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若》典临

1、第 1 章

　　“孽子，你可知罪。”
　　“我本无罪。”
　　“冥顽不灵！”

　　身着圣洁白衣的神徒手捧黄泉水，倾泄而下，黄泉水脱离杯口的瞬间，冰冷的液体变为滚烫熔岩，残忍地浇在伏地的身躯上，皮肉烧灼，肉香和焦臭混杂蒸腾，燃起缕缕白烟。
　　这人狼狈极了，衣衫早已变为破布，身上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肉，伤口之深，可见森森白骨。血污将他的头发打湿，布满他的面庞，就连睫毛都被发黑凝固的血块黏连。

　　此乃圣洁之地，处处笼罩圣光。只有这人格格不入，像是从地狱十八层中捞出来似的，见不得光。

　　“练幽，本座再给你一次机会。”
　　垂老的声音从高处的光亮处传出，不见本尊身影。

　　练幽抬起头，想要找寻圣光中声音的主人。但他的四肢都被钉在地上，只能微微翘起头，然而一抬头，周围的神徒就一脚踏在他的后脑勺上，将他的头狠狠踩下，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孽子，你没有资格直视神座。”

　　满腔不屈和愤怒化作喉咙口说不出话的含糊呻|吟，他的额头重重抵着冰冷的地面，皮肉早就被磨没了，头骨与地面摩擦，摩擦声肮脏而低贱。

　　“我……本无罪。”声音破碎，含着极端痛苦的喑哑，“从头到尾，都是你们这些伪善的神做的。”

　　“荒谬！”

　　在绝对冰冷和绝对炽热间变换的黄泉水再次倾泄而下。那具身体已经不能被称为人了，他是一具白骨，却因为天赐的血脉不会轻易死亡，只能活着感受神明仁慈给予他的痛苦。
　　练幽没有发出惨叫。他是第一个在泉刑下撑住的人，痛苦只在他的喉咙口打了个滚就被咽了下去，含着他被血污掩盖的愤恨和不甘，一同咽了下去。

　　“练幽，你玷污圣子，致使他堕天，致使三天倾覆，致使诸神再生心魔。你已罪无可赦。”

　　练幽以古怪的姿势贴着地面，发出轻笑，却因为喉咙早已受重伤，声音古怪至极。

　　“孽子，你笑什么？”

　　练幽没有回答，他终于睁开被血污浸染的眼睛，无神地睁大，却没有聚焦。
　　周围的神徒再次将泉水浇到他的身上。滚烫的熔岩直接接触白骨，滋滋灼烤，像是要将它们融化。

　　但练幽没有一点反应。

　　神徒们对视。他死了吗？

　　忽然，外面混乱不堪，鸟兽悲鸣！
　　“魔刹来了！”

　　神徒全都惊恐地逃窜，就连圣光也晃晃不安。
　　倏忽，圣洁的殿堂支离破碎，阴冷、黑暗、血腥和残暴裹挟着小鬼嗤笑与恶魔的咆哮吞噬光亮的殿堂。

　　所有人都逃了，只把练幽落在这里。
　　练幽眨巴了下眼睛。他知道，落到他手里，会比在神座下受尽千般刑罚更加痛苦。

　　皮靴碰撞地面的声音锐利刺耳。伏在地上的人即便面对神的种种责罚都没有半点胆怯，却因为这一声脚步浑身颤抖，开始挣扎，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来者停在他身旁。
　　练幽艰难地抬起头，但只能看到他的衣服下摆。

　　还是熟悉的白衣，但穿白衣的人不再是当年那个圣洁英俊的青年了。

　　“阿苑……”练幽的声音沙哑破碎，“你来找我了。”

　　术法一闪，钉住练幽的铁钉全都消失了。
　　一只修长白皙、仿佛知书达理世家公子的手直接掐住了练幽的脖子，将他生生提了起来。

　　这已经不能叫做人了。
　　练幽现在只是一具残留着皮肉的白骨，就连露出的骨头都有灼黑的痕迹。因为天赐的能力，只是停下折磨一会儿，他的身上就开始重新长血肉，经络和血脉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攀上骨头。

　　恒苑面无表情，盯着手上朝自己笑的人。练幽的脸全花了，就连这个微笑都做的滑稽不堪。
　　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这具松散的骨架脆弱易折，仿佛下一秒就会在他手下散开。

　　“阿苑，杀了我吧。”练幽闭上眼睛，“我活够了，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恒苑的声音冰冷而残忍：“不，你需要付出代价。”

　　.

