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以外》陶夜

36、母子

　　曲正彦认真考虑了留下来过年的可能性。可是打电话回家时，还没等他提，景云琳先兴高采烈地报告好消息，“小彦，今年你大哥他们回来过年。”曲正彦大哥曲永惟成年以后就常驻新加坡，那边成了他本家。外公在的时候，曲家夫妇和曲正彦每逢过年都是到那边过的。前两年外公去世，曲永惟正式接手公司，处理后事，忙得落不下脚，跟父母也有将近一年多没顾得上见面了。
　　外祖家没有长辈了，再过年自然随父母，所以今年曲永惟要带着妻儿到这边来。这种情况下，曲正彦说不回去有点不太好，于是退而求其次，他跟母亲说可能会晚回早走。
　　夏成蹊的家就在本地，就算回家吃饭，多半也还是要回自己的窝来住，所以曲正彦没有太担心。话说回来，何自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过年了，现在他再来说心疼，未免有点故作姿态。虽然心里有疑问，也真的有点心疼，但表面上曲正彦还是表现的若无其事。
　　有些事，并不是你来一次强烈的感情大喷发就能解决的。
　　所以他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回家过年去了。
　　这一年曲宅不用说是热闹的。家里的面积是很普通的三室两厅，挤进了曲氏夫妇，曲永惟夫妻俩和他们的三个儿子，以及曲正彦。你没听错，曲永惟家三个儿子，分别是13、10、7岁，吵着要睡小叔叔房间，大小四个人，床上床下铺摊的满满当当。
　　两个儿子都有能力给父母置办更大的房子，可是平时只有老俩口，根本用不上。如今一大家子挤在一起，转个身都能撞上人，反而热热闹闹非常有趣。
　　曲永惟这一次来，也是想跟弟弟商量干脆把父母接过去跟自己住。曲先生太太年纪也都大了，曲正彦又正在年轻创业的时候，自己都还满世界跑，当然是由做大哥的来照顾父母最合适。
　　说到这个，他旧事重提，问曲正彦，“真的不打算过来帮我？”
　　曲正彦摇头，“我现在做的挺好的，不打算离开。”
　　“嗯，银海在证券这一行里也算做的不错了。那你以后是打算在北京安家吗？”银海的总部设在北京，曲永惟很自然这样想。
　　没想到曲正彦却摇头，他想了一会儿，说，“不一定。”
　　景云琳听到兄弟俩谈话，插嘴，“那你比较喜欢哪里？”
　　曲正彦看看自己的妈，说，“现在那里就不错。”
　　景云琳和大儿子互相瞧瞧对方，都不太能理解。曲正彦现在工作的地方，城市规模、文化氛围、经济发展，各方面条件都还只能算中等。况且，当时曲正彦也说过只是去工作一段时间而已。
　　曲正彦说，“过一阵子我会考虑在那边买房子也说不定哦。”
　　景云琳琢磨一下，喜色浮上来，“你是不是在那边交了女朋友？”
　　曲正彦看她一眼，笑而不答。
　　他大哥也明白了，“这样啊。”
　　其实两个人都有点好奇，很愿意再继续听下去，可是看曲正彦的样子不像是要细说，只得遗憾地放弃。
　　除夕晚上，一家子人说说笑笑的时候，曲正彦抽个空走到阳台上给何自明打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没人接，曲正彦想着也许何自明出去了，正准备换打手机，电话忽然被接起来。
　　“喂？”何自明的声音低沉但很清晰。
　　“自明？”
　　“嗯。”
　　“你在干什么？”
　　“……正准备睡觉。”
　　“这么早？”
　　“有点感冒。”
　　“……严重吗？”
　　“不。”
　　“……夏成蹊回自己家了？”
　　“嗯。”
　　“……”
　　似乎能感觉到曲正彦的停顿，何自明继续说，“他等会儿就回来。”
　　曲正彦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初二回去。”
　　何自明没说话。
　　许久，曲正彦说，“去睡吧，晚安。”
　　“晚安。”
　　合上电话，曲正彦凝视着远处夜空中此起彼伏的绽放的烟花，隆隆的声音传来，空气震颤着，有一种热闹到极处竟而凄清起来的味道。
　　何自明的语气很平静。
　　曲正彦出神的想象着他对着话筒说话时会是什么表情。如果站在他面前，他会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即使相隔千里，只是通电话，也分辨得出他在仔细地听，认真地回应，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但是曲正彦仍然觉得他们之间有着深深隔膜。
　　何自明像是站在地铁通道对面的站台上，侧着头，静静凝视自己。他们中间是一人深的轨道，风驰电掣的列车，川流不息的乘客。他们可以看到彼此，但如果想握到对方的手，就必须绕过千山万水。不知道为什么，曲正彦就是知道，何自明不会过来找自己，只有自己过去。可是在他翻越阻碍的时候，他担心何自明已经被人流挤得不知所踪。
　　何自明会顺着时间、社会、人群……生活的力量而移动，生活让他怎样，他就怎样。他也许愿意与曲正彦在一起，喜欢看着他，留恋他的气息，在心里高兴着与他重逢，可是如果生活必须让他们再一次分离，他也只会那样静静地看着曲正彦离开，不说一个字，也不会试图阻止。
　　曲正彦不知道以前那个对一切那样自信那样霸道的杜咏珒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只知道，他不想成为何自明生命中“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那样东西。

