在布拉林，是啊，在布拉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