　　练幽第一次见到恒苑时才十七岁。他第一次见到恒苑，是在恒苑的归来仪式上。

　　万年前圣子降世，却再无音讯。近来众神重新找到转世的圣子。他投胎进了书香世家，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善良正直。
　　众神都很欣慰，将凡夫肉|体的圣子接上天来，把万年前留下的神格和法力还给他，迎重新他归位。但是，恒苑终究只有这一世的记忆，不清楚如何当一个合格的神明。

　　众神思来想去，他们需要给恒苑找一个既通晓人类又了解神明的老师。
　　而全天界，只有一个这样的人，那就是练幽。

　　他是全天界独一个有神格却保有凡人之躯的神明，虽然他的神格渺小而卑微，来自孔雀明王后院坛子里的一颗灵珠。在没有神格的神徒眼里，他是优秀寡言的年轻神明；但在真正的神明眼里，他只是一个意外，终究登不了大堂，只能供上位神明驱使，好在，这个“意外”够乖巧，不说话，只做事。

　　天界众神对选出的这个“小老师”很满意，孔雀明王也很欣慰地放手，将自己养大的孽障甩给了新归来的圣子恒苑。

　　练幽记得，恒苑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小仙人，学生麻烦您了”。

　　满天神明，没一个会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心冷面僵的练幽竟有些恍惚。

　　半晌，他才干巴巴地开口：“我不是小仙人。天界里面只有神明，没有仙，仙只是人间编出来的故事。”

　　恒苑将他的每一个字都认真记下来，眼睛弯弯的，露出真诚的笑容：“学生记住了。”

　　“圣子不用自谦。”练幽没有感情地说，“我的神格低微，不及圣子分毫，只是受众位尊神委托来为圣子答疑解惑，帮助圣子熟悉天界生活罢了。圣子可将我当成下人。”

　　恒苑皱起了好看的眉头：“这怎么可以？师为上，不可怠慢。”

　　“这只是人间的说法，天界以神格论尊卑。”

　　恒苑固执地摇头：“不可，礼不可废！”

　　练幽有些不自在，但他一向不喜多言，没有再与恒苑争辩。

　　恒苑自顾自地打量自己的洞天：“以后，师父也住在学生的府邸中吗？”
　　“是。但是，神明的住处叫洞天，不叫府邸。”

　　恒苑点点头：“学生记住了。不知师父名讳如何？”
　　“我只是最低等的小神，没有名号。”练幽难以回答，说话一板一眼，放慢速度，“圣子可直接叫我练幽。”

　　“练幽师父。”恒苑郑重向他行礼，“今后拜托了。”

　　真是个在人间受到迂腐教育的儒士，和他说话真不自在。
　　练幽脸上什么表情没有，回礼。

　　“练幽师父在天界几千年了？”

　　练幽：“不过七年。”

　　“七年？！”恒苑瞪大眼睛，旋即，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一收表情，没有再问。
　　练幽却大方地自报家门：“我曾是凡人，十岁那年被孔雀明王接上天界，如今十七。”

　　恒苑的脸色一下变了，有些尴尬。
　　练幽：“圣子有疑惑或者难处，不妨直说。”

　　“我虚长师父两岁。”
　　恒苑有些苦恼，他以为所有神明都永葆青春，寿命极长，本以为练幽也是个老前辈，没想到练幽比自己还小两岁。

　　练幽不明白恒苑心里“长幼”和“师徒”间艰难的道德平衡，还以为他和其余上位者一样，不接纳辈分小、神格低的自己。他没多说，行礼就要退下，不让圣子难堪。

　　“师父稍等！”

　　练幽回头。恒苑上前拉住他，再次郑重行礼：“不如，今后学生称您为小师父吧。”

　　小师父。
　　只加了个小字，却让这个称呼一下亲近、私密起来，练幽心里不由得柔软，像是有了他一条连通恒苑的软桥。

　　“好。”他的声音仍是一贯的干涩。

　　恒苑得到了答复，露出笑容，对着练幽再行一礼。

　　人间的翩翩世家公子都是这样的吗？身着白衣，行为举止进退有度，说话礼仪得当，举手抬足之间都是贵气。
　　练幽忽然觉得，有些人在人间是在泥泞中挣扎的命，上了天界也只能生活在阴影里；而有些人在人间就是世人仰慕的君子，上了天界也是超凡脱俗的中心。
　　真是不公平。

　　但练幽不会说出口，回了礼，拉下木头似的脸就要离开。

　　“小师父！”

　　练幽回头。

　　白衣青年长得一顶一的俊秀，桃花眼，薄唇，自带着读书人俊雅的气质，此刻看着他的眼睛中还含着星光。
　　“小师父，以后叫学生阿苑吧。”

　　阿苑，好幼稚的称呼。
　　练幽却觉得，这个人好像没那么讨厌了。