　　回去的机票订在初二下午。上午曲正彦在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景云琳拿着要给他带走的一些特产食品进来，坐着看小儿子打包，最后还是忍不住调侃他，“这么急着回去，是不是想女朋友啊？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曲正彦的动作停了一下，想了想，放下手里的事情，坐到母亲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她。
　　景云琳被逗笑了，“这是干什么？”
　　曲正彦很认真地说，“妈，我在那里遇到一个人。”
　　“嗯，然后呢？”景云琳含着笑意连连点头。
　　“是小珒。他改了名字，随他妈妈的姓，他现在叫何自明。”
　　景云琳睁大眼睛。
　　“妈，你还记得他吗？”
　　他妈妈像木偶一样呆呆看着他，好半天，才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这样啊……”语义不详，听不出她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以为他在北京，没想到会在那里看到他。”
　　景云琳看着儿子的脸。他一直延续着小时候那种沉稳的性格，很少看到他将自己的情绪向外释放，他高兴时沉默着微笑，悲伤时沉默着忧郁……只有在那个孩子的事情上，才能看到他激动的样子。
　　“是吗？”她问，“真的是杜家的小珒？他现在是什么样的？”
　　“……他变了很多。”曲正彦一边想着，一边慢慢说，“妈，你以前不喜欢他，是吧？”
　　景云琳微笑，承认，“是不太喜欢。”
　　“他现在不像小时候了，我觉得如果让你来评价，或者会说他长大了，也懂事了。但是我想你大概也仍然不会喜欢他。”曲正彦注视着母亲，“你也许不会像以前那样讨厌他，但也不会喜欢他。”
　　“为什么呢？”
　　曲正彦想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来说明自己的感受，他想了一会儿，说，“他现在很好，对同事和朋友都很照顾，他工作认真，脾气很好，大家对他印象都不错……可是他也是一个消极的人。对很多事情，都很消极……”
　　景云琳沉默了。
　　“他根本就不在北京，他一个人在外面读书，工作，过年也留在那里。他说那里是他的家……他一个人的家。我们见面时，他认出我了。可是如果我没有看到他，他也不会叫住我。他会这样的。我对他好，他不会说什么，我对他不好，他……也不会说什么。”
　　曲正彦注视着母亲的眼睛，“我见到他之后，常常想，我们小时候那么好，可是即使我只是象普通朋友那样跟他客气地打个招呼，然后在那边工作上三个月就走掉，把他抛在脑后，他大概也是什么都不会说不会做的。”
　　景云琳嘴唇动一下，想说些什么，又迟疑。
　　曲正彦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他说，“妈妈，他喜欢我！”
　　景云琳怔住了。
　　曲正彦忽然丧失了气力，他俯下身去，把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捂住脸。他保持着这样的姿态，许久，叹了口气。那声叹息似乎从很深的地底传来，深沉而痛楚。
　　景云琳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他肩上。
　　有些话是她几乎冲口而出的，但是看到这样的曲正彦她就知道了，她没有办法说。
　　两母子一声不吭，都在悄悄平复自己的情绪。
　　半晌，景云琳才开口，“那么，你高三那一年忽然跑去北京，就是为了找他吗？”
　　那一年儿子的失常让曲先生太太都非常诧异和生气，不仅仅是因为一向被视为很懂事的小儿子忽然干出这样一件荒唐的事，更是因为他们问不出来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景云琳当时其实是有一点预感的，但她没有说出来。她觉得，一种朦胧的情感，不去揭开那层雾纱，也许随着时间和人物的更迭就会变得淡薄，可是若挑明，反而会激起更强烈的反应。
　　“是。”曲正彦抬起头，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因为什么呢？”景云琳问，同时，她已经知道儿子会回答什么了。
　　“……因为罗涛告诉了我一些事。”曲正彦看着她，“关于小珒打架那件事，后来的结果。”

　　我出差啦，刚回来，这是上周末应该更的。然后这周末一定再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